33 秋日狩(五)

第33章 秋日狩(五)

無邊湧動的風卷起少年的衣袂。

月光浸透着血從他的大袖下墜落, 滴滴答答,潑濺在林地間上化作一朵又一朵綻放的赤蓮花。

四面八方的刀手們警惕地後撤一步,以一個半弧形的陣型将少年包圍在中央, 各自握緊了手中的兵刃,卻一時間無人敢上前。

寂靜之中,一聲嘹亮的馬嘶穿透深林!

踢踏的馬蹄踩過泥間落葉,帶起一陣飛揚的疾風。烏骓馬似流星般踏月而來,馬背上的銀鞍的光刺穿了此間漆黑的夜色。

“攔住他們!”一個刀手大吼,“他們要騎馬逃走!”

刀手們撲上來攔住前方的少年,而少年右手揮劍斬開迎面而來的刀光, 左手緊緊地把女孩護在自己的身後, 帶着她一步步向前。

烏骓馬長嘶着踩開人潮沖來, 眼看就要奔到主人的面前。人群之中的少年扔下劍伸出手,準備去拉烏骓馬的缰繩。

然而一名刀手突然從斜後方刺出來, 一刀揮向前方少年的肩頭!

此時已經來不及避開了。如果要拉住烏骓馬的缰繩,就必須硬生生抗下這一刀。而謝止淵似乎根本沒有避開的打算, 任憑那一刀朝自己劈落下來。

站在他身後的雲渺忽地咬了下唇。

她飛快地甩開大袖, 從裏面抓出一把粉末, 用力向那個刀手一抛!

風把那些粉末吹了過去, 撲上來的刀手仿佛中了什麽軟骨藥一樣,手裏的刀一松,身體砰地重重砸倒在地面上。

這時,謝止淵已經拉過烏骓馬, 先把雲渺輕輕抱起來放到馬鞍上,再翻上去坐在她的身後, 挽着缰繩縱馬而出,破開一片紛亂的刀光。

烏骓馬長嘶着踩翻沖過來的人群, 在漫天箭雨裏消失在林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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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麽?”

耳邊湧動着的風如同擂鼓,雲渺聽見謝止淵在自己的背後輕聲問。

他的聲音極輕,帶着輕微的喘息,很虛弱,語氣卻漫不經心,像是随便找了個問題來跟她說話。

此刻兩個人已經騎馬離開了杉木林。就像洛小九說過的那樣,三殿下的馬很快,刀手們都追不上。

濃稠的夜色裏,馬蹄踩着泥土嗒嗒地奔跑,微涼的風吹起發絲和衣袂。不遠處是在月光下泛着銀光的溪流和蜿蜒的山脈,漫山遍野都是金色紅色的秋葉。

“是麻沸散。”雲渺低聲回答,沒有回頭,“一小包的量,可以放倒一頭牛。”

“你居然會帶這種東西。”身後的少年似乎輕輕笑了下。

“都說了要以備不時之需。”雲渺低哼一聲。

兩個人都沒有談及剛才那個危險的一推。他差一點就死在那裏了。

謝止淵不知道為什麽雲渺會折返回來找他,雲渺也不知道為什麽謝止淵在她做了那樣的事以後仍然救她。

他們靜靜地坐在馬背上。謝止淵單手挽着缰繩,輕輕地靠在雲渺的身上,低垂着頭。她知道他已經沒有多少力氣了,說話只是為了保持意識清醒。

“把手給我。”身後的少年再次輕聲開口,微微喘息着說,“我的刀給你。”

“給我刀做什麽?”雲渺有些困惑地問,但還是伸出手,讓他把那片一尺薄刃纏在自己的腕上,感覺到他冰涼的指尖輕輕觸碰到自己的肌膚。

“以備不時之需。”他輕笑一下,重複她的話,然後閉上眼,靠在她的身上,漸漸安靜下來。

又是長久的沉默。

“謝止淵......”雲渺終于再次開口,想問他什麽。

可是身後忽然沒有了聲音。

靠在她身上的少年慢慢地松開了手,身體一寸一寸地往下滑,最後無聲地從馬背上墜落下去,在湧動的風裏如同一片秋葉,重重地砸在鋪滿落花的地面上。

“砰”一聲,紛紛的落花濺起一片,又鋪滿地面。

“謝止淵!”雲渺回過頭。

那個少年昏倒在林地裏,落花覆蓋在他的發間。清冷的月光灑在染血的衣袂之間,在他的身下暈染開大片大片的殷紅。

他連坐在馬背上的力氣都沒有了。跌落下去以後,安安靜靜地躺着,像是死去了一樣。

騎在烏骓馬上的雲渺用力攥了下缰繩,低着頭咬着嘴唇,折返回去,從馬背上翻下來,半跪着坐在那個少年的身邊。

血濡濕了他的衣襟。那一劍帶來的傷口很深,幾乎是貫穿傷,血一直在流。他當時不應該把那柄劍拔出來的,那樣的行為導致止血變得極為困難。

可是當時他手上沒有長兵器,倘若不拔出來用的話,或許他們就逃不出來了。

雲渺在他身邊俯下去,把臉頰輕輕貼在他的心口,閉着眼傾聽他的心跳。

很輕,很微弱,一下快一下慢,急促而不規律,如同一根随時都會扯碎的細細的線,也許在某一瞬間中斷了就再也不會續上。

坐在他身邊的雲渺低頭咬着唇。

必須要盡快包紮止血。否則的話,他很可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去了。

但是他們此刻沒有時間。身後還有追兵。那些刀手正在循着馬蹄的痕跡趕過來。他們必須得盡快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其實還有一種選擇......就是把他扔在這裏,就這樣讓他靜靜地死掉。

雲渺輕輕嘆了口氣。

她松開手,翻身騎上烏骓馬,挽着缰繩小跑了一段路,然後又指揮着馬踩着馬蹄的印記重新折返回來。

接着,她讓烏骓馬在昏睡的少年身邊半跪下來,小心翼翼地把他扶到馬背上,讓他向前輕輕傾倒在馬脖子上,再用缰繩纏繞着他蒼白的腕骨和手指,令他坐穩。

輕輕一拍馬背,烏骓馬小跑着往另一個方向去了。而雲渺留在後面的林地上,仔仔細細地用鋪在泥土上的落花遮住了馬蹄的痕跡和滴落在道路上的血跡。

這樣一來,就制造出了一段假的馬蹄印,可以暫時迷惑住那群追來的山匪,讓他們往錯誤的方向追趕。

做完這一切以後,雲渺抱起裙擺往前跑,烏骓馬已經停在不遠處等她。

她扯過缰繩,翻身上馬,伸手抱住前面受傷的少年,讓他靠在自己的懷裏昏睡。

他微微垂着頭,身體有些冰涼,呼吸聲很淺地擦過她的頰邊,血還在不斷地從傷口裏流出來。

“謝止淵,”她低聲在他耳邊說,“倘若你死在這條路上了,那我也不算欠你了。”

寂靜的冷月清輝下,烏骓馬載着馬背上的少年少女,踩過了遍地的落花與碎葉。

-

夜色越來越濃了。

烏骓馬停在一處無人的山洞外。雲渺從馬背上翻下來,再伸手把昏睡的謝止淵放下來,扶着他跌跌撞撞走到山洞裏,慢慢地讓他低垂着頭倚靠在洞壁邊。

“噗呲”一聲,黑暗之中,她擦亮一個火折子,照了照四周的環境,再俯身下去,仔細檢查這個少年身上的傷口。

沾在他發梢上的血幾乎都凝結了,帶着血的額發垂落在他蒼白的面龐上。她輕輕撥開他的發,看見他纖濃的眼睫輕顫着,似乎在忍受着某種強烈的疼痛。

大約是荼蘼香的毒又在發作了。

雲渺把火折子擱在一旁,坐在謝止淵的身側,伸出手去剝開他的衣袍,看見了那道幾乎貫穿他的胸口的劍傷。

傷口比她想象得還要深,鮮血把他的衣襟浸得濕透。在這種極度失血的情況下,這個少年居然帶着她騎馬走了那麽長一段路才昏過去。t

“居然這樣都沒有死......”她低聲感慨。

“你很想我死麽?”身邊的少年忽地開口,聲音很輕,帶着一絲喑啞。

雲渺擡起眸看他:“你醒了?”

“我沒睡。”他仍然閉着眼睛,“只是在閉目養神。”

雲渺也沒心情反駁他,低着頭從自己的荷包裏翻出傷藥,抓着一根止血帶,扯開他染血的衣襟,準備給他包紮傷口。

“我以為你怕血。”他輕聲說。

“早都不怕了。”她低低地答,“跟你在一起這麽久,再怕也都習慣了。”

話是這麽說,但是手指碰到血的時候,還是微微顫了一下。

下一刻,眼睛忽然被人輕輕捂住了。

因為失血過多,少年的掌心很冷,覆蓋上她的眼睑,像是飄落一片寂靜冰涼的雪花。她的眼睫輕輕顫了下,擦過他的掌心,如同一對蝴蝶翅膀在他的指間扇動。

“別看。”他低聲說。

撫過她的眼睑以後,他确認她閉上了眼,于是從她手裏取走傷藥,低着頭咬着一截止血帶,給自己包紮傷口。

潔淨的布帶纏在胸口的傷上,轉瞬間被鮮血染得殷紅。也許是因為牽動了傷口,他偏過頭輕輕地咳嗽,微微喘息着,很快又閉上眼靠在洞壁邊。

“南乞的人裏有叛徒。”雲渺低聲說,換了話題。

“我知道。”身邊的少年閉着眼,語氣平靜,“那些叛徒和黑水寨的人合作,出賣了我的位置,還趁我布置人手的時候把那些人送進了這裏。”

“我以為你會驚訝。”雲渺看着他,“畢竟南乞幫和黑水寨原本是世仇。”

“比起黑水寨的人,他們更恨我吧?”

他無聲笑了一下,“畢竟我是以屠殺的方式上位的。”

“洛小九送我離開的時候,是準備去帶人回來圍剿黑水寨的人。”

雲渺靠在他的身邊坐下,低着頭問,“你那時候已經察覺到有人在埋伏了......為什麽趕我走?”

身邊的少年忽地輕笑起來:“阿渺,你不會以為我是想保護你吧?”

“我當時真的想殺你。”他歪着頭,看過來,“不要太天真。”

雲渺被他嘲諷的語氣惹惱了,轉過臉,剛想跟他吵架,看見他又輕輕地咳嗽起來,每咳一聲都扯動身上的傷。

傷口又裂開了。血從微微敞開的衣襟底下滲出來,浸透了那些胡亂包紮的止血帶。他仰靠在洞壁邊,閉上眼,微微地喘息,似乎在竭力對抗着難以承受的疼痛。

靜靜注視着他蒼白的臉龐,許久,雲渺忽地輕聲問:“為什麽要拼了命救我?”

無論是那天在禁苑密林裏替她接下自己師父致命的一掌,還是剛才在黑水寨的匪徒面前哪怕受着傷也要帶她走,他分明沒有理由要這樣拼了命地救她。

“同樣的問題我也想問你。”

他輕聲說,“為什麽要拼了命救我?”

“那是以前。”

雲渺低聲說,“那時候我不知道你是個壞蛋,還以為你是真心對我好。”

“可是後來,”

她擡起頭,“我要殺你。”

“我知道。”謝止淵說。

“什麽時候知道的?”雲渺問。

“很早以前。”謝止淵輕聲說,“那一日大婚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了。”

倏地,他伸手扣住身邊女孩的手腕,惡狠狠地把她拖到自己面前,掰着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起臉,而後微微低下頭,靠近她的嘴唇。

但也許是因為此刻受了傷的少年太過虛弱,這樣一個表面上極度兇狠的動作居然如此溫柔。看起來又兇又狠,實際上卻很輕很輕。她感覺到他似乎想做什麽,突然又頓住了。

“你在這裏下了毒......”

他輕聲說,微涼的指尖抹過她的唇瓣,壓下去。

“然後對我做了這樣的事......”

他低垂下眼眸,近乎貼着她的嘴唇在說話,幾欲落下一個危險又親昵的吻。

可是他不懂得什麽是親吻。

就在即将碰到她的嘴唇的一瞬間,面前的少年忽地再次咳嗽起來。

身上的傷口因為這些動作而徹底崩裂了,他也絲毫不在意,咳着嗽,輕笑起來:“現在你知道下毒殺不死我了,但是還有很多別的辦法。”

“想殺的話就來試試看。”他惡劣地笑着。

話音落下的下一剎那,面前的女孩忽然擡起手。她從袖子裏抓出一把麻沸散,往他的面前用力地抛灑。

藥粉飛快地進入他的呼吸裏。

原本這種藥對他起不到什麽作用,但是此刻他的狀态太差了,完全沒有辦法反抗藥性。

身體微微晃了一下,少年輕輕閉上眼睛,失去意識,倒在她的懷裏,昏死了過去。

手邊的火折子一閃一閃地燃燒,晃動的火光照在他安靜蒼白的臉龐上。

“大壞蛋謝止淵,”

女孩在他的耳邊輕聲說,“說這種話,小心我真的殺了你。”

她扶着昏睡的少年靠在洞壁邊,借着微弱的火光,拆開他潦草包紮的止血帶,想查看一下他的傷勢情況。

指尖微微動了一下,她忽然怔了下。

面前的少年低垂着頭,沾着血的衣襟敞開了,露出一抹清秀而筆直的鎖骨,仿佛一脈雪後初霁的遠山。

而鎖骨下方的肌膚上......浮現一瓣明豔殷紅的小小花苞。

她不認得這種奇異而妖冶的圖案,可是突然記起那時在木樨樹下,女人指尖撚着一瓣花,擦過了她的頰邊。

“那種花叫情人花,制成的毒叫情人蠱。”

那個少年的聲音回響在耳邊,“倘若中了毒的人動了心,心上會開出一朵花。”

搖曳的火光裏,她的指尖輕輕顫着,觸碰到他鎖骨下方的那一瓣花。

昳麗的花苞半開着,映着少年冷白的肌膚,像是一個滾燙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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