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望月樓(十一)

第59章 望月樓(十一)

在人群之中的少年少女對話的同時, 周圍的客人們也在悄悄觀察着他們。

作為“白頭老翁”的雇主們,客人們或多或少都曾見過這個有些神秘的中間人。談生意的時候他常搭乘一輛漆黑的馬車,停在最北邊的城牆下, 隔着車門同人低聲說話。盡管名號是“白頭老翁”,但雇主們都知道此人并非一個白發老者,反而相當年輕。

但這次宴會上他的出現還是讓許多人驚訝:這個近日來名動江湖的中間人竟然只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在這個按照資歷排輩的地方,他年輕得實在有些過分。

更加令人驚訝的是他身邊的女孩。她頭上戴一頂白紗織成的幂籬,垂落的紗幔随風輕輕揚起,遮住她的面容,只能偶爾隐約看見美得令人心動的線條。

之前就有傳言說有個漂亮女孩近日一直住在望月樓最貴的包廂裏, 常有印着“白頭老翁”私印的信箋從那裏遞出去。

如今這個女孩一襲華貴的長袍, 挽着古典而明豔的發髻, 終于被身邊的少年牽着手出現在所有人眼前,被他介紹給這裏每一位客人。他有意無意地擋在女孩的面前, 為她遮去了所有投來的視線,似是一種無聲的占有與保護。

客人們紛紛開始猜測這個女孩的身份。

其中一些人懷疑她是“白頭老翁”的小情婦。包養幾個漂亮女孩在青樓的雅間裏, 這種行為在豪商與公卿們之中都很常見。帶着絕色美人來赴宴是一種主人展現權力與地位的方式, 通常這些美人兒都是用過即棄。

客人們中有好色者, 已經忍不住用欣賞和打量的眼光注視這個女孩, 想着等“白頭老翁”不需要她時可以請她來自己的房裏。

然而下一刻,人群之中的少年做了一個所有人意料之外的舉動。

紛紛如雪的花雨裏,他摘下頭頂的鬥笠,向面前的女孩彎身, 接過她遞來的一只手,親吻一下她的指尖, 輕笑着說:“夫人。”

這個動作不是任何世家間的禮節,而是小倌為了讨好姑娘才會做的事。

客人們大驚:難道被包養的人其實是這個少年!?

......難道這個女孩才是中間人“白頭老翁”背後的真正金主?

站在人群之中的女孩微微垂眸, 一張明豔的臉冷漠而淡然,平靜地接受少年親吻她的指尖,兩個人相處的方式自然得像是重複了無數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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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們逐漸意識到這場宴會的真正主人其實是這個女孩。

無數投落而來的目光裏,人群之中的少年撥開女孩幂籬前的紗幔,低下頭湊近她的頰邊,輕聲喊:“阿渺。”

在所有人眼裏這都是個親昵而暧昧的舉動,宣告着兩人之間的親密關系,但是只有雲渺知道謝止淵是在借着這個動作的掩飾低聲叮囑她。

“你要走了?”她低聲問。

“嗯。”他在她的耳邊輕聲開口,“注意最左邊那個男人,他是淮西船業的大掌櫃江雲德,這個人說的話和想的事永遠是反的。”

“前面那個女人是永安道玉坊管事儲玉,她喜歡假裝成不谙世事的樣子......”

他冷冷地說,“其實是只老狐貍,別被她騙了。”

“最邊緣那個人是兵部員外郎洛衡,”他淡淡掃了一眼,“看起來是個恬淡的年輕人,其實內心比任何人都更想往上爬,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價。”

雲渺把他的話一一地記在心裏。

“最後一件事。”他說。

“什麽?”她問。

“別讓任何人碰你。”少年微笑的語氣裏有片呼之欲出的刀光血影,“有的人看你的目光......讓我很想殺人。”

“遇到麻煩就派人告訴我,這些人裏沒有誰是不能殺的。”

他輕描淡寫地說,一字一句,碎玉般的嗓音咬着冷冽的殺機,“哪只手碰你,我就砍了那手。”

“哪個人碰你,”他歪着頭微笑,輕聲說出後半句,“——我就殺了那人。”

這時,四面的雕花門一齊打開了,侍奉的少女們頭頂着白瓷盤與漆木盒魚貫而出,為客人們送上精致的茶飯與羹湯。漆金的紅木盒一一地打開,裏面是三脆羹、紫蘇魚、玉棋子、乳炊羊......各式各樣的美食如同流水般被呈上來。

紅色的膠棗在乳白的羊奶裏浮動,凍酥花糕上撒着細細的糖霜,烤制的羊肉在青銅九羊的釜裏炸得金黃。

所有的食材都昂貴而珍稀,鵝黃色的雨梨是用快船從東都運來的,鮮紅的荔枝則是專人騎馬從嶺南送來的,雪白的召白藕來自江南水鄉,嫩紫色的回馬孛萄則來自遙遠的西域。

其中很多東西只能在皇家貢品裏見到,卻出現在了這樣一場秘密的黑.道盛宴上,盛在青瓷或白玉的盞子裏奉給客人們,琉璃般的顏色映在甘冽的酒光裏流淌着驚心動魄的美。

“諸位都是朋友,在花香美酒裏相逢,我先敬大家一杯。”

人群之中,女孩捧起一只青玉酒盞,清脆而甜軟的聲線說着應酬的話。人們已經意識到在這場宴會裏她是“白頭老翁”的代言人,于是紛紛向她舉杯。

“夫人邀請我們這些人到此,恐怕不只是為了請我們喝酒吧?”

站在最左邊的富商飲盡了杯中的酒,舉杯笑問,“可有什麽事要談?”

“有啊。”女孩喝完杯中的酒。

她微微歪着頭,青絲如水瀉,“我們來談生意。”

客人們紛紛聚上去,如同衆星捧月一樣,圍在宴會主人的身邊,與她談笑舉杯。而在她的身後,一襲緋衣的少年已經悄然無聲地離開,一線刃光在他的大袖底下一閃而過。

人群之中的雲渺微微擡起眸,看了一眼天色。雲層在天邊堆積,快要下大雨了。

還有半個時辰。她在心裏悄悄計時。

-

城北還未下雨,城南已暴雨如注。

一座偏僻的小院裏,嘩啦啦的大雨如瀑,在泥土的地面上積成一片銀色汪洋。一層又一層的刀手像是鐵桶那樣拱衛着一個茅草堆成的雨棚,雨棚裏坐着一個安靜品茶的年輕人。

年輕人穿一襲淺青色寬袍,袖邊和衣擺都繡着小團花,腰間蹀躞帶佩着草金鈎和刻着紋飾的魚符,雙手攏着一盞青瓷的茶,慢條斯理地飲着,嘴角噙着一絲溫和的笑意。

他的對面也放着一盞茶,茶水還是溫熱的,對面的座t位上卻空空如也。

這個深秋的暴雨天裏,戶部侍郎司蘅在等一個人。

他并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的人将會是敵人還是盟友。倘若是敵人,那麽這裏将會死很多人,也許包括他自己。倘若是盟友,那麽他會請這個人喝一盞茶。

指使南乞幫叛徒刺殺“白頭老翁”的人是他,教唆望月樓小倌綁架那位夫人的人也是他。這麽做是因為他私下為皇長子岐王做事,望月樓是岐王資助的最大黑色産業之一,而“白頭老翁”近日的行動影響到了岐王對這個地方的控制。

就連他的老師內侍監餘照恩也不知道,這個表面上青澀又溫和的年輕人其實參與着黑.道産業。

司蘅擅長管錢和理財,替岐王投資青樓、賭坊還有酒館,大筆不幹淨的資金進入他的手裏,通過一系列的複雜運作,被洗成白色的,重新流入岐王的私庫。

正是靠着這種天賦,他深得岐王信任,在岐王的示意下進一步擴展這些資金渠道,卻在這時遭遇了近日江湖上新起的中間人“白頭老翁”,于是下定決心對“白頭老翁”下手。

如今他的身份和行動已經暴露了,“白頭老翁”順着線索一路查了過來,而司蘅決定在這裏等他。如果司蘅不主動設局等這個人,結果也只能是某天在睡夢中被他手下的刀手劃開喉嚨。

在四周圍成鐵桶的刀手都是司蘅雇傭的江湖高手。這一次他下了狠心,花掉了一大筆積蓄,依靠積攢多年的人脈,聘的都是些成名已久的老手。整座小院外是一重又一重的機關與陷阱,數不清的刀手拱衛着最裏面的雨棚,司蘅就坐在雨棚裏等待着“白頭老翁”的到來。

假如這些刀手能夠殺死“白頭老翁”,那麽司蘅就是岐王手下的功臣。假如“白頭老翁”殺死了這些人,那麽司蘅就背棄岐王、選擇和“白頭老翁”做盟友。

反正他只是一個管賬的,只要能獲得最大的利益,什麽人做他的金主都可以。

這是一個賭局,他也不知道結果會是什麽。也許把自己的命賠進去了也可能。但是對這個好賭的年輕人來說,賭生死不過是一件刺激又有趣的事。

“來了!”刀手們之中有人驚呼!

抽刀的聲音像是斷水,出鞘的刀劍刺破雨幕,潮濕的空氣裏閃過一線刃光。

有的人連驚呼聲都沒有說完,就被割破了頸動脈,身體重重地砸倒在地面的積水之中,濺起大片大片的血光。

“嗒”一聲,一個戴鬥笠的少年落在人群之中,左手大袖垂落一線沾着血的刃光,右手緩緩地擡起,手中提着一把三尺長的刀,一層鮮豔的紅色沿着刀尖滑落。

他歪着頭,輕輕一甩,刀尖上的血像是潑墨的筆意肆意地潑濺。周圍一圈的刀手們已經嘩啦啦地倒下,頸間都是一模一樣的一道極深的刀口。

“白頭老翁”殺人的速度就是這麽快。只是在人群之中的幾次折返,藏在袖子裏的刀就割開了這些刀手的喉嚨。

“我記得我在外面布置了上百人......”雨棚下的司蘅緩緩地說,握着茶盞的手指有些發顫,饒是他這種賭徒也覺得這種遍地屍體的場面有些令人寒戰。

“都死了。”踩着血的少年摘下鬥笠,随手把右手的刀扔在地上,微微偏過頭,露出鬥笠下的一張面容。

看清少年的臉的那個瞬間,雨棚下的年輕人瞳孔顫了一下。

他把自己的茶盞擱在桌上,匆匆走出雨棚,整理袖袍、撫平衣角上的每一個褶,雙手攏袖平齊于胸口,對着面前的少年跪了下去。

這是一個叩拜的大禮。

“‘白頭老翁’的生意從來只涉及朝堂之事,我猜測過背後是一位大人物,卻沒有想到是這樣的大人物......”

司蘅低聲說,“原來‘白頭老翁’就是殿下。”

他緩緩地伏拜于地:“微臣拜見三皇子殿下。”

嘩啦啦的大雨如水柱砸下,打濕了他一身淺青色的官袍。

-

望月樓之上,堆積在天邊的烏雲越來越厚,雨珠嘩嘩地敲打在屋檐下的風鈴上。

而望月樓裏的池邊閣樓裏,客人們還在談着生意。

因為雨水有越來越大的趨勢,不少客人都從池邊來到了閣樓裏,侍奉的少女們捧着盛酒的錫壺為他們倒酒。

坐在客人們之中的女孩捧着一個酒盞,說完了代表“白頭老翁”提出的合作要求,就乖巧又認真地聽着客人們講話,這副樣子不像是宴會主人,倒像是專心聽講的乖學生。

“和‘白頭老翁’的合作确實很愉快,我本人當然很樂意只和‘白頭老翁’一個人合作。”

坐在最左邊,握着一個白玉盞的胖富商笑眯眯地說,他是淮西船業的大掌櫃江雲德,手裏掌握着多條航線上的貨物運輸,“當然,假如這裏的其他人并不這樣想,我也很樂意代為勸說。”

雲渺彎着眼睛笑了笑,低頭抿了一小口酒,心裏想着謝止淵說的話果然沒錯,這胖老頭說的話和心裏想的事絕對是反的。

“妹妹說話真是可愛。”離她最近的永安道玉坊管事儲玉一副親昵的模樣,“不過我們這麽大一個産業,每日要做的生意數都數不過來,假如真的把這麽多單子都交到‘白頭老翁’一個人手上,怕是他也忙不過來吧?”

“姐姐說得是。”雲渺乖巧點頭。

她當然不指望光靠說就能說動這些人把“白頭老翁”當成唯一的合作者。她需要的是一個絕對有用的把柄,握着這個把柄就可以讓這些人不得不只和“白頭老翁”一個人合作。

雲渺擡起頭看了看天色......只要再等一點點時間。

“夫人,”站在最邊緣的年輕兵部員外郎洛衡拱了拱手,“我倒是有一個想法。”

“我這裏的每一單生意都可以交給‘白頭老翁’,這沒什麽問題。只不過......”

他微微笑着,話鋒一轉,“每一單都希望他能讓兩成的利。”

對于這些混了黑.道很多年的老狐貍們來說,“白頭老翁”這個名字代表的還是個資歷尚淺的年輕人,不管生意做得再怎麽出色,也還沒有建立足夠的威望,因此老狐貍們自然不介意獅子開大口。

但是坐在人群之中的女孩似乎沒有感覺到冒犯,反而歪着頭微微笑了一下。

下一刻,外面忽然傳來刀劍拔出的聲音!

客人們同時吃了一驚,回頭看去,池邊不知何時有一群人打了起來。越來越多的人參與進混戰之中,人群裏有人抽刀、有人拔劍、更有人射出弩箭,森冷的刀刃與箭簇在雨水之中反射着天光。

緊接着,耳邊也傳來兵刃抽出的聲音!在客人們來得及反應之前,就已經有人持着刀包圍了這裏。

客人們意識到這裏突然發生了一場江湖械鬥,在座的所有人都被卷入了械鬥之中。池面上、水榭上、亭臺間都在進行着激烈的打鬥,而藏在人群裏的江湖人士們提着刀挾持了所有的客人。

雨水擊打着冰冷的刀刃,客人們都開始緊張起來,彼此交換了不安的眼神。

而坐在客人們之中的雲渺捧着酒盞,仿佛根本沒在意這些事,只是專心地傾聽着雨聲。

和這些因為卷入江湖械鬥而慌亂的人不同,讀過原著的她知道這場械鬥的結果。

整個局勢都是反派的計劃,目的是設局殺死原書的主角、中間人“蒲柳先生”。這時候被劫持的冷白舟已經被人救走了,原書男女主角正在被人追殺。等到這場混戰結束的時候,男女主角會攜手逃出這個地方,并且在這裏設了一個反局。

而雲渺在等待的就是這場混戰的結束。

雨水嘩啦啦地傾瀉而下......雨聲裏突然響起嘹亮的馬蹄聲!

三百道馬蹄聲刺破雨水而來,三百匹戰馬包圍了整座望月樓,一聲嘹亮的高喝聲穿雲破霧而來——

“羽林軍在此!”

三百匹戰馬的最前方,為首的中年男人一身端正官袍,風吹得他的袍角獵獵飛揚,猶如一只蒼蒼獵鷹。那是兵部尚書、太子太師淩聃,字伯陽,他率羽林軍前來是為了徹查隐藏在望月樓裏的黑色産業。

這就是主角在這裏設計的反局。救出被劫持的冷白舟以後,在羽林軍應約出現的那一刻,所有混戰中的江湖人士都在飛快地撤退,陷入追殺的男女主角就可以這時趁機離開。

但是從這一刻起,在羽林軍的包圍t和搜查下,沒有客人能走得掉了。

這一刻就是雲渺在等待的時機。只有她一個人知道羽林軍會在這一刻出現在這裏,也只有她能夠提前為這裏的所有客人安排退路。

坐在人群之中的女孩放下手裏的酒盞,牽起裙角,在所有人的面前盈盈地行了一個禮。

“諸位想要逃過羽林軍的追查,那麽就只有依靠我。”

嘩嘩的雨聲裏,女孩的聲線冷冽而清脆。

-

與此同時,嘩啦啦的雨聲之中,站在雨幕裏的少年微微垂眸,看向伏拜于地的年輕人。

“這是你的麽?”他随手扔了一枚沾着血的銀質私印在年輕人的面前。

這是謝止淵從那個死去的小倌那裏取走的私印。正是通過這枚銀色的私印,他一路根據線索追查出了戶部侍郎司蘅這個人。

“請殿下責罰。”司蘅伏在地面上叩首。

他以前并不了解這位殿下的脾氣和習慣,像很多人一樣相信這個少年只是個低調乖巧的小皇子,甚至認為三皇子并沒有任何奪嫡的野心。

但是如今知道了這位殿下就是江湖上殺人不眨眼的中間人,以傳聞中他睚眦必報的惡劣性格,司蘅覺得自己也許活不過這一日了。

“你以前一直替皇長兄做事?”面前的少年卻只是靠在牆邊,連看也不看他一眼。

“是,殿下。”

“你還是餘照恩的門生?”

“是,殿下。”

“我也是他的學生。”靠在牆邊的少年輕輕笑一聲,似乎覺得有趣,“你不想為他做事,而是有自己的想法?”

“......是,殿下。”司蘅知道自己這時候不能撒謊。

“很巧,我也不想為他做事。”謝止淵掃了他一眼,“那麽你為我做事吧。”

司蘅微微愣了一下。

“我要你背叛皇長兄,做得到麽?”

“做得到,殿下。”司蘅再次叩首。

“我要你把岐王名下全部的産業、人脈、還有眼線都轉移給我,做得到麽?”

“做得到,殿下。”

“我要你始終在朝堂上支持我,直到我踏上那個位置的那一天,做得到麽?”

“......做得到,殿下。”

“那麽為我奉茶吧。”少年淡淡地說。

嘩啦啦的大雨裏,年輕人在積水的地面上三次叩首再三次長拜,最後以至高的禮節雙手平齊于胸口伏拜一次,而後起身為靠在牆邊的少年奉茶。面前的少年始終神情淡淡,接過年輕人捧來的茶盞,垂眸凝視着杯盞中的茶水。

有一瞬間,水面上的倒影之中,他的眼眸裏閃過一線刀刃般的光,仿佛在血中出鞘的刃。捧茶的年輕人微微一驚,意識到了自己追随的将是怎樣的主人。

敬德八年,深秋時節,暴雨如注,年輕的佞臣與年幼的皇子在這一刻結為同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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