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撬開蠕蟲的殼

第006章 撬開蠕蟲的殼

“你要先去找誰?西蒙斯?”寶琪問1號。

而1號疑惑地回望它,見它像是真的将選擇權交給自己,就說:“那就去找校長吧,我們應該跟他談談。”

這所學校很漂亮,至少比起寶琪的牛仔世界、1號的摩天高樓要更加溫情、安靜,它有樹木、有鳥類,還有不帶有攻擊性的“人”。

一群學生從他們身邊走過去,那些可愛的女孩子成群結隊,像電線杆上的麻雀。被風帶起來的長頭發就是麻雀的羽毛,有一種暖融融的氣味。

1號心理上怯懦地瑟縮一陣,他問寶琪:“你覺得這裏好嗎?”

“我不知道。”寶琪回答他,“我不認識這些人,她們跟我無關。”

【跟我無關】1號咀嚼這個詞,試圖去理解它。他說:“巴別塔融合了人類的一切,那時候,我以為它也要把所有人都融在一起——就像系統對于它所控制的機器那樣。”

“在《聖經》的故事裏,它坍塌了。”寶琪不動聲色。

“是的,但是對于我們來說,它成功了——‘巴別塔藍圖’,所有的系統成為建築高塔的磚石,人類消除一切隔閡。人種、語言、習俗、文字,都消失了。”1號說,“我的爸爸那會還活着,他說:‘全世界都被放在車床上’。同樣的,信仰也消失了。”

“上帝再也不能在人類築成高塔前分化人類,所以,上帝也消失了。世界變得無比安靜,不會再有先知和神谕,只有污水在橋底下流淌,機器在工廠裏轟鳴。人和人越來越遙遠了,富人去了山頂,然後是摩天大樓,再後來又去了天上——他們哪裏更高就去哪裏。我們被丢下來了,在地面上撿垃圾。”

“但是,那些人也把自己鎖在高塔裏了,不是嗎?”寶琪對他說:“他們在高塔裏,日複一日幻想走到地面。然後被【游戲場】吸引,把畢生財富都投入到那裏,只希望能夠在裏面變老、死掉,像他們最瞧不起的窮人一樣埋在地下的泥土裏。”

1號停住腳步,他看着寶琪,問它:“你說的是你的朋友嗎?”

“朋友嗎,算是吧。”寶琪說,“他叫海姆達爾。”

“好的,我記住了。”1號說。

“你記這個做什麽?”

“因為我會跟他一樣埋在【游戲場】的泥土裏。”他說,“還有你,寶琪,我們都像蝴蝶一樣被這張網罩住,做成标本,困死在這裏。”

“因為第二座巴別塔也坍塌了。”

“我們都掉下來了。”

一個從樓上砸下來的書包打斷這場談話。

他們擡頭往上,只看見一張蒼白的臉。因為距離太遠,1號沒辦法看見那個人的五官,但是寶琪可以看見。

那個家夥朝樓下兩人咧開嘴,在酒窩那裏,一個新裝上的眼睛輕輕眨了眨。

寶琪移開視線。

“喂!”1號想沖上樓,但是寶琪拉住他的手臂。

“先去找西蒙斯。”它說。

“那個家夥想砸我們,她是不是知道什麽?”1號想掙脫寶琪的手掌,但是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都掙不開。

“去找西蒙斯,這是任務。或者,你想像個被餌誘惑的小魚,游到怪物嘴邊?”

1號從它不帶任何含義的标準笑臉上讀出什麽,他因這種公式化生命而打了一個寒顫。

“那個人有什麽不對勁嗎?”

“如果從‘人’的角度來定義,她似乎不太符合。”寶琪盯着他的臉,眼睛一眨也不眨,“去找西蒙斯。”

西蒙斯先生此時并不在工作。

作為領袖警務人員的斯科特正站在他面前,與斯科特一起的還有特務莉拉。莉拉是個留着長辮子的淺色頭發的女人。這種形容會讓人誤認為她是個漂亮姑娘,實際上——她已經六十多歲了。

在應該退休的年紀,莉拉仍保持對領袖的高度熱情。她是如此狂熱的愛這位偉大的皇帝,以至于願意留在這個如漂浮在水面上的紙殼一樣的都市裏,任由浪花把她的身體慢慢濡濕。

“那四位偵探如何了?”斯科特問。

“他們都見過了托特,不巧的是,那天傑西卡待在月桂樹底下,做她的美夢哩!”莉拉說。

“傑西卡已經老了。”西蒙斯倒滿酒杯,喝了一大口威士忌。這時候,寶琪就停在門外,莉拉狡猾地朝她眨眼。

飛鳥的尾羽掠過樹梢,金色的光被反射到1號的眼中。他的瞳孔縮了一下,感覺世界正在緩慢融化。

“西蒙斯先生,”寶琪推開門,她坐在校長先生的對面,對他說:“我來向您打聽學校的事情。”

校長很少遇見如此直白的提問,他噎了一下,問:“你想了解什麽?”

“你能告訴我什麽?”

西蒙斯盯着面前的酒杯,“實際上,我沒有什麽能告訴你的,偵探。你只需要找出兇手,制止罪犯繼續殺人。”他的話說得很慢,眼窩裏的玻璃球體轉個不停,仿佛在為了隐藏什麽而偵查環境。

1號對另外兩人說:“t抱歉,我們在為領袖做事,請你們回避。”

“我是領袖的近衛。”斯科特拒絕他。

見1號愣住,寶琪接過話頭,它說:“那領袖是否給予你旁聽的指示?”

“領袖并未下達該命令。”斯科特退出去,同樣離開的還有莉拉。西蒙斯獨自一人,氣勢也開始變弱,他說:“看來你們已經掌握活在這裏的方式。”

“領袖嗎?”寶琪問。

校長縮在沙發裏笑了一下——或許他在笑,又或者只是酒精在讓他發抖。他告訴寶琪:斯科特是領袖最新的最信賴的人,而他自己,或許已經不再被信任。

“因為我辦砸了一件事。”西蒙斯站起來,那杯威士忌讓他搖搖晃晃。他走到書架,拿起一摞資料,“但是我只是個無能的酗酒的老頭,我又能做些什麽呢?想一想唐,我比他快活多了。”

寶琪拿起西蒙斯遞給她的東西,發現那是最後一個受害人的檔案。

“可憐的唐娜,我憐憫她和她的弟弟,我也只憐憫他們兩個。”

然而,唐娜已經死了。寶琪将手指按在另一個人的名字上。它說:“我需要跟這個男孩聊一聊。”

“別指使我,小姐。”西蒙斯說,“他退學了,我也指使不了他。”

“那就帶我去見他。”

“他住在貧民窟,一個破舊的巷子最裏面的那一家。感謝領袖,他讓所有願意上學的窮鬼都有學上。”

-

寶琪忽然想起茱麗葉,她是一個縮在箱子裏的仿生人,那個箱子被系統放在貧民窟最破舊的巷子裏。

那條巷子跟西蒙斯指路的這條很像。

長長的陰暗的通道僅容兩人挨得很近通過。周圍的房子并不高,石磚湊在一起,散發出苔藓和動物味。太陽是看不見的,陽光只是在每日正午從門扉上方輕輕擦過,導致這裏終日缭繞一種黴菌制造的煙霧。

寶琪和1號一前一後走着,1號踩着寶琪的腳印,他說:“這個地方還不算太糟。”

“你覺得巷子的盡頭是什麽?一個突然竄出來的怪物嗎?”寶琪說着,停在一扇門前。木料逐漸腐爛的過程中産出粘稠的氣味攏住它的鼻子,門板上畫着一個頭戴太陽冠冕的女人。那個女人的臉已經随着木頭一起爛掉,只有袒/露的胸/脯還算清晰。藍眼睛的孩子伏在她胸前,臉上帶着青白色。

他們敲了敲門。

一個年長的老婦人探出臉,她大約六十多歲,是這個家庭的老祖母。屋裏有五六個小孩子,都站在桌子的影子邊上。

祁江和周鄒也在這裏。

“男人們都去大壩那邊幹活了。他們得在汛期來臨前修好河堤。”老太太的聲音像是在某種粗糙的砂紙上磨過一遍。

“那個死掉的女孩就是你家的。”寶琪說,“還有個退學的小孩,他在哪?”

老太太的臉僵住了,是祁江打斷它的話。她說:“我們也在問這件事呢,寶琪。他們已經失去一個孩子了,別再傷他們的心了。”

老太太會有“心”這種人類認知上的虛無之物嗎?寶琪不知道。在它看來,這裏的一切都和露西以及茱麗葉一樣。

說不定敲開她的腦後插槽,還能看到這個老家夥的序列號。

寶琪所扮演的“玩家”也不過是游戲中的一環,就像她曾經的酒館招待的身份一樣。玩家是工作,女招待也是工作。

女招待是貌美膚淺的,玩家是——

“玩家”是人類,人類是機器的主人。主人不會在乎機器的情緒,機器也不會産生情緒。玩家所要做的,只是将過程最簡、最優。就像面臨天災時,玩家不會産生恐懼或者憤怒,因為他們淩駕于天災之上。

他們會成為救世主,他們什麽都不要,只想解決災難;同樣的,只要能解決災難,他們什麽都不在乎。陪玩的機器一遍遍面臨災難,一遍遍覆蓋記憶,痛苦沒有絲毫意義。

就像寶琪,它根本認識不到痛苦,它們沒有被植入這種反應。

這是屬于人的高級情緒,機器只是機器。

對于鋼鐵而言,悲傷是沒有價值的,也是毫無意義的。即使時代發展,服務型機器人出現,“仿生”這個概念越發被公司重視,仿制品終究是仿制品,仿制品是商品的一種,無價值就是無意義。

“約翰去教堂了。”老太太說着,右臉抽搐了一下,“你們能抓住那個家夥嗎?我要帶着唐娜、約翰還有我的那個——去割掉他臉上所有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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