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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與均叔在忘川河畔也生活過幾日，但到現在，陶小樹才發現，這裏其實很安靜、很漂亮。

他在人世活了十幾年，習慣了人聲的喧嚣嘈雜、高樓的鱗次栉比、車馬的川流不息，從沒有一處地方，能如同這裏一般安靜無聲，讓他能慢慢靜下心來，放空自己，沉澱心靈的雜質，找回真正的自己。

他在人世孤單十幾年，習慣了他人的冷眼相對、生活的艱辛無奈、成長的小心翼翼，從沒有一個人，能如同均叔一般寵他護他，讓他能在與他一朝一夕的相處中，找到溫暖的感覺，明白做人的意義。

可是，一切才剛剛開始，卻就要結束了，如昙花一現，他都還未來得及回味它的美麗，就凋謝了。

早知道這樣的結果，又為何要給他那麽美好的開始？

看着面前巨大的老槐樹腳下多出的那棵比他本體高了快一倍的健康小樹苗，陶小樹突然就哭了起來。

是不是因為他太不乖了，矯情敏感屁事多，所以，大家就都不喜歡他？

曼珠早就提醒了他，對均叔來說，他什麽都不是，仗着均叔對他好，他就恃寵而驕，亂發脾氣，不聽話也不乖……

看看人家新來的小槐樹，站在均叔身邊不哭不鬧的，比他強了不止一萬倍。

怪不得均叔不喜歡他，不要他了，都是他自己活該！

嗚嗚嗚……他現在才發現，自己好讨厭……可是，均叔也不告訴他，他要怎樣做他才會高興……養了十幾年的性格，沒人告訴他不對，他一時半會兒改不了這麽多……

陶小樹滿眼淚水地轉身看向遠處那一對穿着“親子裝”的一大一小，眉間心頭皆酸澀得要命，為何他和均叔在一起就沒有這種待遇？他也想穿親子裝。

他和那棵小槐樹，這麽一看，就勝負立見，他是輸的褲兒都沒有了。

陶小樹傷心地擦了擦眼淚水，想到既然均叔都不要他了……他又怎麽好意思再待在他的身邊？不是惹人嫌麽？

果然還是同物種之間好交流，他雖然本體是樹，卻是樹的習性一個不會，人的壞習性倒是沾了個徹徹底底，也難怪均叔不要他了。

想到這裏，陶小樹萬分難過地往自己的本體走去……

*

遠處，一直在關注陶小樹一舉一動的衆人，看着他那形單影只的傷心小背影，忍不住跟着一陣心緊。

“我說，兄弟啊”，北帝嘆了一口氣，拍了拍鬼王的肩膀，提醒道，“小樹樹這次看着真的好傷心啊，你真狠得下這個心？我看着都心疼，那麽小的娃娃，你說不要就不要，放誰都接受不了？”

曈曈那小聲哭泣的聲音，鬼王又何曾沒有聽到，本來心頭早已洶湧澎湃，經北帝這麽一說，他再是忍不住，擡步便向曈曈那處走去。

“我去和曈曈解釋。”

既然曈曈接受不了這樣的安排，那他便再不勉強他，以後，他不會寸步不離讓曈曈跟在他的身邊，這樣，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就沒人能傷得了他分毫。

見好友聽勸去安撫小樹樹了，北帝正要松一口氣，心想着把原委解釋清楚了，好歹能讓小樹樹好過些，然後安安分分、快快樂樂地待在他身邊，讓他這個老不死的能一享天倫之樂，哪想他再擡頭看清那小人兒在幹啥時，差點吓傻！

“小樹樹！”

“少雲！”

“二公子！”

在衆人的驚吓聲中，老槐樹腳下的小小身影，像着了魔一般，使出了吃奶的勁兒，捏着自己的本體小樹苗，下了狠勁兒、不管不顧地往外拔……

泥煤啊！！！！！！這……這傻孩子！！！！

……他……他這是幹啥？不要命了？

他本來就傷了主根，養了這麽多年，好不容易保住了命，如今根都還沒怎麽養好，他這下了狠命地往外拔，要死啊！！！！

……在鬼王趕來阻止之前，看着人單力薄的小娃娃，硬是把自己的本體從地上連根拔了出來！

那一剎那，衆人連尖叫都忘了，只愣愣地看着那傻娃娃，不知道該說些啥才好。

他……這又是何苦？這娃娃這才丁點兒大啊，咋就對自己那麽狠？不知道痛是什麽感覺嗎？

“曈曈！”看着痛得臉色慘白，卻滿臉決絕，手裏抓着自己本體的娃娃，鬼王只覺得自己的心，都被直接剖成了一半，“你這是……幹什麽？”

他從來沒想過傷他最愛的曈曈一絲一毫……

可是如今曈曈在做什麽，他又在做什麽？

陶小樹拖着身後的小樹苗，仰頭看着比自己高出好多的高大男人，邊哭邊道：“……不要你管。”

他也不知道，此時的自己，是因為傷心而哭，還是身上太痛而哭，反正，他就是想哭，想嘩啦啦地對着均叔大哭那種！

他現在身上心上都痛，還不準他哭一哭麽？他就哭，就哭！！

“哇哇哇……”

本來，他是想說出很多很多狠話來氣均叔的，可是話到嘴邊，看着眼前這個自己最喜歡最喜歡的均叔，他竟是一句都說不出口。

明明均叔什麽錯都沒有，好心收養了他這麽久，已是對他恩重如山，他又憑什麽再來氣他？

“傻孩子，你這樣做，會很疼的”，鬼王蹲下身子，執起娃娃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處，“你是均叔願意拿命去守護的寶貝，你受傷，均叔這裏也會跟着疼？”

這麽多年，他一直在用他的心血去滋養他的根須，日日夜夜，寸步不離地守護着他，就怕他再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對他自己來說，他更是連他的一片葉子都舍不得傷……可是如今，他竟是當着他的面，将他的本體連根拔出？

作為一棵樹，他如何不知道，樹離了滋養自己的土地，根莖俱斷，如人傷經斷骨，如何不痛？

“寶寶，是均叔錯了”，他真想現在就将這個自己最愛的寶貝揉進身體裏，這樣，就再也沒人能傷害到他了，“以後，你想怎樣都可以，均叔再也不逼你了，均叔錯了，原諒均叔好不好？”

這一刻，鬼王才發現，自己自認為對曈曈的保護，錯的有多離譜，自以為是的保護，根本就是把他的曈曈越推越遠。

“不要不要，不原諒你……嗚哇……”

“少雲，你怎麽樣了？快給哥哥看看。”

這時候，遠處的幾人反應過來，也迅速趕了過來。

看着一手托着自己的本體，一手擦着眼淚哇哇大哭的娃娃，扶少陽簡直是吓得整個身子都在顫抖，生怕一眨眼的功夫，自己這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弟弟就又沒了。

“嗚嗚……我沒事兒……哥哥……就是有點痛。”

扶少陽簡直氣得不知道說什麽才好，“知道痛，你還幹這傻事兒？”

“嗚嗚……均叔不要我了嘛……人家想回家嘛……”

“額……”

明白真相的扶少陽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少雲他想回家當然是沒問題的，可是，也不用這麽激進的啊……萬一把自己整沒得了，他這個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哥哥才該去哪裏哭哦？

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看着自己弟弟痛得小臉蛋慘白慘白，扶少陽心疼得無以複加，一把将人從鬼王懷裏搶回來，抱在懷中安慰道：“少雲不哭哦，他不要你了還有哥哥在，咱不傷心，為他一個外人不值得，相信哥哥，你是哥哥在這世上最愛最愛的弟弟，無論怎樣，哥哥都不會抛棄你的，哥哥會對你很好很好，比他好十倍百倍千倍萬倍！”

在扶少陽好一會兒的耐心安撫下，陶小樹這才止住了哭聲，在扶少陽一席掏心掏肺的話語下，他感動得不得了，“回去以後，可不可以麻煩哥哥把我種在你的院子裏？”

這種要求，扶少陽當然毫不猶豫就答應了，他一邊拍着他的小背幫他順氣，一邊道：“當然可以，你是我的弟弟，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想種在哪裏都可以，再不用看人臉色，仰人鼻息，做你想做的任何事都可以。”

聽到這裏，陶小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抽噎道：“哥哥，我會乖乖地待在院子裏的，不給你們添麻煩，你們不用給我澆水，也不需要施肥，我會自己照顧自己的……以後，等我長了，我會努力地結果果給哥哥和大家吃的……我……我不會白吃白喝的……如果……如果不方便的話，我也可以……”

他突然覺得，做一棵沒有感情的樹，多好，這樣就不用因為被抛棄而傷心了，他只要看着天，看着地，看着藍天白雲，聽着鳥兒歌唱就好了……

“別說了，少雲”，此時的扶少陽哪裏再聽得了接下來的話，在陶小樹的錯愕不解中，他傾身一把将人摟住，心疼得直掉眼淚，“別說了，你是哥哥最疼愛的弟弟，只要你能快快樂樂的，你想怎樣哥哥都是願意的、高興的、樂意的，你不要這樣，你這樣哥哥會很心疼的”。

這是怎樣一個缺愛的傻孩子啊，他好後悔，這麽晚才将自己的弟弟找回來，這麽多年，他一人在外風雨飄搖，不知受了多少苦，怎麽可以，怎麽可以，上天如此不公，讓這麽小的孩子受這麽多苦？

看着哭得稀裏嘩啦的兩兄弟，一旁的狐七也跟着哇哇大哭起來。

“哇哇……二公子好可憐啊，狐七也難過，哇哇哇……”

“哇哇……”

陶小樹本來不咋哭了，結果狐七這麽一哭，他的淚腺就又忍不住開始動作了，那眼淚水立馬跟決了堤似的，嘩啦啦的又開始流……

三人哭成一片，不擅長哄人的北帝一下子也是手忙腳亂不知所措起來，他用着看負心漢的眼神看着眉頭緊皺的鬼王，怨氣逼人道：“喂，我說兄弟，如今都這樣了，你不打算負責？”

鬼王盯了他一眼，立馬擡步走到陶小樹身邊，伸手輕聲哄道：“曈曈，來均叔這裏。”

“嗚嗚……不要……我不要……”

陶小樹張嘴哭得凄慘不已。

“均叔錯了，均叔保證以後再也不這樣對曈曈了，可好”

“不好……不好……”

“乖，來均叔這裏，你傷了根本，再這樣會有性命之虞的。”

“我不要，就不要……我不要你管……死了就死了……”

小孩子來了脾氣，才不管你什麽“性命虞不虞”的。

“曈曈，乖，均叔求你了好不好？”

抱着陶小樹的扶少陽見鬼王如此低聲下氣的樣子，絲毫不為所動，反而是心頭跟着也生出了一股怨氣和怒氣來，若不是這個人，他弟弟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要說錯，一切都是他的錯！

“走，少雲，跟哥哥回家，以後咱們再也不來這勞什子的鬼地方了！什麽狗屁鬼王？有什麽了不起，咱不稀罕！狐七，我們走！”

“嗯……回家……回家……”

這麽說着話的陶小樹，突然覺得自己好困，這麽感覺後，他瞬間覺得周圍的一切都開始模糊起來了。

好困，好想睡覺。

“回家……回家……”

他不要一個人……他想有個家……不要再被抛棄了……他會很乖的……

扶少陽正要抱着自家弟弟離開，聽到懷中娃娃有氣無力地回答時，一下便愣住了。

“少雲？”

他低頭看去，就見懷中的娃娃不知為何，已是腦袋軟軟地靠在自己的肩上，眼眸半垂，精神蔫搭搭的，像是要睡着了一般。

“少雲，你怎麽了？”

卻是他不論怎麽搖，他懷中的娃娃就只是耷拉着腦袋半垂眼眸看着他，一個勁兒地說着“回家”。

這是……怎麽了？！！！

見陶小樹如此，鬼王眉頭幾乎皺成了川字，直接伸手對着扶少陽道：“把他給本座。”

“我不給！！你還想對他做什麽？！！”

“本座再說一次，把他給我！”

鬼王一說完，忘川此岸突然河水沸騰、地動山搖、陰風厲嚎，成片如火的彼岸花被這陣騷動摧殘，在空中淩亂翻飛。

鬼王這是動怒了？

藏在忘川河裏的鬼魂小心地探頭出來，一個個吓得瑟瑟發抖，他們好久沒看到鬼王殿下動怒了，他們記得，忘川平靜了這麽多年，鬼王殿下唯一動怒的那一次，還是為了那棵小樹苗……

這次又是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