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第75章

谷雨細心地為應許騰出來一間療養室,就在應允卧室的旁邊,據翁陶然簡單的描述,應許這會兒身上插滿了管子。

谷雨便多餘解釋了一句:這是為了保證他的供氧和飲食。

“看在這些年交情的份上,我會養他到你的刑期結束,到時候他還不蘇醒,要麽你自己想辦法養活,要麽你把他交還給我切片。”

應允的刑期撐死就一年,而應允蘇醒的概率僅萬分之一,但谷雨話說到這份上,應允還是下了臺階。

“以後我自己會想辦法。”他說。

翁陶然在旁邊添亂:“你一個沒有財産的瞎子,還能幹些什麽?”

“你財産被收走的這半年裏,你哥嫂一家健全人失去供養,都已經搬離了主星,到第一星域的邊緣生活了。”

應允不以為意:“行星城不統一發放補貼嘛,而且我還是個殘疾人,補貼能拿得更多。”

“你要帶走的人目前屬于國家財産,沒有從前的資本,要怎麽瞞過上頭的人呢。”翁陶然惡意提醒道。

應允心如止水,這事兒放以前,他肯定要跟翁陶然這老賊掐架三百回合,但這短短半年,經歷了好幾場生死,應允已經很難對什麽事情感到憤懑了。

他連應許一覺醒來,押着他去結婚登記,都能夠坦然接受。

什麽成為合格的養父啊,什麽照顧故友唯一的後代啊,這些想法仿佛都是上輩子的執念,死一場活一場便消散了個一幹二淨,沒有被勉強沒有不甘心,反正這樣小許會獲得幸福。

他之前為小許未來鋪路所做的一切,不也是為了小許能夠幸福嗎?這只是換了種方式,卻沒有改變過初心。

在人工智能的輔助下,他緩慢蹲下了身子,又在翁陶然看不下去的指引中,順利握上了應許溫溫熱的手背,那皮膚光滑緊致,還散發着生命的活力。

應允不由得安心笑了,他一字一句道:“我會想辦法的,無論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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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為了扼殺蟲族卧底星際社會的陰謀,他都舍棄過應許的生命,現在用什麽換回應許的生命呢?

他還有他自己。

“這裏要再提醒你一句,應允。”一直沉默的谷雨開口了,“應許的海馬體損傷無法修複,就算真出現了蘇醒的奇跡,他也不會有從前的任何記憶。”

“換言之,你喚醒的不會是你的養子,而是一個對你完全陌生的孩子。”

應允擡頭,循聲“看”過去,“這有什麽問題?”他語調理所應當的輕松,“他醒過來就好了呀。”

完全陌生……他也不是沒見過對他完全陌生的應許,或許這對于應許來說是件好事呢。

忘記被蟲族附身痛苦的無能為力,忘記幼時遭受的慘痛霸淩,忘記應允對他的冷漠拒絕、對他的疏忽照料、對他在關鍵時刻的放棄……忘記青春期的生長痛。

也是,應允把自己看得還是太重了些,竟然一廂情願地以為,應許醒過來還會跟他在一起。

這樣對應許挺好的,他才十八歲嘛,把糟糕的前十八年抛棄,能獲得更美滿的人生。

“這些都無所謂的,他活着就好。”應允繼續絮絮叨叨。

翁陶然冷笑着打斷:“哪怕他是個失去所有記憶、甚至生活都不能自理的傻孩子?”

應允定了神:“你罵誰傻呢?”

但話音剛落,應允也意識到,翁陶然說的很有道理,應許的大腦已經重度損傷,醒過來出現什麽樣的狀況都有可能。

“谷雨,就算他不認識我,就算他是個傻孩子,你也得把他交給我。”應允堅持說。

谷雨嘆氣:“我想你已經搞錯重點了,應允,他的所屬權歸于我的實驗室,所以無論他醒與不醒,他都得配合我的研究。”

“你沒有帶走他的權利。”

翁陶然也插話:“其實我覺得,你被關谷雨這兒一年,就好好地适應盲人的生活,出去後我再想辦法,把你塞進所社區大學教古代文學,你還能繼續發揮你的學識,為星際社會做貢獻,而不是當你最痛恨的社會米蟲。”

“就算谷雨準許你帶走應許,上頭也不追查,你就真能忍受領社會補貼、住星域邊緣,後半生圍繞着一個未蘇醒或蘇醒的傻孩子生活嗎?”

“那你轟轟烈烈、甚至都折騰到蟲巢裏的前半生又算什麽?你應允要真能甘心做米蟲,也不會落到現在的下場!”

*

話說的很直白,沒有一點回旋的餘地,但應允清楚地知道,他們說的也是當下的事實,以他現在這狀況,真要付出一切保護應許,怕不是還會給應許帶來麻煩。

應允一點點把身體縮了起來,像一塊緩緩脫水的海綿,他其實也還不到四十歲,在過往的年歲裏從未覺得自己會面臨衰老——在現今社會的醫療條件下,衰老其實是件并不容易的事情,除非大腦出現了不可挽救的嚴重問題——可他的腦子也确實出現了問題,或許是電擊留下的後遺症,他一時恍恍惚惚,沒有再組織起意識的精力。

但他的兩位老友,都在等他的表态。

“我的意見都不重要了,你們等在這裏,是想聽到什麽?”應允握緊應許的手背,頹然說道。

翁陶然心狠,直截了當道:“還是想聽你自己說,放棄對應許的監護權,不過應許已經成年了,你對他而言,也談不上是監護人。”

“把應許帶出實驗室,已經是我的讓步。”谷雨緊接着說,“你別做多餘的事情,讓我繼續為難。”

應允苦笑,茫然地擡頭定在一個方向,他依舊循着谷雨的聲音“看”去,“一年之後他如果還沒醒來,麻煩你再多照顧他些日子,費用我會陸續結清。”

“我不會把他帶走,但你要解剖他的大腦,那得等我死了以後。”

翁陶然不滿地“啧”了聲:“你所謂的付出一切代價,是指拿命要挾你的老朋友?”

“你們也可以不受這要挾。”應允收斂了面上的苦意,神色淡漠,“看在我們多年交情的份上,以及我還算為聯邦做了些好事的份上,拿走應許性命之前,先殺了我。”

“我不想白發人送黑發人。”

他的朋友們沒有回答他,應允等了一會兒,只等到了離去的腳步聲。

*

應允繼續适應黑暗裏的生活,每天會抽一到兩小時練習室內行走,嘗試自己進食洗漱入廁、自己打理自己。

除卻吃飯睡覺和練習以外,他都待在應許的療養室裏。

翁陶然應該回歸工作崗位了,谷雨也沒再來過,室內的儀器運轉良好,不需要應允額外操心。

不過,他守着應許也不是沒事可做,他記性還行,而且有些書翻過許多遍,絮絮叨叨地跟應許講起他看過的書,仿佛應許還醒着呢,正眼睛亮亮地看着他,期待着每一個故事的結局。

應許只有左手沒被儀器捆綁,應允便只能觸碰這一只手,有時他講累了,就握着應許的左手,感受到他輕微但源源不絕的脈搏。

只這一點就足夠了,足夠應允再蓄滿精力,調整到更合适的語氣,惟妙惟肖地模仿故事裏的人。

偶爾應允也不免挫敗,那只手遲遲不給他一點生命的反饋,猶如将死未死的枯枝,輕捏着他心髒,令他呼吸不得,又落淚不得。

他不曉得該怎麽整理心情,他翻不過去這個坎,只會再繼續投入地講故事,講那些堙滅于星海的古老傳說,而後愈發投入地對自己進行生活訓練,從室內的練習場轉移到室外。

不知不覺,在室內,他已經能夠不用人工智能的輔助,每天早上只需依靠簡單的盲杖,就能從卧室去同樓層的衛生間洗漱,然後下樓去餐廳,再去客廳的落地窗站一會兒,曬曬恒星的光芒,把谷雨家的小樓上上下下走一遍後,最後回到應許的療養室裏,靜坐到晚上。

他知道營養對身體的重要性,但是他現在勉強每天只能吃一頓飯,實在什麽都吃不下的日子,就只能靠灌營養液過活。

可能活動量不大,成天靜坐消耗也不多,應允盡可能讓自己放寬心,不去想一年以後的事情。

于是,他到室外活動,很用心地捧了新雪,在人工智能的輔助下裝進儲存的罐子裏,有摸摸索索地撿拾到形狀不錯的枯枝,問了人工智能,它說是白桦樹。

谷雨的小樓後邊,有一片白桦林。

應允把枯枝和新雪都帶回了療養室,他大概是想讓應許看看,但最重要的是給他自己“看”,活着總得給自己找些樂子,不然怎麽能熬得下去。

*

谷雨再跟應允見面,是在本地冬季結束的時候。

她例行公事地跟應允交代了應許的身體狀況:沒有任何蘇醒的跡象,其他一切正常;另外她還告知應允,翁陶然的婚禮在下月八號舉行,他沒給應允婚禮請柬,意思就是不收應允份子錢。

說完這點事情,她就又要急着做她的實驗,目前X物質的開發剛剛啓程,戰場上還需要機甲作為支柱型戰力,故她這位首席科學家還得再為機甲優化嘔心瀝血。

應允聽了新聞,識趣地不耽誤人家的時間,現如今行星城的新聞裏終于有了前線新聞的一席之地,應允聽到了高層對破空艦隊生還者的新安排,似乎是暫時擱置對蟲巢的探索,把他們現今存活的六人,分散到防禦薄弱的前線衛星城,與當地駐紮的軍隊合作禦敵。

這樣一來,烏有鄉那一處的防禦就沒有之前那般固若金湯,那些在破空艦隊庇護下無所事事的酒囊飯袋們,應該也能找着些事情做了。

應允将這個推測告訴給應許,小兔崽子雖然口口聲聲說不關心“別人”,但還是對那些紙醉金迷、燈紅酒綠的場面很不滿,還差點砸了人家的場子,他心裏裝着大多數人,所以寧願死也會配合應允,只是他自己不承認。

不過,應允可以承認,他将應許養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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