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蟬鳴之夏

第18章 蟬鳴之夏

第十八章

今夜雨下了很久, 姜栗洗完澡後煮了姜茶，這會兒正坐在陽臺小口小口地喝着。

夜風裏已有了涼意，并不冷。

黯淡的夜色下, 路燈光暈模糊，樹梢被雨敲打。

她一時想那只受傷的貍花貓，一時想冒着大雨來見她的宋澹奚。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每天都能看見他已成了她的期盼。

她從沒對某一個朋友有過這樣的期待。

亂糟糟的思緒被姜時珏的來電打斷。

姜栗接起電話的聲音微啞：“阿珏。”

姜時珏有一陣子沒給姜栗打電話了，這些日子她們只在微信上聯系，她總擔心姜栗還忘不了那天。

聽到姜栗的聲音，小女孩着急道：“姐，你感冒了？”

“沒有。淋了點雨, 吃過藥了。”

“怎麽那麽不小心，下次記得帶傘哦……”

姜時珏嘟嘟囔囔地唠叨了半天, 問起她的近況：“姐, 你暑假工是不是快結束了？最近忙嗎？”

姜栗嗯了聲：“還有最後幾天。最近和以前差不多，白天做兼職, 晚上看書或是寫稿，沒什麽特別的。”

姜時珏郁悶道：“姐，你可是大學生诶。我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快快長大, 上了大學就能想做什麽做什麽, 誰也管不了我。你都不出去和朋友吃吃飯、逛逛街嗎？”

姜時珏幾乎是在說完的瞬間就後悔了。

她很快意識到姜栗是為了省錢, 姐姐要負擔學費、生活費，課餘時間都在寫稿, 沒有太多時間和朋友們在一起。

以姐姐的性格，恐怕會覺得和朋友一起出門會對朋友造成負擔。

她從來就是這樣, 怕別人為難就委屈自己。

姜時珏有些懊惱，轉移了話題。

“姐, 上回在公園看見的那個大帥哥，你們真的不熟嗎？”

姜栗微怔，指尖輕輕摩挲着溫熱的杯壁：“我們……我不知道怎麽說，很難形容我們的關系。”

姜時珏聽得暈暈乎乎，有那麽難嗎？

“那你仔細說說。”

姜栗打小兒就是報喜不報憂的性格。進入青春期後，她也曾做過一些“出格”的事，以此來獲取爸爸媽媽的關注，可惜結果并不如她所想，她換來的只有長輩們失望的眼神。

她那時便知道，自己只能做一個“乖小孩”。

面對姜時珏，她也無法做到完全袒露自己。

她不想讓妹妹知道，在這個炎熱的暑期她把自己裝在悶熱的玩偶服裏，她不想面對妹妹的反應。

“我們有點像網友。”姜栗挑選了一個不那麽離譜的關系，“是以匿名的形式。他不知道和他說話的人是我，但我知道是他。”

姜時珏：“哇哦，好複古的關系。”

姜栗：“……”

姜時珏叽叽喳喳地問：“他和你表白了嗎？你打算什麽時候和他見面？”

姜栗呆了片刻，耳根湧上陣陣熱度，臉霎時紅了，磕磕巴巴地解釋：“我、我們不是這種關系，只是朋友。”

姜時珏發出可惜的嘆息：“這樣啊，那多沒勁。姐，他是個大帥哥诶，你對他也沒興趣嗎？”

姜栗遲疑道：“我也不知道，但他……和別人不一樣。”

“怎麽個不一樣？”姜時珏興致勃勃地問。

“他是很閃耀的人，性格也好，溫柔包容。和他相處過的人應該都會喜歡他，不是特指某一種喜歡。”

“唔，居然是這種類型，确實和臉不太搭。”

“但他比其他人都懂得尊重，也更在意邊界感。和他說話聊天，我很自在，很輕松。”

“哇，他對你有什麽特別的嗎？”

姜栗垂下眼，輕聲說：“這個夏天他有過一段艱難的時期。這個時期，只有我知道。”

“那不就是喜歡你嗎？？？”

“我和他見過，他在不知道是我的情況下，拒絕了我。”

“……靠。”

姜時珏擰着眉頭分析：“有沒有一種可能，他拒絕你是因為他喜歡線上的你，所以在線下就和所有女生保持距離。對吧？！一定是這樣，我是天才！”

姜栗茫然，會是這樣嗎？

“不過，姐，你果然喜歡他啊。”姜時珏得意洋洋地說，“上次我就發現不對勁了。”

姜栗像是被戳破的氣球，思緒放空，身體漸漸失去力氣，指尖發麻，竟說不出否認的話。

晚風中她的心跳有力地跳動着，因為聽到他的名字亂了節拍。

她終于敢對自己承認——

她喜歡宋澹奚。

-

寵物醫院。

醫生簡單檢查完貍花貓，瞧了眼渾身濕透的男生，笑道：“怎麽淋得比貓還慘？用紙擦擦吧。”

“它怎麽樣？”

“先剃毛檢查傷口，再清創，空腔較大的話我建議手術。”

醫生在電腦上建了檔：“貓叫什麽名字？”

宋澹奚沒有給動物取名字的經驗，聽到這個問題他先想到的是可愛的熊小姐，如果是她會取什麽名字？

稍許，他輕聲說了一個名字。

宋澹奚在醫院待了半個小時，和醫生仔細商量過後決定給小貍花做手術，檢查過程中他拍了照片和視頻。

手術時間約莫半個多小時，宋澹奚去附近朋友家裏洗了個簡單的澡，換了幹淨的衣服。

朋友陪他一起過來醫院。

兩人到時手術已經結束，小貍花從麻醉中醒來。

“撿的流浪貓？公的母的？”朋友稀奇道，“從前沒見你對貓狗有興趣，打算自己養嗎？還是準備放歸？”

宋澹奚往它腿間看了眼：“公貓。先帶回去養着，晚點兒再做打算。”

小貍花尚未完全清醒，正在籠子裏搖頭晃腦，濕漉漉的貓瞳看得人心頭發軟。

宋澹奚在朋友的建議下單了貓咪用品，等小貍花好一點兒之後便準備帶它回家。

“吃飯沒？”朋友随口問。

“還沒。”

“吃了回？”

“行。我把貓放車上。”

兩人推開門，細雨中正撞見一個女生提着航空箱進門，宋澹奚紳士地撐着門，等女生進門後才松手。

身後傳來一道小聲的“謝謝”。

朋友撐着傘，打趣道：“對陌生女孩子都這麽溫柔，以後女朋友吃醋了怎麽辦？”

宋澹奚瞥他一眼：“聽她的。”

朋友“哇哦”了聲：“沒看出來啊澹奚，挺有自覺。不過你以前從來不回答這些無聊的問題，不是吧，有情況？”

宋澹奚目光柔和：“還沒有。”

朋友一聽這回答就知道肯定有，啧啧稱奇。

雨聲中，兩人的聲音逐漸遠去。身後的玻璃門內，剛剛進門的女生一直看着宋澹奚的背影，直到消失。

丁惜儀從航空箱裏抱出雪白的布偶，她今天是帶貓來洗澡的，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宋澹奚。

丁惜儀将貓交給醫生，試探着問了關于宋澹奚的事。

醫生笑笑：“你學長啊？那挺巧。他撿到一只被咬了的貍花貓，做了手術，人剛走。”

“流浪貓嗎？在哪兒撿的？”

“說是學校附近的濕地公園。”

學校附近的濕地公園，丁惜儀很快就确定了是青州濕地公園，這個公園就在洛京大學和林業大學之間。

隔天一早，雨停了。

姜栗早早地去了管理處，昨晚打濕的玩偶服在章姨的妙手回春下已經幹了，正幹幹淨淨地放在桌上。

“謝謝章姨！”姜栗擔心了一晚上玩偶服幹不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章姨，“給您添麻煩了。”

章姨沒好氣道：“我哪有什麽麻煩？你才麻煩，下雨了就趕緊回來，還傻乎乎地在外面淋雨。”

姜栗将柔軟的玩偶服抱進懷裏，松了口氣。

早上來的時候她還在擔心萬一衣服幹不了，她怎麽去見宋澹奚，他們約定好了。

他不曾對她失約，她也不想失約。

小熊到青水湖邊的時候，宋澹奚已經到了，他遙遙地朝小熊揮了下手，她跑得更快了。

宋澹奚起身，無奈道：“慢點兒跑。”

小熊完全沒有慢下來，飛快跑到他身邊，先往他空蕩蕩的手裏看，又探頭往他身後瞧。

宋澹奚：“貓在家裏，昨天給它做了手術。”

做了手術，那麽嚴重嗎？

小熊被他的話吓了一跳。

宋澹奚：“過來坐，我仔細和你說。”

宋澹奚耐心地轉達了醫生說的話，把照片和視頻遞給小熊看：“這個位置可以嗎，能看見嗎？”

小熊示意他舉低點。

宋澹奚放低手機：“手術照片就不給你看了。它現在在我家裏，我母親很擅長照顧小動物，你放心。”

姜栗睜大了眼睛，居然能讓韓榧老師照顧，看來完全不用操心了。

小熊認真地把照片看完，對他比劃道：用了多少錢？

宋澹奚微頓，言簡意赅道：“不多，因為是救助流浪貓，醫院給了最低折扣。”

他不想要女孩子的錢，卻又擔心拒絕會讓她覺得難堪。

在宋澹奚的世界裏少有難題。

可在她面前，他像是遇見一道難解的題，沒有邏輯，沒有答案，一切都是未知的。

他小心翼翼，擔心她會難過。

果然，小熊很快說：我下午給你。

宋澹奚眉梢輕挑：“熊小姐，你想和我搶貓嗎？”

小熊一呆，連忙搖頭，問他：你會養它嗎？

宋澹奚輕“嗯”了聲：“昨晚和我母親商量過後，決定把它留在家裏。等時機合适再帶它去絕育。”

真好啊，羨慕小貓，也羨慕宋澹奚。

小熊悄悄地想。

宋澹奚看着她，輕聲問：“昨天是不是淋到了？”

小熊小幅度地搖頭，指了指身上的衣服，又用手指比出一個“一點點”的姿勢，想了想又補充道：喝了姜茶。

宋澹奚彎唇一笑：“好乖。”

小熊紅着臉撓撓頭，無措地往左右看了看，忽然站起來跑了，用行動告訴他：我要去工作了！

宋澹奚嘆氣，一句話就把人吓跑了。

他苦惱地皺起眉毛。

這一天，小熊心情愉快，下班的路上小聲地哼着歌，時不時停下來，檢查周圍有沒有人。

這樣的好心情一直持續到姜栗走出管理處。

她将半濕的黑發拂至耳後，腳步輕快地踏上石子路，轉過彎，擡眼對上一道詫異的目光。

姜栗止住腳步，驚愕地看着來人。

“栗子？”丁惜儀也沒預料到會在這裏看到姜栗，她看見姜栗半濕的頭發和衣服，心中浮出一個猜想，“你在這裏兼職？”

姜栗下意識握緊背包的袋子，喉間幹澀，說不出話。

丁惜儀上前對她笑道：“那只小熊，是你嗎？”

“……嗯。”她輕聲應，眸光微暗。

丁惜儀溫聲道：“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一定會為你保密。我沒想到會在這裏看見你。”

姜栗也沒想到她會這裏遇見丁惜儀。

丁惜儀咬了下唇，小聲說：“我在公園裏看見宋澹奚了。我看他和小熊像是認識的樣子，就想這裏等等看，運氣好可能會碰見他。栗子，你和宋學長認識？”

姜栗想象不出自己此時的表情，大概不會太好看，她的心劇烈跳動，一股陌生的情緒沖擊了她。

她在這個夏日藏了許久的秘密，被發現了。

她像是在失去，脫力感一點一點蔓延上來。

姜栗垂眼，輕輕搖頭：“不認識，他不知道是我。”

丁惜儀不着痕跡地吐出一口氣，歉疚道：“我不是故意的。晚上我請你吃個飯吧？上次你陪我去籃球場我還沒來得及感謝你，走吧，別拒絕我。”

姜栗知道丁惜儀想從她這裏了解什麽，她想知道關于宋澹奚的事。

這是她僅剩的、還能留存的，關于他的回憶。

這個夜晚，姜栗失眠了。

她在小床上輾轉反側，樓下路燈的光照亮陽臺一隅，黑色折疊傘正懸挂在晾衣架上，在夜風中搖搖晃晃。

今早她走得急，忘了把傘還給他。

晚上她對丁惜儀說了很多謊，她像是把一輩子的謊言都說盡了。

“栗子，宋澹奚經常來公園嗎？”

“偶爾會看見他和野貓在一起，貓很喜歡他。”

“他……是一個人來的嗎？”

“嗯。”

“一個人來公園啊，他不會還沒恢複吧？”

“我也不清楚。”

“栗子，他來這裏多久了？”

“我記不清了。”

姜栗用被子蒙住頭，丁惜儀不僅問了宋澹奚，還問了許多關于“扮演小熊”這份工作的問題。

這場對話像是按了輪播鍵的視頻，一整晚在她腦海中播放。

她閉上眼，那些聲音如影随形。

再醒來，窗外又開始下雨了。

天色昏暗，随着時間的流逝，雨勢越來越大。

姜栗抱膝坐在床上，小聲嘆了口氣，今天不用工作，她卻一點兒都開心不起來。

這樣的雨日持續了兩天。

此時離開學還有最後一天。

姜栗早早起，帶着傘去了管理處，章姨剛到，正在做簡單的清潔工作，見了她吓了一跳。

“怎麽下雨天還過來？”章姨詫異道，“快開學了吧？昨天園長還和我說，讓你不用過來了，專心學習，這幾天的工資她一樣結給你。就當是給你的開學禮物。”

青州濕地公園的園長是一位女性，且十分慷慨，姜栗雖然沒見過她，但從交流中就能感受到她性格平和寬容。畫完宣傳手冊不久她就收到了結款，兩萬塊錢，勝過她寫一年的稿子。

她不必再操心大三學年的生活費，可以專心跟着韓老師做課題。

不等姜栗拒絕，章姨便道：“這是你認真工作應該得到的獎勵。聽姨的，不用想那麽多。”

姜栗輕聲道了謝，垂眼看向手中的折疊傘。

夏天比她想象中結束得更早，她不能親手将傘還給他，不能将宣傳手冊的下冊分給他。

她甚至沒有和他道別的機會。

“章姨，我用一下筆。”

“行，盡管用。”

姜栗在慣用的小桌前坐下，撕了一張便簽，模仿着《熊小姐的食譜》上的字跡，一字一句地寫——

這個夏天，謝謝你。

希望你學業順利，身體健康。

落款是一個小熊的笑臉。

姜栗将便簽塞到傘裏，把傘放在失物招領的籃子裏，對章姨說：“章姨，這是一個男生丢的傘，他應該會來拿。他姓宋。”

章姨正忙，應了聲“好”便沒了動靜。

姜栗站在管理處門口，擡頭看着天地間霧蒙蒙的水汽，心上仿佛下起雨。

雨水堆積，不斷往上漲的水位似乎要将她溺斃。

她漸漸無法呼吸。

“章姨，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