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章

第 19 章   第 19 章

“今晚便先散了,明日你再去見二妹妹,看她想如何處理這件事。”

謝流忱說完這句之後,除了崔韻時和她的丫鬟,所有人都像是收到了唯一正确的命令,向屋外走去。

做謝流忱真好啊,只要一句話,所有人都聽他的,他想如何就如何,想讓誰生不如死就讓誰生不如死。

崔韻時站在原地,凝望着這些合起夥來,把她踩進泥裏的人的背影。

謝流忱跨出門檻,忽然回頭望向她,見她還站着不動,他眉頭幾不可見地一皺。

這張溫和美麗的面龐上出現這樣不快的神情,絲毫不顯得刻薄,反倒糅合出一種隐晦的關切,好像他的不快全是為她沒及時跟上而擔憂。

這張臉生得真好,不管臉的主人的心腸有多陰毒,這張臉都自顧自地美麗着,不露半分陰霾與醜惡。

謝流忱輕聲詢問她:“夫人?”

崔韻時攥起拳頭,她想尖叫,想讓他閉嘴,想讓所有人都滾。

可是她最想的還是娘親。

娘親天生音色尖銳,崔韻時的父親曾說,她的聲音聽起來像個刻薄又愛搬弄是非的婦人。

所以娘親在丈夫面前總是捏着嗓子,把語速放得又輕又慢,企圖柔化自己的聲音,以免惹得他不喜。

而在崔韻時姐妹面前,娘親便不必再時時注意自己的聲音是否顯得難聽刻薄,她的做派是否太小家子氣。

她随意地說笑,想說什麽便說什麽,說到興起,講得面紅耳赤時,她便拿着團扇對着自己一陣猛扇。

娘親老了,她沒有年輕時那麽漂亮了,可是現在的她比年輕時過得更好,更得丈夫的尊重。

因為她的女兒嫁得好。

因為她就是娘親的體面。

只是這麽想一想,她的拳頭又慢慢地松開了。

她發着怔,幾乎感覺到天地都在轉動。

而下一刻,她似乎只是輕輕一側身子,就靠在了誰的胸口,或許是芳洲的,她離她最近。

那些她無法入睡,痛苦萬分的夜裏,芳洲總是會爬上床來,和她靠在一起睡。

無數聽不清的聲音圍繞在她耳邊,是芳洲和行雲在閑談吧。

她喜歡聽她們這樣絮絮叨叨地說話,就好像回到了她還沒有出嫁的時候。

崔韻時漸漸放松下來,徹底失去意識。

————

松聲院。

屋內不斷有丫鬟來來去去。

行雲從水盆裏撈出濕帕擰幹,給崔韻時擦去身上的冷汗。

崔韻時當時忽然昏倒在地,人事不省,她和芳洲都吓壞了。

旁人都以為崔韻時自幼習武,身體強健,可是沒人知道她從四年半前開始,就必須依靠服用虛時散才能入睡。

這種藥并不會成瘾,對身體的損傷也極小。

可是一個人心境半潰,只能靠服藥才能安睡,那麽白日清醒的時候她心裏又有多壓抑。

那些苦楚比藥更毒,更能摧毀一個人的身體。

府醫已經來看過崔韻時的狀況,最後說是長期的郁結于心,氣結于胸,又突然受到過大的刺激,以及今日勞累過度,不是站便是跪,又沒有吃晚食。

種種因由疊加,才會突然昏厥過去。

行雲心中恨極了謝流忱與謝燕拾,這些因由,哪一樁哪一件他們脫得了關系。

可是現在這個她厭恨的人就坐在崔韻時的床邊,她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眼皮子底下。

行雲掩起情緒,猶豫了下,最後還是用兩只手把崔韻時的手包起來握了握。

崔韻時若還有知覺,便會知曉她在她身邊。

行雲只短短地握了一會,就松開手。

她想崔韻時一定不願意被謝流忱看到脆弱的情态,所以行雲也不會再讓他看她們主仆倆的笑話。

行雲想在床尾候着,謝流忱卻開口:“出去吧,此處有我。”

正是因為有謝流忱,行雲才根本不能放心。

但她不能違背謝流忱的命令。

她走到外間,見謝流忱沒有再趕她,就在外間坐着,方便随時進去照顧崔韻時。

香爐裏的安神香袅袅升起,直入肺腑。

謝流忱屏息片刻,想叫人把香爐撤了,最後還是無奈地忍下這股讓他不适的香氣。

謝流忱往常一月來兩次崔韻時院子的時候,她屋子裏都是不熏香的,因為他不喜這種人工制成的複雜氣味。

今日她昏迷不醒,便沒人再知情識趣地将那香熄了,換上他喜歡的氣味淺淡清冽的香息石。

崔韻時總以為她琢磨透他的喜惡,就能讨得他的歡心。

這只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

他與她成婚,既是為了替謝燕拾掃除障礙,也是因為他很喜歡崔韻時的性子。

不同的東西有不同的對待方式,他喜歡謝燕拾的方式是愛護她,保留她所有的缺陷。

他不知道明儀郡主有沒有發現,謝燕拾才是那個與他父親如出一轍的人。

一樣的惡毒、愚蠢,不知所謂。

至于謝燕拾那種随心所欲,不顧他人死活,看上什麽便一定要得到的性子,難道不是和母親一模一樣嗎?

他每每看見母親為謝燕拾的所作所為頭疼時,便會覺得很可笑,母親自己可以做的事,她的女兒為什麽不可以。

至于崔韻時……

有些人喜歡惹惱好脾氣的貓,看它氣得喵喵叫,四處躲避的樣子;有些人喜歡将兔子放在嘴邊,一口氣不停地親上幾十口,親得它使勁跺腳表示憤怒。

崔韻時對他來說就是這樣的存在。

他忍不住刺激她逗弄她,讓她像那只鳥兒一樣大叫着激烈反抗,盡管它暫時屈服,可內心卻很不服氣,總是一邊假裝低頭,一邊在心裏罵他。

這種表裏不一,滿肚子壞主意的樣子真是太可愛了。

他總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将手伸進籠子裏玩弄它。

這就是他和崔韻時的游戲,不管她願不願意,她都必須按照他的心意和他玩這個游戲。

可是這個游戲後來漸漸變得無趣了。

因為她不是鳥兒,人有趨利避害的本能,為了讓自己的日子好過一點,她開始對他與謝燕拾的戲弄逆來順受。

這不是他想要的游戲方式,為了将一切撥弄成他想要的樣子,他不斷地戲弄她,讓她處處不順心,再偶爾地善待她一下,安撫她炸毛的小小身軀。

她是一顆堅韌的種子,他從來沒有懷疑過,就算把她壓在最高最重的圍牆之下,她也會小心地積蓄力量,開出一朵小而馥郁的花。

可是她現在躺在床上,連呼吸都帶着痛苦的氣息。

謝流忱靠近她,細細打量着她的臉,幾乎能看見她臉上很細小的絨毛。

他很少見她的睡顏,因為每月僅僅同床兩三回,而每回第二日醒來時,崔韻時都背對着他,悶頭朝向床內那一側。

她出自本能,發自內心地厭惡着他。

即使是睡着了,無意識的狀況下,都想要背離他。

謝流忱望着她的臉出神,忽然聽見她嗚咽一聲,像是極其難受。

謝流忱伸出手,懸停在她的額頭上,他想摸摸她,卻不知該從哪裏下手。

下一刻,兩行淚水就從眼角滑落,順着臉頰流入她散開的長發之中。

她雙目緊閉,眼淚卻源源不斷地流出,打濕了軟枕。

她幾乎是在痛哭,卻壓抑着沒有發出任何聲息。

謝流忱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頓了一下,撫觸她眉尾的指尖有一瞬間的刺痛。

他曲起手指,想回避這種痛。

他從前總是見不得別人受傷,那樣會讓他感同身受到同樣的痛楚。

這個小毛病說不上有多困擾,畢竟他身居高位,殺人也不用見血。

只是……如今這毛病演變到連看別人流淚都看不了了嗎?

他輕輕地吐出一口氣,将她散在額前的一縷頭發整齊地撥到耳邊,再度看向她哭得亂七八糟的一張臉。

為何睡着了還在哭?

她很難過嗎?

他轉眼就給了自己答案。

換成任何一個人處于崔韻時的境地,那人不難過才奇怪。

可她是崔韻時,崔韻時倔強堅韌,不會服輸,不會認命。

原來這樣的人也會難過嗎?

他不知自己心裏是什麽感覺,只是他想要看到的不是她這副傷心流淚的模樣。

或許是把她逼得太緊了,偶爾也該對她好一些。

他們是要過一輩子的恩愛夫妻。

那麽……明日便送她一些姑娘家喜歡的禮物吧。

他這樣想着,從袖袋中拿出一條幹淨手帕,動作輕柔地擦幹她臉上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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