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章
第 31 章
C城已經開始進入深秋。
中部的城市四季分明,無論是遠山還是城內,楓樹被秋風漸漸層層染紅,一片一片,從南往北從西往東,連空氣都隐隐約約彌漫着楓糖般蜜甜的氣息,處處都在宣告這個城市最好季節的來臨。畢竟春天的潮夏天的悶,冬天冷風肅殺,這個季節實在沒有什麽可挑剔的地方。最近下了一場秋雨,天氣剛剛轉晴,湛藍的天空如水洗過的碧玉般,泡在一汪清澈的水裏,越發襯得景色宜人。
偏偏她的腳傷剛好,涼風吹過卻只覺陣陣酸痛。
更難耐的,自然遠遠也不止這些。
喬笥靠在公司玻璃幕牆欄杆,怔怔望着眼前此起彼伏的林立高樓。沁涼的金屬緊緊貼着薄薄的衣服,她竟毫無預兆地想起了喬遠青當初說過的話。是啊,那樣不知深淺的門戶。
可當初她怎麽就敢。
她捏着手中的電話,思來想去嘆了一口氣。
偏偏那個沈酆耳尖,隔着一道厚厚的門都尋了過來:“我可都聽說了,景樂南這次沖冠一怒為紅顏,好些世伯親自來說情都沒有用。愣是将你受的罪原封不動地還給了對方,還談好了條件,永遠都不能回國。他這樣不顧江山誠心待你,你居然還躲在這裏嘆氣。”
“你不是向來和他不對付,這次聽起來倒是難得贊賞。”
“你不明白,不是每一個人都是景樂南。”沈酆聳聳肩,“身家掙來不易散去容易,何況那季家是什麽來頭,季顏又是家中獨女。但凡有第二條路走,誰也不願撕破臉。他這樣堅持,無非是為了以後你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現在出去看看誰還敢來招惹你,連坤哥都在道上放了話,在C城只要你想橫着走,看看誰敢豎着攔。”
“什麽亂七八糟,”她不由被氣笑:“你才是螃蟹。”
“看看,回來上班這幾天,你總算笑了一個。”沈酆如釋重負地搖了搖頭,“要是別的女子這樣被他捧在手心珍重,怕是早就高興得忘了形,你倒好,還一副郁郁寡歡的樣子,別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只是擔心他,”喬笥頓了頓,“我什麽都做不了。”
的确什麽都做不了。
不僅幫不上他的忙,甚至連見他一面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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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遠青聽聞她出事難得動了大怒,當天就趕了過來,不由分說将她的個人物品連夜搬回了喬家,勒令她回家養病。不僅如此,還限制閑雜人等探望。景樂南估計沒有料到自己居然也被歸類到了閑雜人等的範疇,被弄得措手不及。可能他到底覺得自己理虧,居然也沒有争辯,就這麽眼睜睜地看着一行人揚長而去。等她傷好可以出門,他又因急事去了外地公幹,仔細算起來,竟有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見面了。
晚飯是江錦繡親手做的,這樣的待遇,從她受傷回來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她卻怎麽也習慣不了。大約聽多了江錦繡的冷言冷語,不常見的溫情總是教人覺得有些不自然。江錦繡大約也是如此,見她身上的傷好的差不多,今晚也不像往常那般陪在身邊,飯後淡淡幾句話結束,終于走開着手忙碌自己的事情了。她竟然暗裏松了一口。回到房裏也是無所事事,正打算拿起昨晚未讀完的書,手機卻突然響了。
“你在做什麽?”電話那頭的他似乎在外頭,有風吹過發出細微嘈雜聲。
她忍不住彎了嘴角:“約了人,正在梳打扮妝,等下就出門了。”
“現在還有人敢約你,膽子不小。”他約是聽出了點什麽,低低地笑。
“還不是托你的福。”她嘆了一口。
如今事情鬧得圈子裏無人不知,但凡知趣點的,見到她便是繞路走,誰還敢靠近。她向來不愛出風頭,如今實在是躲無可躲,連公司極少露面的董事都打來電話問候。
“你都不知道,現在見你一面有多難。”他頓了頓,在電話那頭低低抱怨,難得沮喪的語氣倒不禁讓她莞爾。喬遠山的确尤其防他,大約有些埋怨他沒有照顧好自己的女兒的緣故,還特意囑咐了門房不能放他進來。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剛下飛機,已處理好事情就過來了。”
“你別介意,父親大約也是想讓別人知道,誰也不能欺負我。”她輕聲軟語地勸慰,轉而又覺得勸慰他這件事情着實有些好笑。他是什麽樣的人物,這樣的彎彎繞繞如何能不明白。
大約見她難得開心,他竟也配合:“嗯,那以後我也歸你管,你也不能讓別人欺負我。”
這樣幼稚的對話真不是他的風格,她只覺越發好笑:“只要你能說服父親,我肯定管你。可惜,你連進都進不來。”
“你望下看。”
喬笥下意識拉開窗簾望向窗外,卻一眼望見他正站在院子裏。
院子裏的銀杏黃了,金黃的葉子鋪了一地,他就站在銀杏樹下,黑色的西服英挺的身形,月光下,面冠如玉。她的臉微微一熱,鼻子突然就有些酸了:“你怎麽進來的?”
“翻牆。”
簡單扼要的回答,滿滿的畫面感,讓她再次忍俊不禁:“你不會每次都打算翻牆進來吧?”
“當然不是,所以我來帶你私奔。”
他的聲音溫柔得就像這微涼的秋夜,黑天鵝絨似的夜幕上有熠熠發光的星子,葉子上的露珠點點碎金。她簡直如同受了蠱惑般,忍不住就問了下去:“……去哪裏?”
“去哪裏都可以,只要你願意……”
然後,她就真的跟他一起逃了。
沒敢從大門出去,這樣勢必會驚動門房和江錦繡。她知道父親現在餘怒未消,可以她剛才站在樓上那樣望着他,卻舍不得不跟他走。兩個人翻牆出去的時候,喬笥回過頭,正巧看見負責清潔的阿姨路過長廊,她只好伸出手揮了揮,換得阿姨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景樂南忍不住笑出聲。喬笥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你還好意思笑,丢臉死了,我都再沒好意思回來了。”
“那不正好,以後哪兒也不去,永遠給我當景太太。”
景太太,她低下頭微笑,從未覺得這個稱呼竟然如此甜蜜。
她其實從未奢望這個頭銜長久,他卻親自給予了承諾。
喬笥從來沒有經歷過真正意義上的旅行。從小喬遠青太忙,江錦繡又敷衍,每次興致勃勃地提出總是得不到回應,久而久之也就興味寡然。
景樂南替她拉好安全帶,“時間正好,現在出城不堵車。”
“現在?我們都沒買機票。”
景樂南摸了摸她的頭,笑,“我們自己開車去,慢慢開,看到好看的風景就留下。”
于是,他們就這樣出發了。
北上太冷,兩個人臨時研究了地圖,于是從C城的周邊一路南下。路上的景色漸漸由色彩斑斓到滿目綠色盎然,氣溫和季節的回轉變化,讓她有一種仿佛時光倒流的錯覺。一路想走就走,想停便停。趟過急喘的河流,也試過在荒蕪一人的野地獨宿。天似蒼穹,黑壓壓的草像是太海的浪,被風吹得層層疊疊起落。在清晨見過第一縷陽光從天邊的雲層邊緣滲出,也看過黃昏時最後一抹陽光從大地上消失,見過驚濤拍岸的懸崖峭壁,也見過深夜街頭一盞盞等待夜歸人回家的燈火。芸芸衆生,各式百态,平凡而溫暖。景樂南大約是想她忘了這段時間發生的零零總總,而她也是真的忘記了。每天早上起來,看到鏡子裏那張明明曬黑卻神采奕奕的臉,她就真的覺得一切陰霾都已經過去了。
他們最後一站是最南端的城市。這裏還是夏季一般,滿大街的草帽和涼拖,俨然世外桃源,渾然不覺北國的這個時候已經飄起了初雪。因為還不是旅游旺季,大街只有三三兩兩的散客,越發多了幾分悠閑。她憶起初初同他出游的那次,也是南國風景,彼時她認為他是一個纨绔子弟,可如今心境卻大不相同了。
訂的酒店就在大海邊,從頂樓的高度望去,海水湛藍。有往來的船只在腳下游過,白色的海鳥盤旋在同樣湛藍的天空。酒店的不遠處是一條熙熙攘攘的商業街,有專門賣冰椰水的攤位,景樂南買了幾個放在陽臺。起晚風的時候,陽臺上的白色貝殼風鈴被撞擊得發出細碎而清脆的聲音,而她就蹲在陽臺上,給每個椰子都畫上了各式各樣的笑臉,齊齊整整地排着,其樂融融一般,她竟舍不得打開其中一個喝了,左右為難。
景樂南從書房出來倒水,路過瞥了一眼,見她糾結的樣子忍不住好笑:“……一團孩子氣。”他走過來将她抱住,“餓不餓,我們出去吃海鮮?”“嗯,可以,但是我不想在酒店吃。”她想了想,興致勃勃地指着不遠處那端燈火通明的地方,“我們去夜市吃。”他明顯遲疑了一下,頓了頓才道:“會不會人太多?”
喬笥哪裏會不知道他在想什麽。這個人對生活的品質要求高,大約是沒有去過夜市這樣的地方。其實她也沒怎麽去過,小時候家裏管得嚴,連用餐禮儀都要耳提面令。上大學的時候倒是去過幾次,跟着安安和洛琪,惬意地拿着新鮮出爐烤串,大大小小的街巷穿梭嬉笑。而那樣的時光,已經再也回不來了。時間太漫長,長到過去的影子都漸漸被抹掉,而她卻如此遺憾。遺憾已經不在的人,遺憾在那樣青蔥的歲月裏沒有他。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她沒有任何辦法,将一個人從一段時光裏替換掉。
希望,現在還來得及。
喬笥覺得鼻子有點酸,她回過身抱住景樂南,将頭埋進他的懷裏:“人多才熱鬧,我們一起去好不好?”景樂南微微僵住身子,似乎還沒從她的難得的主動中反應過來,只下意識回道:“……好。”
海鮮街的夜市品種繁多,琳琅滿目,水果攤小燒烤各類吃食教人目不暇接。景樂南拉着她的手,漫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的身形本就高大俊朗,加上氣質出衆,竟一路紛紛引人側目。她走在他的身側,心底不由泛起微微的甜。那些曾經屬于少女時代的隐秘小心思,這一刻似乎終于被滿足了。他們沿着攤位一路慢慢走,她竟盼着路再長一些,最好沒有盡頭。
可路當然是有盡頭的。
景樂南不可思議地停下腳步:“這麽多的東西,竟然都沒有你想要吃的?”她其實哪裏有心思看那些東西,她都只顧看他去了。可她哪裏敢明說,只能小心試探地:“要不然,我們再往回走一遍?”景樂南一臉震驚地看着她:“就這樣的地方還值得再走一遍?”她努力争辯:“你又不懂,女孩子逛街挑東西都是這樣的,”頓了頓,又補了一句繼續鄙視他:“在C城人人還說你是風流了,結果連陪女人逛街都不會,還好意思說自己是萬花叢中過。”
景樂南被她的強詞奪理胡攪蠻纏弄得一時無言,只能再次牽起她的手,長嘆一口氣:“走吧,不然也不知道你又羅織什麽罪名出來。”
最後,他們挑了一家吃專門海鮮的排檔坐了下來,老板娘是個微微胖的婦人,熱情洋溢地推薦了不少檔口的招牌菜。肉質鮮滑無比的清蒸石斑,碧綠的菜心,再配上香噴噴的海膽炒飯,的确不禁令人食指大動。食客們三兩一桌,或談笑,或行酒令,潮潮的海風從海面吹來,吹得泛起皮膚黏黏的感覺,其實并不是那麽舒服的,可她卻吃得滿心歡喜。畢竟,這樣的煙火人間誰會不愛呢,尤其,他還在身邊。
吃完飯兩人沿着海岸散步。
伫立在前方的白色燈塔,閃着沉默的光芒,向茫茫大海中發出恒久的信號。晚上的海漲潮了,巨大的海浪卷起浪花,一波波地拍打着沙灘,摔了滿地的碎,複又起始。她出神地望着潮漲潮落好一陣,忽然道:“我們回去吧。”
景樂南詫異:“怎麽就想回去?下午不是還在誇這裏不錯嗎?”
她揚起臉,“這段時間你總半夜背着我去接電話,我都知道的。C城那邊并不太平,你卻也不願我告訴我。我再不懂事,也知道該回去了”
他默了默,“那些事情你不用理會。”
喬笥定定地望着他,“我并沒有那麽軟弱,況且那一夜都已經過去了。我不在意,你也忘了吧。季顏做出這樣的事情固然是瘋狂,可說到底,惡意傷人,她只是不甘心罷了。”
這也許,是這麽長時間以來她第一次主動重提這件事情。
景樂南眸間神情難明地瞧着她,她大概永遠都不會明白,那天夜裏他怎麽也找不到她的時候,章家的人說的每一個字他都不敢相信。最後還是章少東怒了,将一盞青瓷用力掼在地上,“老三,你到底要發瘋到什麽時候?”。他才漸漸冷靜下來,連夜找了坤哥的人,撒網查監控,每一個可能的地方他都不放過,可還是百密一疏,禍居然是從他自己身上起的。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季家請求他不要報警。他便将季顏的所有行徑全數奉還回去。可怎麽會夠,當他看見她被人救起來的時候,如果晚一步,如果不是章家偏遠靠山,藥箱裏常年備好應急藥物,她甚至可能根本就救不回來。她可以輕易談原諒,他怎麽可能輕易原諒,尤其,不能原諒自己。
繼續默了默,景樂南才道:“好,我們明天就出發,那現在我們回酒店。”
“現在回去?她有點摸不着頭腦:“現在才8點,也用這麽早睡的。”
“既然要早點睡,總要留出一些時間來的。”
她越發迷糊,“我們也沒有什麽東西可收拾,都在車上……”
他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抱住她在耳邊喃喃低語:“因為等一會還得做點事情。”
“什麽事情?”她疑惑地地望着他,卻見他眼神深沉,驀然似明白了什麽般,臉上頓時燒了起來,什麽也再說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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