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噩夢

噩夢

戚桉頓時愣住。

這個模樣的裴歲聿,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還有這句話,為什麽會讓人這麽難受呢?

就這麽一句話,語氣裏卻滿是無奈與隐忍,連帶起自己心裏的酸澀。

“對不起。”戚桉張了張嘴,最後只能吐出來這三個字。

右手的力道被收緊,手指隐隐作痛,裴歲聿親了親他的右掌心,然後輕輕地放下,最後掖好被角。

“為什麽道歉?”他擡眸看向戚桉,問道。

對上他的視線,戚桉莫名緊張起來,眨眨眼,回:“我不應該不吃晚飯。”

裴歲聿沒有什麽反應,還是盯着他。

戚桉抿了抿唇,下意識避開視線,喉結微微滾動了下,開口說:“我不覺得我把巧克力給孩子們是錯的。”

裴歲聿點點頭,像是贊同這句話,“嗯。”

戚桉愣了下,又對上他的眼睛,問:“那你總看着我幹什麽?”

裴歲聿沉着一張臉,忽的站起來,說:“你應該告訴我,而不是隐瞞這件事。”

目光随着他起身的動作一起上升,聽見這句話,戚桉癟了癟嘴。

裴歲聿拿着手機發了條消息,然後說:“給你帶了一罐新的巧克力,現在已經淩晨了,今晚好好休息,白天還要拍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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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語剛落,一只手撫上戚桉的頭發,輕輕揉了揉。

再之後,戚桉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着的,醒來時天光大亮,身邊已經沒有裴歲聿的身影了。

王栎正好拎着一個包裝袋進來,見他醒了,說:“戚哥你醒了!我買了粥,吃完後我們就可以回劇組了。”

戚桉點點頭,雙手撐着床想坐起來,左手卻碰到了什麽東西。

他看過去,那裏擺着一個透明罐子,裏面裝滿了巧克力。

上面依然貼了一張便利貼,字體蒼勁有力。

——這一罐自己吃。

他的嘴角下意識勾了起來,将糖罐子拿到身前,随手拆了一個巧克力塞進嘴裏。

剛入口時有些苦,他蹙了蹙眉,不過後調依然甜膩。

很喜歡。

他的心情瞬間變得愉悅。

今天是他的第一場戲,導演知道他的情況後,詢問需不需要往後延一天。

他直接拒絕了,一出院就趕到片場。

這部電影的整體基調都是昏暗的,時代背景也不算年輕,女主許今天由當紅女演員喬茉飾演,戚桉則飾演女主的弟弟許明天。

第一場戲就是剛升上高中的許明天逃了晚自習,和自己的樂隊朋友在地下酒吧演奏來實現搖滾夢。

高三的姐姐許今天知道後來酒吧拎人。

戚桉依照指示坐在鼓凳上,然後房間裏燈光變幻,臺下的群演們已經開始狂歡了。

樂隊的演奏非常好,贏得所有人的歡呼,許明天和隊友對視了一下,随後揚起嘴角,鼓槌在手上旋轉一圈,緊接着用力敲上了兩邊的吊镲,流暢地接上了流行歌曲串燒,身體随着旋律有節奏地擺動着。

這首歌曲還沒演奏到一半,酒吧裏開始吵鬧起來,有人不顧阻攔沖了進來,緊接着自己的手腕被人用力握住。

“明天,跟我回去上課!”許今天面色不算好看,語氣嚴肅。

演出被迫中斷,所有人的視線都在舞臺上這對男女身上,一旁的隊友挑挑眉,問:“喲,明天,這誰啊?女朋友查崗來了啊?”

“滾。”許明天沖隊友罵了聲,随後甩開許今天的手,說:“你他媽誰啊?我跟你有關系嗎要你來管我?”

“我是你姐!我有義務管你!你今天必須要跟我回去上課!”許今天再次抓住他的手,奪走他手中的鼓槌,拉着他就要走。

她的力氣意外的大,許明天被迫站起來,臉上有些挂不住,不顧一切地推開女生,罵道:“滾!我沒有你這個姐姐!別再來找我,比我媽還煩人!”

許今天被推倒在地,許明天拿走鼓槌,從她的身邊跨過,徑直跑出酒吧。

他在路邊敲了一罐啤酒,跑上跨海大橋,靠上欄杆,猛地灌了一口。

啤酒度數不高,但還是嗆得他咳嗽,他也不在乎,再一口将酒全部悶了。

橋下水流不止,蛙叫四起,他将手裏的罐頭用力捏癟,然後一擡手扔了出去,罐子被漆黑的海水淹沒。

許明天一整晚沒有回家,隔天也沒上早自習,直到第一節課過半,他才晃悠悠地走進教室。

任課老師很生氣,一直在訓話,許明天一臉無所謂,卻在對上許今天疲憊的眸子時愣住了。

她坐在他的座位上。

他直接走過去,掀了桌子,指着女生罵道:“滾開啊!別纏着我!”

“明天……”女生眼裏含滿淚水,喊他的名字。

許明天一臉厭惡,扯着女生的衣領将她拎出教室,別人攔都攔不住。

男生将女生丢在地上,警告着:“別他媽再來煩我,你個……”

後面的話他沒說出來,但是許今天知道他要說什麽。

走廊上的人越來越多,許今天狼狽地站起來,揉了揉眼睛,扯出一個慘淡的笑,輕聲說:“明天,今晚回家吧,我想和你聊聊。”

“我們沒什麽好談的。”許明天扔下這一句話,轉頭走出教學樓。

當天他還是回家了,因為昨天的鬧劇,他暫時不能去酒吧了。

他煩躁地打開家門,忽略自己母親的問候,徑直走進卧室,将門狠狠關上,整個屋子都震了震。

許今天下了晚自習回來,敲卧室的門,柔聲問:“明天,你在嗎?”

許明天随手拿起一個魔方砸過去,魔方撞在門上又摔落在地,瞬間七零八碎。

門外安靜下來,不知道許今天是不是走了,但是沒過多久,女生的聲音響起,很小聲:“明天,我沒和他睡。”

又一個東西砸過去,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我是被誣陷的,相信我好嗎?”女生還在說。

一個接一個東西朝門口砸過來,一聲比一聲響,最後響起的是玻璃碎裂的聲音。

這一聲驚擾了許母,婦女走過來,推開許今天,重重敲了敲門,罵道:“你個臭小子又在裏面發什麽脾氣?有本事出來摔東西!”

接着她瞪了眼身旁的女生,罵着:“你也是,惹他幹什麽?他摔壞的東西你出錢賠給他……”

話還沒說完,卧室門被打開,許明天沉着一張臉,推開許母,将許今天拉進卧室。

“好啊你個白眼狼!我他媽費心費力把你養這麽大,還不如一個別人的姐姐親近是吧?!”許母在門外不停罵着。

許明天早已習慣,盯着許今天,質問:“真沒睡?”

這件事情是上個月開始傳出來的。

當時許明天正在籃球場,突然有人跑過來,沖他喊了聲:“許明天,你姐姐和男人在衛生間亂搞呢!都被領導抓了!”

許明天登時将籃球砸在那人臉上,罵道:“放屁!”

雖然許今天不能算他的親姐姐,但她是什麽人,自己還是一清二楚的。

“卧槽你他媽砸我幹什麽?整棟樓都知道了!不信你自己去看!”

于是許明天去了,接着他就在二樓男衛生間看見了滿臉可笑的濃妝、衣服被撕破、遍體鱗傷的許今天。

“你姐姐就是個爬有錢人床的臭婊子!”

“婊子的弟弟,啧啧,不會也喜歡搞男人吧?”

“說不準啊,許明天每次看男生眼神都不一樣,咦惹,我要離他遠一點!他就是個gay!”

“……”

罵人的言語從未停止,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開始逃課,去搞樂隊,推開許今天。

“說話!”許明天吼了聲,“真沒睡?”

許今天看着遍地的玻璃渣碎片,用力搖搖頭,“沒睡,我用我的命保證。”

許明天眯着眼,沒看她,只是重新坐回位置上,說:“你出去吧。”

“明天……”許今天還想要說什麽。

“滾啊!”許明天一拳捶在桌面。

“咔——”導演打板喊停。

“小七,”艾浠蓓朝他招了招手,“你的情緒不對,你這時候應該是生氣大于心疼,你剛剛看上去并不像發怒的人應該有的神情。”

“不好意思。”戚桉急忙認錯。

這個情緒不太好把握,就像之前出不了戲一樣,戚桉總是容易下意識心軟,明明現在并不是心疼的地步。

他和許明天這個人物區別太大了。

艾浠蓓拍拍他的肩,說:“你作為戚桉,知道所有的一切,也知道他們以後的未來,但是許明天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姐姐做了錯事,而且還連累了自己,即使知道是誤會,但是作為一個叛逆期的男生,沒這麽容易原諒的。”

戚桉乖乖點頭。

“好,我們再來一次。”艾浠蓓拍拍手,讓劇場工作人員準備好。

“《濃霧之下》第十六場第七鏡第二次,action——”

這場戲拍了很久,接着又拍完一場大夜戲,劇組終于結束了今天的拍攝。

在這個劇組裏他認識的人不多,他也不太好意思去打擾前輩對戲,每次都是自己一個人琢磨。

這天和平常一樣,他上了回酒店的保姆車,手裏捏着劇本,上面将明天要拍攝的戲份都标明出來了。

劇本裏将許今天被扯進男廁所的原因寫得很清楚。

校園霸淩……

七個人,有男有女,在下課期間将許今天圍堵在衛生間,女生拿出劣質和過期的化妝品,将許今天的臉塗得亂七八糟,将她的內衣剪掉,男生撕破她的衣服和褲子,用煙頭去燙她的隐私部位,她不斷掙紮,差一點就當着攝像機的鏡頭被□□,還好最後她将另一個女生撲倒在地,女生頭向下砸在地板上,流了滿地的血。

女生的尖叫聲吸引了很多學生和老師的圍觀,許今天就這麽坐在那攤血跡裏,奄奄一息。

後來教導主任和班主任來了,因為這幾個學生是慣犯,而且家裏有錢,學校不願意鬧大,沒有報警,只是讓許今天的父親賠償了醫療費。

很多人心知肚明,但是謠言止不住。

幾乎每個人都在背後罵過許今天“婊子”。

包括許母。

沒有人去審判犯罪者,卻要對被害人說一句:“為什麽他們不去欺負別人,偏偏要欺負你?你應該在自己的身上找原因。”

為什麽?

就因為許今天長得漂亮,所以在別人看來,她就活該經受這些黃謠和暴力的折磨。

戚桉不能理解這些事情,但是這個世界上這樣的事情發生的并不算少。

他在一瞬間對許今天這個角色産生共鳴。

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心髒仿佛被劃破一道口子,看見這些事情就痛得不行。

等他反應過來時,他才發現自己在發抖。

他自己都控制不住。

大腦皮層像是接收到訊號,自動腦補出了一些模糊的畫面。

他站在一個高大的滑梯前,沒有做好任何準備,背後就被人猛地一推,他一下失去重心,朝前撲去,就這麽順着滑梯滑了下來。

這是夏季的某天中午,豔陽高照,男孩的胳膊和腿全部裸露在陽光下,與滑梯上的塑料摩擦,鑽心地疼。

最後他跌進一大片炙熱的沙漠,整個人的溫度高得不像話,他根本睜不開眼。

身邊有人在玩鬧,孩童的聲音尖銳刺耳:“他是個沒人要的孩子!他沒有爸爸媽媽!你一直在裝乖,我讨厭你!我的爸爸媽媽也讨厭你,別總是想着搶走我的爸爸媽媽!”

有人在往自己身上鏟着滾燙得能将人融化的沙子,像是要将他埋進沙漠中。

自己要死了。

他忽的意識到這個問題。

戚桉猛地睜開眼睛,呼吸急促,坐在駕駛位的王栎聽見動靜,急忙回頭,問:“戚哥,你怎麽了?”

戚桉眨眨眼,搖搖頭,說:“沒事,做了個噩夢。”

王栎點點頭,扭過頭去,說:“如果不舒服了一定要告訴我啊。”

戚桉視線瞟向窗外,腦子裏昏昏沉沉。

他說謊了。

他不覺得剛剛那個場景是夢,那個灼燒的痛感實在太真實了,絕對不是夢。

那……這是他上輩子經歷過的事情嗎?

他再次閉上眼,眼前的畫面與意念重合,他躺在病床上,四肢被包紮成了木乃伊,醫生的話傳來:“全身大面積燙傷,這可不是意外,您應該清楚。”

一對男女在說着話,最後那個男人站在他的床邊,揉着他的腦袋,語氣心疼又無奈:“小七,你還是回去吧,這是最好的選擇。”

男孩眼睛紅了,大腦幾乎缺氧,心髒酸脹。

他張了張嘴,喉嚨仿佛被堵住,無論如何說不出那句話。

“你們……不要我了嗎?”

畫面一轉,燈光變換,他被孤立了,沒有人願意和他交朋友。經常午睡起來,臉上被畫得髒兮兮的。

被人嘲笑,也被人罵。

“你就是用這張臉去誘惑那些大人的!只要這張臉消失了,一切都會變好的。”

只要這張臉消失了,一切就會好起來,自己就會有朋友。

面前是一張辦公桌,桌上的筆筒裏塞着一把剪刀。

他踮起腳尖,努力夠着放在中心的筆筒,即将拿到剪刀的時候,身後傳來一個稚嫩卻低沉的聲音。

“你在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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