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Sea Blackness

Sea Blackness

安多米揚命犯火煞雖是無端猜測,以慰留人心神,這水災之主的大孽償還卻是人物俱在,明證鑿鑿。南有喀朗闵尼斯,北有薇薩維亞斯,孛林有拉斯提庫斯——這三分奉承,七分實畏的诨語流傳足三十年,全境從‘黑池大君’拉斯提庫斯的陰影下脫震還魂,又是三十年過去了。塔提亞回想此君之面孔,已然不清晰,唯那聳立黑暗的身姿,還隐有印象。如今那殘留記憶中的強求德行之束縛已赫然是種消逝時代的痕跡,生命往來中,新血早不知此名字代行全境王權時,是怎樣的混亂慘狀。前年塔提亞随詩妲庫娃前去達彌斯提弗訪舊,偶見一小童對那漆黑塑像小解,詩妲庫娃正偏頭敘舊,她擡頭看那雕塑之面容,果是絲毫不像。喀朗闵尼斯早熔毀全部黑像,達彌斯提弗殘餘尚有,又全不相似,無怪她印象模糊,跟這大王塵緣了斷了。“我的個姑奶奶啊!”詩妲庫娃和美言畢,轉頭大叫,揮舞手臂,赫然一兇神惡煞的壯碩老妪,金剛之目,吓得那小童手抖身顫,漏尿。塔提亞面色猙獰,全憋笑所至,看詩妲庫娃大怒:“你知不知道這是誰啊?”

那小童吓了一瞬,也怒目圓睜,不甘示弱:“鬼曉得!”說罷狂奔而走,在達彌斯提弗的小徑花樹下疾馳去。詩妲庫娃怒火正盛,忽失靶子,心下茫然,轉頭看她,面露絕望,道:“現在的孩子連拉斯提庫斯是誰都不知道了。”塔提亞擡頭看那滿樹丁香簇擁這髒污之中的黑像,眯眼一望,竟從那亂中肅穆的神情中覺察出幾分滑稽的神似來,道:“這不挺好麽。說明他那時代也過去了。”她感周遭氣氛正好,身旁兩人又看她,撚起一簇泛白的紅發,故作高深地道:“水原水原,命數似水。水漲船高,水落自去。誰記得住?”另一老兵呵呵笑,給她深奧哲思捧場,詩妲庫娃翻白眼,嘴中噴氣,幾下才說:“哪,哪學的。怪惡心。”二人去了,丁香花影如霧,那黑像注視她,詩妲庫娃暗摸臉上皺紋,神色悵然,她便知她是被方才那番話刺中心事了:她還是怕老。怕遺忘。塔提亞笑笑,然電光火石,那紫雲籠罩一刻,她忽在迷霧深處,見到那張嚴峻,冷厲的臉。

“大王。”她道,語氣別扭,要求人,又不願意。像對長輩,又不好意思:“你就給我點血,讓我化龍吧。每次都是她一個人上,我過意不去。”

塔提亞眨眼。那面孔從帷幕似的黑發中擡起來,眼似鬼火般瞧着她。“想都不要想,塔提亞。”這男人道:“我答應了卡涅琳恩——你是絕不會化龍的。昆莉亞能照看好自己,我也關照她,你不用擔心。”

她氣急,還有點惡心,站在原地摳手,忽感覺自己像個小孩,極無助,此生還未體驗過。餘光瞧那黑衣人,還是滿臉無商量的篤定,心裏納悶:怎麽,你是我叔麽

她是極不喜歡被作孩童對待的,讓她倍感無力。正想時,門又開了,她的聲音透進來,道:“陛下,我将厄文公主帶來了……”話沒說完,人愣住了,和她大眼瞪小眼。“塔提亞?”她問,聲音猶豫:“你怎麽在這?”

她皮笑肉不笑;花影濃郁,似紫氣之海。回憶中,那扇門開得越發大了,透出她的臉,仍是那般如牛般的勞苦敦厚,和身後那張猶疑,純淨的面容。拉斯提庫斯松了表情,但沒有笑,對那小女兒說:“你來了。路上累不累?”他招呼她:“到我這來,厄文。”

塔提亞抽抽嘴角:“你來辦公啦。我沒啥事,就來轉轉。”她輕聲道:“楛珠。”

紫花之影驟然消散。出巷一刻,她回頭望去,見那白衣女人站在雲影盡頭,目含春色,哀愁地望着她。她嘴唇微開,只在霎那,分毫不差地記得那天下午,這女人尚是少女時,如何初訪孛林,站在她父親面前,愁眉不展。那兩個人影的相貌如悲切征兆,燒得清晰如昨,又在霎那離去。她回頭看路,腦中片物不剩,唯有怆然空白;塔提亞渾身一顫,神思三轉,終于回魂,四下望去,仍在那老舊地下室中,有藍火一處,對面,還是那漆黑的海蜥蜴。

她苦笑伸手。

年初發生了件大事:沃特林南岸岬角,沖上了具巨鯨屍體,半日未死,一個勁地幹嘔,吐出龍涎無數,香氣撲鼻,引半個島的漁民都如蜂來朝。直到夕陽血沉,月影初現,巨鯨目流淚水,餘命将熄,才見那含血含香的污穢中落出具月下黑檀。衆皆驚嘆:只見那骨似珍珠,随葬有明光大劍,最使人目不能移的乃是那一頭黑發,若不斷之綢,月光輕撫,黑如長河,乃至有青年人見後,不由驚叫,道應将這頭發賣了,定能換好價錢。

老人不答,面面相觑,末了怒拍子嗣之頭,聲音卻小,似恐驚怒上天,道:“管好你的舌頭!”

衆人瞳孔大睜,看那無肉枯骨,明光黑劍。那屍首上所穿長衣曾浴龍血,肉身已隕,那絲線糾葛,仍同這一具龍骨般,不朽不滅。老人顫抖,告道:“這是‘黑池大君’的遺骸啊!”

那島離喀朗闵尼斯頗遠,居民商榷數日,仍不定誰應去,或,究竟該不該報上喀朗闵尼斯。旺季就要到了,漁民日息日作,此事籠于重壓下久久不散,一如那亡骸生前所施于人之沉影憂愁。老人夜間去沙灘上祭拜那骸骨,紅蟲聞血而來吃得飽滿壯碩,四周海獸林豹卻不敢靠近。最有為錢走險之人,不過道熔了那劍,作明石換錢,得衆人怨怒:“你莫不是想害我們全部人麽!”群起而攻之,還是那年輕氣盛之人,隐而察之,晝夜觀之,彼此商議道:“我聽說有朝聖者出萬金欲進孛林——孛林乃是這‘黑池大君’的老巢,他兒子如今還在求他的遺物,若将這骸骨出重金賣給她們,定萬無一失。”

于是便暗漏消息,靜待人來。未想招來的非是朝聖者,而是個喀朗闵尼斯大官——這家族跟塔提亞頗有淵源,上溯兩代,其發家始祖,她還認得,正是她少年時‘君王殿’的管事,泰斯提克。泰斯提克因飲龍血頗多,未死在‘君王殿’大火中,又乘了拉斯提庫斯取出血龍心,逃過化龍死劫,拖一身燒傷,買血換命,活到九十二歲高齡才去世。這男人越老,越對年輕時曾嘗過一滴的血龍之血念念不忘,終成執念,臨終時囑咐孫子必要随安伯萊麗雅出城,因為此女有天成之氣,将來必是水原之王,龍心之主——他在預言方面确有兩把刷子。安伯萊麗雅化血成龍,斬父奪心,問鼎南部,泰斯提克家族也因投誠頗早,終成喀朗闵尼斯八十二貴族中唯一幸存者。其男嗣在那如山堆積的報複性屠城中,可稱獨花一支。

然而,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喀朗闵尼斯等皇帝處置這投機分子已有三十年,此中龌龊頗多,雙方心知肚明,終在這年爆發。這官員所來,不為其餘,便想得和那賣主如出一轍:他要靠着這具骸骨,買通進入孛林這根救命稻草。皇帝身負兩顆百心之王,唯有她身在孛林的長兄克倫索恩,有和她一戰之力,況她尊母遺願,似終無攻打孛林之意,此計若成,似能終保一命。為此他散盡家財,廣收朝聖者之耳目,終在這千鈞一發之時,賭到了這成花之美。

賣了一具枯骨,得了這貧島千年也不見的巨資,諸青年沾沾自喜時,全不知自己招來如何禍事,對此詩妲庫娃一日去市區打牌,正經過處刑廣場,瞥見那高懸的青面死屍,評道:“這便是自不量力,事不知高下。暴得大名,人卻無德,方是如此。”塔提亞聳肩:“他就不該打那屍體的主意。跟拉斯提庫斯扯上關系,哪一個人有好下場?”詩妲庫娃速拿肩膀撞她,眼瞪她,暗說的是:皇帝還不風光?塔提亞扯嘴角。

正是‘君王殿’開宮之時,大門一開,那深藍人影緩下,衆人拜服,高呼萬歲。塔提亞被詩妲庫娃扯下,只來得及瞥一眼那深容真貌,只見那身型高大,面色冰冷威嚴,端的是聲勢無量,塔提亞卻在她面上瞥見絲極熟悉的面影,暗想歲月如梭:安伯萊麗雅年輕時,不如其父俊美,而時間出火,終于将她淬煉至青出于藍勝于藍的地步,一動一行,無不牽影動光。人越是看安伯萊麗雅,便越要忘記她父親。似她吃了他的心,也吞噬了他在這世上的所有痕跡。安伯萊麗雅發有深藍瀝青之色,拉斯提庫斯發色漆黑似夜,隐約,塔提亞能說出,安伯萊麗雅承了父親的樣貌,卻有說不出的詭秘,令她忘記了另一張臉的容貌。

拉斯提庫斯號稱‘梵恩-克黛因’,生時能行于暴風水面之上,揮劍可起‘黑池’大浪,卻從未在海上起何波瀾。他是那類與海無緣,見海反溫順的男人,最終被海所噬,隐沒浪中三十年,肉化水波,雙眼沉珠,一如他沒于其女發下,隕于‘天火’之藍。他的龍心為安伯萊麗雅所噬,他的一切也盡數成為她的基石。安伯萊麗雅有意隐藏父親蹤跡,整個喀朗闵尼斯,三十年未出現一幅他的畫像,未有聲音敢于光明将他提及,直到這年年初,朝聖者随骸骨湧向孛林,皇帝亦是開座起身,化龍而出,弧光血天,追上泰斯提克那日夜兼程的孫子,正在‘淚谷’之前。

提米裏斯未蠢到見皇帝遠來仍跪地求饒,而頂灼日血光朝孛林城內大呼,道:“我願将您父親的骸骨獻與您,大公,請您救我一命!”

塔提亞聽此故事時正啃食獸骨,頗感好笑:龍身之下,更有何逃脫餘地?提米裏斯和安伯萊麗雅不合,素是因為他獨獨不得分與龍心,難得化龍。安伯萊麗雅輕描淡寫,許諾将分他孫女一顆龍心,卻遲遲不兌現,眼看是要熬死他,終使他怒生反意。那血龍藍眼冷然望他,孛林城內又起冰霜雪爆似的鱗片旋舞,朝聖者紛紛跪倒,因見白龍心的持有者,孛林大公克倫索恩擡玉山般蛇身而起,越過‘黑池’上陸橋已斷的廣域,直向‘淚谷’來。藍眼對金眼,聖女對聖子,雙龍會晤,提米裏斯生前最後一面,也甚是壯觀。朝聖者感激涕淋,又恐懼殊甚,跪地不起,已準備好隕落于雙龍之争中,卻看身上虹影消散,皇帝解了龍身,俯身下拜。

安伯萊麗雅未戴‘血冠’,長發垂下,在夜中顯漆黑,道:“許久不見了,大哥。恕我帶走這不肖臣,以匡法道。”

克倫索恩凝視她月光下容貌,神色極複雜。安伯萊麗雅面色如常,又行禮,目光坦然,道:“父親的遺骸,三十年我欲尋不見,如今終能還骨孛林,實乃大幸。還望兄寬恕我貿然來擾。”她言畢微笑,作揖道:“我将一如往常,祈望我們二地的安康,也冀望這諸水流轉的順遂。”

皇帝允随提米裏斯而來的朝聖者進孛林城,只要克倫索恩願接納。他颔首而準,金眼深邃;三十年來第一回,孛林再開了城,入城人不走尋常路,乃走的是‘大公子’的龍身。懼而不上者嘆息返回喀朗闵尼斯,一并帶來了這故事。提米裏斯當場落命,被皇帝口銜而返,據稱當時他跪在克倫索恩腳下祈命,只聽那男人嘆息。

“你終于回來了。”克倫索恩手抱那骸骨,似懷抱孩童軀體,極輕極愛,道:“父親。”

提米裏斯瞠目結舌,喉出鮮血,塔提亞聽聞大笑不止,全可想象這男人心底的絕望——克倫索恩出城,豈是為了救他一命!依她對他的了解,他純是聽了那話,即使不知真假,也心急如焚,想見那屍體一面。他是拉斯提庫斯的首生子;那唯一一個受寵的兒子,和父親感情極深。

那是開年的故事了。皇帝化龍而歸,那島上遭了海獸之災,提米裏斯死了,連理由也不用。他的孫女終于如願得了顆龍心,喀朗闵尼斯群衆知曉這故事細節,已是二月之後,朝聖者披星戴月回城之時。如此開門之運,這年似終究不是尋常一年。難道不是?

塔提亞把玩這想法,輕扣桌面,将眼從那蜥蜴标本上移開,看那海圖,仔細描摹那行黑字:三十二年八月十九日。航線備用,足有六條之多,物資備算精确,船身設計不同平常,由海柳做成,耐火抗燒。群星彙聚,‘海淵’沉寂,就在這年的八月十九日。

——如果這甚至是真的。塔提亞擡眉,聽見屋上走動,知是詩妲庫娃出屋了。“塔提亞?”她叫。

詩妲庫娃上了樓。塔提亞頓了一秒,閃電般出門,腳步極輕,若無其事,走到客廳,向上叫:“這兒。”

她聲音懶散。詩妲庫娃的臉從樓上透出來;塔提亞感奇怪。這老鬼臉上竟非厭煩,而是種極致的歡樂。

她瞳孔一縮。詩妲庫娃興高采烈地走下來,手中煙灰灑落。“我跟你講……”她嘟哝道:“我能辭官了……”

塔提亞愣了神,瞧着詩妲庫娃渾濁的藍眼,見其中清澈的喜悅。老貴族行到她身邊,拍着她的肩膀,那手指上磨損歲月的痕跡似鑲進她的肉中。“那幫小鬼可難折騰了。你得跟我走,聽到了沒?”她重複:“我要回明尼斯美爾。我叔叔小時候帶我住那。”

塔提亞凝視她。“行。”她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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