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山神新娘(四)

第4章 山神新娘(四)

“我有點擔心蘭淺,這村子好邪,手機都沒信號。不會出事吧,他家就剩他和妹妹相依為命,萬一發生意外,以後的日子怎麽過都不敢想。”

留着短發的郁卉眺望窗外,憂心忡忡地說。

她是這次來渡人村的七人裏,兩個女生中的一個。

紮丸子頭的龍雪羽吃完上車前買的面包,擦了擦手,篤定道:“有樓亭在,不會出事的。”

郁卉看了龍雪羽一眼,不敢多說。

她心中除了對前途未蔔的擔憂,也怨龍雪羽。

要不是龍雪羽在網上看到渡人村的照片,喊他們游玩,還出錢叫蘭淺過來拍照,根本不會有這麽多人來這。

明明是活動的發起人,是他們陷入困局的始作俑者,此刻卻像沒事人一樣,那麽心安理得。

郁卉不滿,但沒表現出來,只焦躁地在房間裏踱步。

龍雪羽輕哼一聲,“你不會真看上蘭淺了吧?他除了一張臉好看,其它一無所有。跟了他,別說往上跨越,你連現在的階層都會掉下去。跟着他吃苦,養他的殘疾妹妹,瘋了?醒醒吧,什麽年代了,戀愛腦狗都不吃。”

她自得道:“要說金字塔頂尖的,還得是樓亭。聽說他家的財力雄厚到不可想象,他不管成績還是運動都那麽優秀,智商超群,這才是我看上的人。”

郁卉小聲說:“當然沒人能和樓亭比。”

嘴上這樣說,心中卻不以為然。

她想起幾個月前,很偶然的機會,她去一個高檔酒吧。

沒想到,她會在那種場合碰到蘭淺。

蘭淺站在吧臺內調酒,紅紅綠綠的酒在他修長白皙的手指下混合搖晃,動作熟練潇灑,賞心悅目。

他很罕見地戴了一副金屬框平光鏡,左邊挂着一條銀色眼鏡鏈。晃動的燈光下,那麽禁欲,又那麽色氣。

不斷有人起哄,豪擲千金就為買他調的一杯酒,他寵辱不驚,淡然地将酒推過去。

那一刻,穿白色制服的蘭淺像披着人皮的鬼魅,讓郁卉挪不開眼。

不多時,一位無數人想巴結的公子哥親自到吧臺邊,叫蘭淺過去喝酒。

蘭淺應邀前去,剛坐下,男人笑着給他點煙。

蘭淺細長的手指攏着火,眼睫低垂,眉目藏在青煙中,疏離而矜貴。

他夾着煙淺淺吸了一口,漫不經心,又游刃有餘。

他與一桌上流人士談笑風生,與在學校中仿佛是兩個人。

郁卉恍然明白,蘭淺并不似她們看到的那樣獨立專行,只要他想,他可以輕易讓全校的人喜歡上他。

這樣的人怎會缺少賺錢的途徑,很多事情,只是他不想去做罷了。

蘭淺的秘密只有她一個人知道,郁卉覺得自己如此特殊,不願告訴任何人。

只挑一些大家都看到的說了:“他真的很帥,在車上被武馳針對,一個眼神就讓武馳閉嘴。膽子好大,從來不怵任何人,別人在他面前叫板,他當人家是空氣。更重要的是他會尊重人,小姑娘給他吃面,他把碗都洗了,有幾個男生能做到?”

龍雪羽擺手:“行行行,他不是池中物,行了吧?我可勸過你了,這種男人玩玩就行,別陷進去。”

兩人正談着少女懷春的心事,外面忽而傳來一陣鬼哭狼嚎。

她們聽出這是武馳的聲音,趕忙出去查看。

喬一翰先她們來到門邊,看到武馳驚慌失措,摔得臉上、衣服上都是泥巴,皺起眉頭問:“叫什麽,發生什麽事了?”

“有怪物,怪物!”哪怕回到人群中,武馳還是害怕地抓住喬一翰的胳膊,“山神廟裏有怪物,我親眼看到的!吓死我了,好多眼球和觸肢,怪物還把我腿上的肉全部撕下來,好可怕。”

觸及他恐懼到慘白的臉,幾人的心也高懸了起來。

武馳眼淚鼻涕一把掉,身體不停顫抖着,撩起輕薄的運動褲,給大家展示傷口。

喬一翰面色凝重地去看他的腿,臉一下黑了。

他不留情面地甩開武馳,喝道:“你在胡說八道什麽,什麽怪物,怕不是被自己吓傻了?哪有怪物咬的傷口,你睜大眼睛好好看看,就是被草割傷的口子。”

武馳不敢置信地低頭一看,原本深可見骨的傷口,不知怎的變成了一條雖長卻淺的劃傷。

他抓住喬一翰的衣擺,拼命解釋,“瀚哥你信我,我的腿差點被扯斷,都看到骨頭了。要不是我求生欲爆棚不要命地往山下跑,我已經死了。我用性命發誓,山神廟裏真有怪物,我親眼看到的。”

和他做了十幾年兄弟,喬一翰了解他的個性。就算武馳平時不太靠譜,這種時候也不至于騙人。

喬一翰用酒精給他噴了噴傷口防止感染,等他平複些,問:“怪物長什麽樣,展開說說。”

“眼球,很多眼球,黏糊糊濕噠噠,還有很多軟得像蛇一樣的觸肢。太暗了,那怪物很大,我只看到它一角,沒看到全貌。”

龍雪羽焦急道:“你是說怪物在廟裏?樓亭呢,他也在裏面嗎,你怎麽光顧着自己跑,不把他帶回來?”

喬一翰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也問:“樓亭呢,看到他了嗎?”

武馳搖搖頭:“他和蘭淺比我還早進去,都沒看到。”

龍雪羽立刻說:“他們有危險,我們要去救他。”

喬一翰冷然道:“用什麽救?如果武馳說的怪物還在廟中,我們過去只是送人頭。”

“不試試怎麽知道能不能救?”龍雪羽說:“換位思考一下,如果你現在是樓亭,你有危險,你希不希望有人來救你?況且,樓亭不是你我能比的,要是他出什麽事,樓家找家族的麻煩,你擔待得起嗎?”

武馳也急了,“找麻煩的前提是活着,為了救別人,你想把自己的命斷送嗎?!”

說自私也好,他無論如何都不想過去,被吓得屁滾尿流的體驗,他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無人提起蘭淺,郁卉心裏着急。

她深知,現在這裏最有話語權的人是喬一翰。

作為體育生,他高大健壯,實力最強,也最有領導力。

他和龍雪羽這種出身的人,會審時度勢,最利己,絕不會同情心泛濫。

換作普通學生,現在早就講義氣地上去救人了,他們不會。

除非能保證安全,還能讓他們獲利。

郁卉是私生女,因為父親有本事,勉強能夠到龍雪羽的圈子,一直是龍雪羽的跟班和陪襯。也因此,她察言觀色的能力最強,對人性拿捏得最到位。

她拉了拉急躁的龍雪羽,“瀚哥,武馳碰到怪物卻安然無恙,很可能是因為新手保護期。既然有新手保護期,我們應該不會出事。”

“況且,我們明天未必能離開,要想通關,每個人都很重要。萬一蘭淺和樓亭的初始技能是必殺技,對我們通關很有用呢。特別是蘭淺,他不是莽撞的人,他敢單槍匹馬去山神廟,定然有所依仗,說不定技能很強。”

喬一翰明顯松動了。

他也不含糊,一旦被說服就很果斷,“走,我們上去看看。”

武馳對山神廟怕得要命,簡直是他的噩夢。可是,在黑燈瞎火的渡人村,放他一個人在恐怖感拉滿的老房子裏,是嫌他受的驚吓還不夠多。

死在一起總比落單強,他跺跺腳,也跟了上去。

鄉間的月光很亮,沿着插滿紙花的路往上,很快到了山神廟外圍。

他們不敢進去,在三門殿前停住。

龍雪羽想表現自己,第一個喊出聲:“樓亭,蘭淺,你們在裏面嗎?”

埋在蘭淺頸側的樓亭微微擡頭,流着口水的觸肢舔過嫩滑的肌膚,銀白眼睛中的豎瞳漸漸變成圓形。

散發着醉人馨香的蘭淺被包在他的巢穴之中,那麽甜嫩,美味到讓他顫抖,讓他發狂。

進食卻被硬生生打斷。

越逼近零點,山神廟後的黑霧越濃。

陡然間,堅硬如铠甲、閃耀着金屬光澤的黑色節肢從濃霧中彈射而出,快準狠地切斷外圍蠕動的觸肢。

更多迅猛的節肢緊随其後,勾住蘭淺溶化到一半的腰肢,就要把他拖走。

樓亭出離憤怒。

不得不壓制實力,遵循新手保護期的規則,品嘗不到那格外鮮美的人類心髒,已讓他不悅。

現在,區區一個渺小邪物,竟敢搶他的食物。

切斷的觸肢眨眼間瘋長,層層疊疊包圍在蘭淺周身,壘成無法沖破的肉牆。

鱗片劇烈摩擦的聲音刺耳,腥氣撲鼻,分泌出來的粘液不再是致幻的麻醉劑,而是腐蝕性極強的毒物。

石板輕易被溶解,迅速延伸到山神像下方。

山神像後方,鋒利的節肢來勢洶洶,同樣怒不可遏,不退半分。

龐然大物藏在黑暗中,還沒露出全貌,已經聽到祂粗喘的呼吸、蜜蜂振翅搬的低語。

“好香,好香好香……他是我的新娘,誰敢動我的新娘?”

樓亭殺機畢露,觸肢滋滋作響。

“笑話,他是我的食物,早被我打上标記。香到骨子裏的人類,只能是我的!”

針鋒相對、千鈞一發之際,礙事的人類在外面叫喚。

副本的規則像一道高壓線,新手保護期的限制讓對峙的兩方同時暫停。

樓亭的視覺、嗅覺、味覺片刻不想離,再度深入蘭淺。

蘭淺的臉泡到發白,愈發顯得紅唇欲滴,緊皺的眉頭格外痛苦。

絕頂的美食不該得到這樣的對待。

就該無人打擾,專注沉浸地享用,陶醉在他血液的香氣裏,一次性餍足。

想怎麽吃,就怎麽吃。

讓他多活幾個小時,新手保護期就會消失。離開山神廟,也沒有邪物觊觎,能為所欲為。

山神像後的陰影不甘又憤恨地退卻,樓亭也恢複成人樣。

叫了數聲都無人應答,龍雪羽幾人正要沖進去,正殿的門“吱呀”一聲從裏被推開。

樓亭臉上挂着笑容,整個人容光煥發。

他抱着昏迷不醒的蘭淺,從容不迫從廟裏走出,“我們在這裏。”

大夥連忙圍上去,“你沒事吧?”

樓亭溫和道:“我沒事,就是阿淺出了點問題。”

武馳搶着問:“你們是不是碰到了怪物,被怪物襲擊了?”

樓亭一臉吃驚,“怪物?沒有,我什麽都沒看見。不過也許阿淺看到了,我中途和他走散了,剛才找到他,他暈倒在神像邊,不知道經歷了什麽。”

郁卉細細打量蘭淺,憂心道:“他嘴唇好白,臉色好差。有傷口嗎,是不是失血過多?”

樓亭搖頭,“沒有,我上下都檢查過了。時間不早,山神廟不适合住人,還是下去看看有沒有人家,能讓我們借住一晚。”

龍雪羽殷勤道:“哪裏的話,三間房,我們七個人擠一下好了!這麽晚去找住處,我擔心你會發生意外。”

樓亭笑道:“還是你想得周到,先回去吧?”

他輕輕松松抱着蘭淺,态度格外自然,走了一段,大家才反應過來不對。

兩個男生,用公主抱合适嗎?

還那麽貼心,生怕蘭淺不舒服,一直盯着他不說,走路都很慢,生怕他摔着。

龍雪羽想抗議,又覺得沒有立場,只能在心裏生悶氣。

他們在前方,喬一翰和行動稍有不便的武馳斷後。

武馳見喬一翰一直皺眉,不解道:“瀚哥,哪裏不對嗎?你老看樓亭和蘭淺幹什麽,他們估計在廟裏好上了,蘭淺不舒服才讓樓亭抱。我在廟外看到樓亭親蘭淺脖子,那麽急不可耐,也不知道戰況多麽激烈。”

“親他的脖子?”喬一翰問:“當時蘭淺什麽反應,有沒有掙紮?”

“當然沒有。”武馳不知道喬一翰葫蘆裏賣什麽藥,“到底咋回事?”

喬一翰壓低聲音,“樓亭的臉色好得過頭了,蘭淺則差得不能看,就像被吸幹了精氣。我先前就發現,樓亭看蘭淺的眼神很不對勁,像要吃人。”

武馳瞠目結舌,“什麽?”

他轉了個彎也反應過來,“你、你是說樓亭有可能不是人?”

風一吹,他額上一陣冰涼,一身的冷汗。

武馳驚得魂都沒了,“那被怪物抱在懷裏的蘭淺,豈不是死路一條?”

蘭淺做了一個很沉重的噩夢。

逼真到用驚悚這個詞,都無法形容它的萬分之一。

他親眼見證了自己的死亡。

不是驟然死去,死亡過程很緩慢。不像身體傷殘痛感拉滿,整個過程沒有痛感,像打了麻醉。

客觀上來說,他沒有感覺到痛苦。

唯一能感受到的,是無孔不入的觸肢鑽入他的身體,穿透皮膚,肌肉,血管。他被浸在粘液中,身體一點點溶解,皮膚和泡得腫脹的內髒粘連在了一起。

平靜而慢速的死亡,比無法想象的怪物更恐怖。

死前種種不斷慢放,他想起病床上的妹妹,想起幼時養過的一條黃色小土狗,想起上學路上經過的一家包子鋪,剛出爐包子的那熱乎乎的香氣。

他才發覺,他比想象中更眷戀人世。

死亡的過程,絕頂恐怖。

知道自己會死,但不知什麽時候會死,更是恐怖到絕望。

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神經都泡在恐懼中。不知道鍘刀是下一秒落下,還是下下一秒落下,這種未知,恐懼到五髒六腑。

分明身體沒有疼痛,精神卻疼到讓他頭疼欲裂。

不對,他哪來的痛感?

蘭淺如溺水者浮上水面,一下蘇醒過來。

睜開重如磐石的眼皮,一張比噩夢更噩夢的笑臉出現在眼前。

樓亭綻放着招牌笑容,眼底有一閃而過的意外,“阿淺。”

他的聲音,和觸肢相互摩擦、觸肢吸附在骨血上的聲音重合,蘭淺仿佛聞到了那股揮之不去的腥膻味。

生理的排斥和害怕讓蘭淺止不住嘔吐的沖動。

可他的身體還冰在滅頂的恐懼中,連嘔吐的力氣都沒有。

那根本不是夢境,而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事。

樓亭是怪物,是能讓時間逆流的怪物。

他躺在怪物的懷裏,周圍是不知情的人類。

郁卉的心也牽在蘭淺身上,第二個發覺他蘇醒,立刻湊了過來,“蘭淺,你醒了!你狀态看着好差,有沒有哪裏不舒服,是不是在山神廟裏碰到什麽了?”

龍雪羽接道:“武馳說在山神廟外發現裏面有怪物,你看到怪物了嗎?”

所有人的目光都彙聚在他身上。

包括樓亭。

沒得到回應,郁卉又靠近了些。

見他額前的發被風吹亂,她伸出手,想幫他弄一下頭發。

蘭淺終于動了。

他臉頰微微挪動,避開了郁卉的手,更緊地靠在了樓亭胸膛。

樓亭的笑容漸深,眸中閃動着愉悅,“醒了就好,有問題等阿淺好一點兒再問。他現在需要休息,你說呢?”

郁卉尴尬地放下手,“嗯,是我太心急了。”

樓亭溫和地說:“你只是擔心阿淺,關心則亂。要不你們在前面走,我在後面跟,阿淺不舒服,我不敢太快,拖累你們速度。”

他回頭,後方的喬一翰和武馳頓時緊繃,頭也不回地往前。

他們擦肩而過的下一秒,樓亭低下頭。

已變成觸肢的舌頭長長地伸出,舔在蘭淺的耳後。

舌頭一滴不剩地把蘭淺脖子上的薄汗舔掉,隔着薄薄一層皮膚,在他的動脈處暧昧地流連。

一邊贊賞地說:“聰明的食物,知道依附我,而不是向低等的人類求救。真的好香,這樣美味,讓我有些上瘾了。”

他越說越開懷,舔蘭淺的頻率更快,環抱蘭淺的雙手變成觸肢,急切地貼合、吮吸。

他的眼睛,也迸發出興致勃勃的光彩。

“想先示弱麻痹我,在伺機殺了我是嗎?多有勇氣呀,好喜歡,更想吃了。”

蘭淺的臉色愈發蒼白。

前方的人類同伴離他們不過幾米之隔,随便誰回頭,都能看到樓亭病态又陶醉的模樣。甚至為了舔吸的方便,怪物的觸肢不由自主地分叉,海葵般将蘭淺半個臉蛋吞入。

蘭淺已經恐懼到麻痹,也無力在意惡不惡心。

希望似乎離他那麽近,可他清醒地知道,希望從頭到尾沒存在過。

樓亭壓根不在意露不露餡,就算此刻有人回頭,他也不舍得從食物身上拔走舌頭,他不會分給其餘人類半個眼神。

什麽樣的怪物,連在人類面前僞裝都懶得。

除非他從來沒把人類放在眼裏,連僞裝都不屑。

這種不屑,和品格沒有任何關系,而是對人類,有種根植于自然法則的蔑視。

就像一只螞蟻,能舉起自身幾百倍的重量,那點力量,對人類來說,連一根指頭也不上。人類不可能把螞蟻,放在平等的位置來對待。

樓亭肉眼可見地暢快,呢喃混雜在觸手的舔吸中,那麽過瘾,那麽期待。

“再過一個小時,就是我享用盛宴之時。”

一個小時,是新手保護期最後剩餘的時間。

也是蘭淺被怪物吞吃的死亡倒計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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