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32章
“聖上苦心, 是臣弟的無知無能。”姬未湫垂首而立,削薄的唇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線:“臣弟有負聖恩,自請降爵, 至清風觀出家修行,為聖上、母後祈福。”
姬溯恍若未聞一般, 埋首于案, 姬未湫立着,等待着結果。
他想明白了, 他不玩了總行了吧?清風觀是皇家寺廟, 雖然是先帝那會兒的,但也不妨礙再撿起來。他在裏面修個園子,大不了冷清點,出門不太方便而已,總比在這燕京裏提心吊膽, 如履薄冰來得強。
姬未湫又重複了一遍:“臣弟有負聖恩, 自請降爵,至清風觀出家修行, 為聖上、母後祈福。”
姬溯寫完了最後一筆,将禦筆擱下, 道:“這就是你想了三天的結果?”
“是!”姬未湫堅決地道:“臣弟看厭倦了燕京繁華, 只願醉心山水之間。”
姬溯垂眼望着他,姬未湫在偏殿裏待了三日, 閉門不出,今日一看, 臉都削瘦了不少, 他倒是心平氣和:“你在怨怼于朕?”
“臣不敢。”姬未湫恭敬地說。
“你不敢?”姬溯反問。
姬未湫都打定主意要出家了,本懶得在和姬溯糾纏, 姬溯教過他了,要以君禮侍君,而不能以兄禮侍君,免得君不君,臣不臣,鬧出笑話來。只不過姬溯這樣問,他實在是忍不住,陰陽怪氣兩句怎麽了:“是,臣如何敢怨怼聖上?臣,不敢!”
“是不敢,不是沒有。”姬溯道。
姬未湫才不吱聲,他有什麽好辯駁的?到底有沒有,是他說了就算的嗎?他見姬溯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似乎是在打量着他還剩餘的價值一樣,頓時心中生出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憤怒。
他知道大局為重,他知道這會兒不應該搞什麽出家當道士,也知道應該順着姬溯給的臺階下來,應該多給姬溯磕兩個,感激涕零,表示自己治下不嚴,多謝聖上明察秋毫,然後繼續演一出兄友弟恭,以示皇家和睦的戲碼……但他,就是不想下這個臺階。
他實在是猜不透姬溯。
有時候姬溯讓他感覺,他還是姬未溯,他還是那個雖然冷淡但時時關心他的哥哥,是會救他于危難的哥哥,教他寫字,教他讀書,相伴于深宮十數年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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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他出宮建府,與他少有往來,但哥哥還是哥哥,這是不會變的不是嗎?他派他下江南或者與王相聯姻時,他覺得他變了,可他又中途把他找了回來,又教他馭人之術,他又覺得他沒變。
可如今看來,終究還是變了。
他現在做什麽都是錯,不做也都是錯,他要如何?他該如何?他感覺他就像是被姬溯扔到了海中間,姬溯給了他一艘破了洞的船,他只能待在那船上,眼睜睜地看着水漫上來,他只能待在船中間用身體盡力堵住那個破洞,做其他任何事情都是加快死亡,哪怕如此,他也無力改變這艘破船終将沉沒的結果。
人活一口氣,樹活一張皮,人要是沒了這口氣,他還是他嗎?
那索性就錯到底吧!
哪怕是要死,他也想選一個山清水秀的湖泊,而不是什麽都沒有的大海。
許久,姬溯方道:“太後年事已高,怎能受離別之苦?瑞王,你若有意為太後祈福,便在府中修行吧。”
姬未湫冷聲道:“有勞聖上挂心,母後已首肯此事。”
三天前,他問太後,他該怎麽辦。
太後撫着他的頭笑着說:“論理,你該去向你皇兄請罪謝恩……只是我們阿湫自小就沒受過這樣的委屈,不去就不去,難道你皇兄還能殺了你不成?若真有那一日,就叫他先殺了母後……你想如何便如何,母後總是站在你身後的。”
姬溯神情緩緩冷了下去,“你在京中,尚且不得安穩,當真以為你出了家便能天下太平了?”
姬未湫沒有說話,只靜靜地站着,不改初衷。
姬溯凝視了他許久,道:“……罷了,你既一心求死,那就去吧。”
姬未湫聞得此言,怒氣上湧,他聽見自己不陰不陽地說:“那也比關在京中等死來得強。”
“放肆。”姬溯眉目微動,沉寂一瞬,帶着一種姬未湫未知的情緒,冷然看着他:“誰将你教得如此狂悖?”
“自然是您。”姬未湫知道自己該忍,可偏偏他就是忍不住,他實在是不明白他們兩好端端的兄弟怎麽會鬧到今天這個地步,姬溯還擺着一副都是他的錯的樣子,他到底做錯了什麽?!就因為他府裏查出來玉玺龍袍嗎?!還是因為錢之為死?還是因為他無意間差使探子去辦了兩件差?
他就該不動不說話當個死人是吧!他是穿書不是開天眼,書裏一筆帶過的玩意兒他哪裏知道誰是探子誰不是?!
“當然是你,皇兄。”姬未湫想笑,偏偏又笑不出來:“我是沒出息,我也笨,但我也沒有笨到那個程度。我們兄弟本來好端端的,皇兄突然要我下江南,好好好,你要查王相,拿我當幌子,我知道,我去就是了,什麽刺殺下毒我受着就是了,你何苦叫人把我帶回來?你三番兩次疑心我有不臣之心,我有沒有,你難道不知道?”
“自小到大,只要你問,我哪有騙你的?”姬未湫眼睛發酸,他用力眨了眨眼睛,“皇位,又不是每個人都當做寶的,就不許我不稀罕嗎?”
“皇袍、玉玺……”姬未湫木然地說:“誰查到的?誰送到皇兄面前的?誰制的料?誰找的玉?工匠都有何人?何日接到的命令?接到的是誰的命令?……皇兄,有意思嗎?我一個無權無勢的王爺,你若怕母後傷心,把我關起來就是了,你知道我的,我肯定不敢與母後說的……何必表面一套,背後一套?”
姬溯今日首次有了動容:“你是這麽想的?”
“不然呢?”姬未湫反問:“誰還有這麽大的能耐?我離開燕京不足一月,皇袍、玉玺就這麽輕而易舉的準備好了?還能送進我府裏?我府裏都有些什麽人,皇兄不比我知道得清楚?”
那幾樣東西,就算不是姬溯做的,大概也是姬溯默許的。
姬溯一字一頓地道:“……蠢貨。”
“我就是蠢!”姬未湫勃然大怒:“我就是蠢,我從來就沒有聰明過!聖心如淵,我實在是猜不到!不是聖上做的,那是誰做的?不管是誰,你覺得是誣陷,為什麽不與我說?悄悄壓下去了,又要我為此做出解釋?我解釋什麽?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我怎麽解釋?”
“你一邊要求我當一個什麽都不知道的王爺,一邊又要求我要什麽都知道,我怎麽做得到?我只能把命擱在你的手心裏,今天猜你為了什麽事兒和我發火,明天又要想我做了什麽讓你起了猜忌!這樣進退維谷的日子我不想過了!聖上給句話,要殺要剮臣都認了!臣死了,除了有愧于母後,對誰都好!”
姬溯凝視着他,他平靜得不像是一個活人,他問道:“說完了嗎?”
“說完了!”姬未湫冷然道:“聖上要處置臣了嗎?”
姬溯道:“過來。”
姬未湫站在原地沒有動:“聖上有話直說吧,此處是清寧殿,總不能再有探子。”
姬溯淡淡地說:“過來,不要讓朕說第三次。”
姬未湫怒目而視,不願過去,但姬溯積威日久,他終究還是動搖了一下,舉步上前。
姬溯微微揚了揚下巴,姬未湫頓了頓,就坐下了——他為什麽不坐?反正話都說開了,大不了一個死,反正說出去的話已經說出去了,後悔也沒用!坐!
姬溯見他一口飲盡杯中茶,緩緩地道:“是朕錯了。”
“……”他聽見了什麽?!
姬溯居然說他錯了?!他沒幻聽吧?!
姬未湫瞪大了眼睛,卻還是忍不住反唇相譏:“聖上怎會有錯?一切都是臣的錯。”
“不要置氣。”姬溯平緩地說:“……是朕錯了。”
姬溯心中升起淡淡的荒謬之感,可看着眼前一手養大的年輕人,仍舊是耐着性子與他說:“莫要置氣。”
本不欲叫他知道,但如今再不與他說清楚,恐怕這小孩兒自個兒就要想不開了。
“你府中發現之物是朕放任自流。”姬溯與他道:“卻非朕有意為之。”
“你為什麽要放任自流?”姬未湫冷笑着問道。
姬溯的目光在他面容上輕輕地掠了過去,他道:“朕,亦非全知全能,不看一看,怎知是什麽?”
“你在宮中。”
況且也該趁勢清理一下瑞王府了。
姬未湫突然明白了姬溯的意思,因為他在宮中,所以瑞王府中出現什麽都無所謂,不會傷及他,他只覺得荒謬:“那你那般問我做什麽?”
姬溯意有所指地看着他,姬未湫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故意激我的?”
姬溯反問:“難道不該?”
姬未湫一時語滞,好像是應該的,畢竟他出宮建府兩年了,他确實不怎麽管府裏的事情,全靠醒波打理,別管是被人塞了皇袍玉玺還是書信,他這個當主人的毫無所覺,醒波這個實際管理人也沒發現,是他的問題。
雖然說也沒有什麽東西能比這幾樣東西更要命了,但有時候得分情況,今天能放玉玺,明天給他下一把砒霜也不是不行?以姬溯的邏輯來看,就是得狠狠教訓他一頓,讓他記住了今天吃的虧,以後才能把這事兒放在心上。
難道都還是他的錯了?
姬未湫突然想起了此前姬溯抓着他看的李雲修案,只覺得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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