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初見()
初見()
琬宜并沒有等多久, 屋子裏的人出來的很快。只兩個。
一左一右, 左面的四十歲不到的樣子, 打扮純樸, 面相和善, 看得出年輕時定也有幾分姿『色』。右邊的則沒什麽多餘的表情, 只任旁邊『婦』人拉拽着, 往門口大步走着。
楊氏拉着陳媒婆的手,仍不死心,“福嬸兒, 您人脈廣面子大,是咱們這兒最好的紅娘,人家都說您就是那天上月老兒一般的人物。您看, 謝安都二十了, 城裏像他這般大的男子,大多都兒女成雙了, 我們家還連個媳『婦』兒的影子都瞧不見, 我天天急的吃不下飯。您看, 要不您再費點心?我們家不愁銀子, 我佩娘的為人您也是知道的, 肯定幹不出欺負新媳『婦』兒的事……”
她話沒說完, 便被福嬸兒打斷,“姑娘嫁的是漢子,又不嫁你。”
楊氏頓了頓, 又道, “其實,我們謝安也沒外面傳的那麽不堪。他就是脾氣躁了些,但也是個有本事的人,長得還俊。你看他雖然總是惹禍事,卻沒其他男人的劣根『性』,不喝花酒,這多難得。”
福嬸兒看着她,淡淡道,“不逛窯子确實是好,但是打人就不好了吧。人家張家姑娘長得也沒多差,雖然家貧了些,但清清白白的,是個好姑娘,這次答應了這媒,還是她爹看在我的面兒上。你看你家謝安,那是人幹事兒?打人家哥哥,還打斷腿?”
楊氏這次停頓的時間長了些,聲音漸小,“是張家哥哥先借着這層關系欠錢不還在先,十兩銀子不是小數目,謝安打斷他一條腿,可給了『藥』費,也沒再要欠錢……”
“還有理了?”福嬸兒哼了聲,“佩娘,你家謝安在臨安什麽名聲,你自個門清兒。你再瞧他幹的那活兒,賭坊管事,跟把腦袋拴在褲腰上有什麽區別?好人家誰肯相中。能有姑娘肯嫁,便就不錯了。你看謝安,還誰都看不上,說話時連個好氣兒都沒有,你要是再不管管,我看你再等十年也讨不到兒媳。”
“那是他不喜歡。”楊氏被她說的沒理,卻也強聲辯解了句,“這樣的男人,若是收了心,不定得多疼媳『婦』兒。”
“那你就等着那個肯讓他收心的姑娘吧。”福嬸兒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擺擺手疾步離去,“別送了。”
她走的又急又沖,明顯帶着氣兒,琬宜趕忙後退一步給她讓出空來,下意識地低頭。福嬸兒路過她身側,停了下。琬宜察覺到她盯了自己一會,又不發一言大步離開。
琬宜心中雜『亂』,回想着剛才她們的對話,驚疑不定。那會兒在街頭,聽旁人講,那個策馬而過的男子叫謝安,現在,楊氏的兒子也叫謝安。聽人家的描述,相差無幾,都是個混『性』子。
難不成,是同一個人?
憶起那會那男子劍穗擦過臉頰的癢感,還有那不含善意的一瞥,琬宜只覺背後一陣冰涼。
門口站了個姑娘,安靜的,一點動作都沒有。身姿細弱,腰肢窈窕,膚『色』白的像是臘月吐蕊的白梅花,雖垂着眸,也瞧的出眉眼的精致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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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氏盯着琬宜看了好一會,總覺得她分外眼熟。
一陣風吹過,卷攜着涼意撲面而來,琬宜忽的從思緒中驚醒,匆忙擡頭,正對上楊氏探究的雙眼。她眼神柔善,二人對視一會,終是楊氏先開了口,她躊躇着問,“姑娘,是來尋人的?”
輕輕一句話,暗含關心。琬宜漂泊無依兩月有餘,頭一次察覺到這樣的善意,加上眼看着就有希望安定的生活,她唇微動,還未開口,便就鼻尖一酸。
“你餓了?”楊氏被她眼眶的淚唬了一跳,哭笑不得,“在外不易,進屋歇歇吧。午膳已過了,我給你熱兩個包子?”
“姨母……”見她要轉身,琬宜急急開口,嗓音有些破碎的啞。她努力咳了兩聲,手指拽住楊氏的袖子一角,壓抑着話音裏的顫抖,“您還記得紀繡兒嗎。”
聽聞熟悉的名字,楊氏動作一頓。她回頭看着眼前的姑娘,溫柔雅致的樣子,和記憶裏的幼時密友漸漸重合。楊氏吸了口氣,忽然明白過來為何第一眼見她便就覺得親切。
琬宜忍不住地落淚,攥着她袖子的指尖緊張地發抖。楊氏比琬宜高一些,低頭看着她彙聚在下巴處的淚,心中也是酸澀。她笑着抹了把琬宜的臉,“你們娘倆兒,長得可真像。”
聞言,琬宜只覺心跳如擂鼓,手腳都因為激動和喜悅而有些發軟。她撲到楊氏的懷裏,緊緊摟着她的腰,哽咽着說不出話。
“你叫湘潆是不是?”楊氏端詳她一會兒,唇邊笑容愈發明顯。她擦擦眼角的淚,親熱牽住琬宜的手往屋裏走,絮絮與她說着話,“五年前還和你娘有通過信,聽聞你還有個哥哥,兒女雙全。當初看她遠嫁千裏之外,身邊連個親近的人都沒有,我惦記了好久,不過後來見她生活還和順,我就放心了些。”
她偏頭看看琬宜,又道,“你娘總是提起你,說你和她的『性』子太像,我早就想要見見你。若是身份合适,我都想認你做幹閨女。你不知道,你娘年輕時和你長得很相似,天生的美人坯子,西北蠻荒難得養出這麽水一樣的姑娘。我倆感情從小就好,她就像我的親妹妹,即便相隔千裏,也不會生分……”
楊氏心思細膩,怕琬宜初來乍到覺得局促,貼心與她聊着。
琬宜乖巧聽她說,想起過往的日子,心裏愈發酸澀,可眼角酸痛,淚都流不出來了。
屋裏擺設很簡樸,沒什麽多餘的裝飾,但也不破舊,打理的幹幹淨淨。臨安天氣偏冷,為了防寒,楊氏白日裏也燒了小炭盆。琬宜想,姨母與媒婆沒說謊,謝家是真的不差錢。
因着看着她來,楊氏歡歡喜喜的,就連再次被退親的惆悵勁兒都散了不少。
她拉着琬宜坐在八仙桌邊,給她添上茶,又去拿了碟子小點心,推到她面前,“阿潆來墊墊肚子,鍋裏熱了菜,咱們一會去吃。你說,怎麽就一個人跑過來了,你娘呢,哥哥呢?這千裏路,就沒人陪着?瞧你身上弄的,待會姨母給你拿身幹淨衣裙來……”
聽楊氏提起姨娘和哥哥,連入了口的酥皮脆都沒了滋味。琬宜擡頭看她一眼,眼神猶豫,心裏堵悶的發慌。楊氏并不知道郡王府的事,琬宜很怕,若是楊氏知道了收留她在家會有什麽危險,她會怎麽做。會趕她出去嗎,或是直接去報官?
她垂着眸,手去『摸』茶杯,想喝口水,壓一下煩『亂』的思緒。
看着琬宜的樣子,楊氏好似也感覺到了什麽,停了須臾,再問出來的話也帶着小心翼翼,“阿潆,你家裏是不是出了什麽變故了?你娘親還好嗎,算起來,她已經五年未給我來信了。若是你有什麽難處,與姨母說,姨母定然幫你的。”
她話裏的關切絲毫不掩飾,眼神柔和,看着便就讓人覺得安心。
琬宜想,姨娘當初說的對,楊氏真的是個很溫和善良的女人,重感情,好相處,讓人覺得分外舒适。琬宜心思本就幹淨純粹,面對這樣的楊氏,若是說謊,她當真覺得難以啓齒。騙了她,固是能得暫時安寧,可未來的每一天她怕是都會惶惶不安。
見琬宜欲言又止的神情,楊氏拍拍她的手背,溫言笑道,“你先待會,姨母去把吃食給你取來。”窗外的小雞崽唧唧叫着,廚房在不遠處,聞得見飄過來的肉菜香。楊氏回來的很快,一碟子煎饅頭片,配一碗大骨湯,蔥花碧綠,有星點的骨髓飄在湯面兒上。
琬宜都快忘記這樣的菜是什麽味道了。楊氏把筷子塞她手裏,又親自給她盛湯,用另一雙筷子把上面的肉都扒下來,夾她饅頭片裏。
她笑,“這菜還是我家小子早上時候親點的,也不知他怎麽想的,昨天買了半頭豬回來,吓我一大跳。阿潆,你嘗嘗看,姨母的手藝是你娘教的,來看看誰做的好吃。”
琬宜盯着碗筷瞧,聽出她故意逗趣兒的意思,抿唇柔聲應了一句,含了口肉。微微有些偏鹹的滋味兒,肉質細膩,入口即化,果真和姨娘的口味不差。琬宜看向她,頭一回真心笑了下,眼眸微彎,“姨母的手真巧,娘親以前就常誇您,秀外慧中。”
見她笑,楊氏也跟着樂,“阿潆真會說話,像你娘的嘴一樣甜。”
“姨母,我不叫阿潆了。”琬宜咬着唇,手指掩飾地撩了撩耳後的碎發。她側臉光潔瑩白,長睫染水,輕輕道,“我現在叫琬宜。”
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琬宜把筷子放下,轉身面對楊氏,膝蓋慢慢滑落,跪伏在她身前。
楊氏一愣,又聽她的聲音,“我娘,五年前的冬日,離世了。哥哥,不知所蹤。姨母,我家裏,就剩我一人了,除了您這兒,我真的無處可去了……”
琬宜說着說着,不自覺又帶上哽咽。她是真的在賭,半點不曾隐瞞,從三月前說起,強作鎮定,字字泣血。楊氏也從一開始的震驚緩過勁來,含淚拍着她的背,輕輕嘆了口氣。
“姨母,琬宜給您添麻煩了……”說到最後,句不成句,琬宜趴在楊氏的膝上,感受着她撫在背後的溫柔手掌,很像小時候的姨娘。她小聲祈求着,哀哀戚戚,聽得楊氏淚倏地便就落下。她說,“姨母,您收留琬宜幾天好不好,琬宜學着洗衣做飯,很乖的……您收留我幾日吧……”
“那你以後到哪裏去?竟說傻話。”楊氏掐掐她的臉,柔聲道,“你便就安心住下,對外人,我就說你是我妹妹家的姑娘,家裏鬧災,來逃荒。你放心,姨母定會對你好,你別慌『亂』,苦日子過去了,山高皇帝遠,改名換姓,以後定會安穩的。”
琬宜抽泣着,淚眼朦胧望着她。楊氏『摸』『摸』她的額,再俯身抱了抱她的肩,“我們家琬宜受苦了。”
一句話,足以讓人泣不成聲。
……
也不知過了多久,桌上的菜都要凝了起來,外面忽然傳來一陣響動。白鵝扯着嗓子嚎了起來,吱嘎吱嘎的難聽聲音,好似被人踢了腳,又噤聲逃遠。男子的腳步聲又粗又重,漸行漸近,而後,“嚯”的一下推開正屋的木門。
琬宜被吓了一跳,趕緊站起來,看向門口。楊氏剛才去廚房了,現在這裏就剩她一個人。
她哭的太慘,眼睛腫的像個桃核兒,臉頰白裏透紅,垂在旁邊的碎發被染濕。正不安地立在桌子邊上,攪着手指,身上的衫裙破爛不堪,還散發着股不太好聞的怪味兒。
一生中最狼狽的樣子被個陌生男子瞧見了,琬宜一時不知該做什麽才好。
謝安顯然也被她吓了一跳,動作明顯一頓。但他還挺淡然,一腳邁入門檻,眼光掃過桌上的碗筷,又落到她臉上,不冷不熱地呵了聲。
除最初的一眼外,琬宜不敢擡頭,只顧垂眸盯着腳尖。她感覺到那男子往自己這邊走來,停在三步遠的位置,目光肆無忌憚盯着她打量。那眼神絲毫不友善,看得人無所遁形。
琬宜大氣不敢出,就聽見他嘭的一聲把手上的劍拍上桌子。黑『色』的劍穗搖搖晃晃闖進她眼簾,讓她脊背一僵。腦子裏瞬間跳出兩個大字,謝安。
與此同時,謝安用舌頂了頂左腮,散漫開口,“喲,你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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