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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這天晚上, 用過晚膳之後。

白茸獨自坐在室內糾結,侍衛過來催促了兩次,她實在無法推辭。最後不得不拿了藥箱, 去給那公子看診。

這是她第二次進這一間卧房, 比起上一次要明亮不少。室內多了一架三足架燈, 清晰地映照出了室內陳設。

那公子便正坐在香楠禪椅上, 案幾上擺着幾份書冊,男人支着下颌,正在翻閱文書,有點不愉的樣子。

見她進來, 他擡眸看向她, 眉眼間挂着的冷意略微化開:“來太遲了。”

白茸放下藥箱,在他身邊坐下:“晚膳用遲了些。”

見他看過來,她低了眼, 又說:“合口味, 用了不少。”

他方才略一颔首。她于是也不說什麽了, 叫他伸出手來, 客氣道:“我給公子把把脈。”

她坐在一個他不遠不近的位置。

蒼灰色的衣袖覆蓋下,他左腕上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似是曾被利器反複割破後留下的難以愈合的傷痕。

見她盯着這裏看,他已覆下袖子, 平淡換了右手給她。

右手是他持劍的手, 以前從不與人接觸。

她也沒說什麽,繼續給他把脈。

那雙手很大,腕骨修長,指骨也是細長有力的, 只是覆着一層薄繭,她問:“公子可也會用劍?”

“略會一些。”他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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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茸咬着唇, 愣了片刻,還是什麽也沒說。

外頭風雨呼嘯,妖界冬季很冷,這裏不知是燒了地龍還是用了某種法寶,室內溫暖如春,兩人這樣安靜對坐,都是話少的人,若是不知情的外人看到了這一幕,估計還會覺得有幾分安逸的和諧。

白茸細細記着他脈象,拿出銀針,試着通刺了幾個穴位。約莫過了一炷香功夫,她遲疑着問:“公子以前是否中過毒?”

“瞧着像是陰寒的花毒。”

她想到他忽然發作的頭疾。她這段時間在這裏翻閱過許多失傳的醫學典籍,其中有一本草木經,講的便是妖界的各種有劇毒的靈植,她自己以前中過的那一株曼陀羅花毒,毒液便有致幻的功效。

這種毒素一旦蔓延到頭部,很容易導致神思混亂,她看他脈象,瞧着像是有了許久的痼疾,毒素囤積在體內一直不得發作,越積越深,因此才會導致這般嚴重的頭疾和幻覺。

他沒說話。見她細細的手指安靜地搭在他手腕上,也沒有抽回自己的手。

“以前曾中過朝顏花毒。”他淡道。

“如今已無礙。”

朝顏花确有致幻之效,此花在雲山有分布,她遇到過不少中了朝顏花毒的小妖。只是此毒不難解,對他這般修為,壓根不算什麽。

既是已無大礙,為什麽還要找她看診,她想起那日他頭疾發作的樣子,屬實不像是無大礙。

只是,既是他自己這麽講了,白茸便也不再多說。

她找他要了筆墨,慢慢研着墨,琢磨着提筆給他開了一個藥方,就按着解朝顏花毒的路子開,順便也加了些安神調息的草藥成分。

她垂着眼,認真寫着方子,偶爾停下思索,潔白細碎的貝齒便會不自覺咬着筆杆。

昨夜風疏雨驟,換來了今夜殘雨過後的平安,這一間小院極為安寧,在寒涼的夜色裏泛起一點溫暖黃昏。

她就這樣坐在菱花窗格下,今日穿了件月白的立領衫子,露出的一截柔軟纖長的脖頸,上頭還留着他留下的印記。

他支着下颌,凝神看着,視線掃過。

寫完後,白茸拎起了那張紙,輕輕吹了吹,待墨水稍幹,便遞給他。

見他在看那張方子。

白茸便收好銀針,拎起藥箱站起身,客氣且謹慎地行禮:“天色也晚了,既已給公子看過診,我便先行告辭了。”

這一回,在他房內待了差不多一個多時辰。

他眸色淺淡,略一颔首,放她走了。

今晚他的頭疾也沒有發作,是平日那種矜貴冷淡的樣子。也沒動她。

等她纖細的背影消失。

他将那張藥方對折,示意侍衛把這些都收起來。

白茸走出了那一間卧房,緊繃的細弱背脊方才松開,整個人都神情恍然。

這兩日,妖君回雲山行宮很勤。

比起之外成日夜宿妖宮不同,把一些沒處理完的政務也都拿回家了。

不過,他去看夫人的時候也不多。

只是确認她在室內即可,每日她大概做了什麽。

白茸過了兩日平靜日子。

這一日,他卻又喚人來叫她。

“公子喝了上次您開的藥,覺得身體好了不少,想叫您再過去看一眼。”那個侍衛如此說。

明日便是她和九郁約好,打算離開的日子。

白茸咬着下唇,見她不答應,那侍衛便一直垂手而立,站在她身側:“姑娘若是不去,待會兒,公子便會親自來請。”

她無法,只能又提起藥箱,去給他看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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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是好些了,白茸給他號脈,倒是沒看出來哪裏好了。只能硬着頭皮,再問了問他近日的起居作息。

他批着手中文書,随口答着,也沒看她。

白茸看了幾眼,發現那折子上寫着的竟然全是妖書,妖界通用的文字有兩種,因為妖界文化并不發達,傳閱多的書本幾乎用的都是人類文字,很少有用妖書寫就的。

白茸到妖界來沒多久,認識的妖文不多,大部分還都是些店鋪牌匾上标記的簡單字樣。這折子上的字樣,是她第一次見到這麽複雜的妖書,基本沒看明白那是什麽。

“不識字?”他正垂着眼,卻忽然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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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茸愣了片刻,小聲解釋說:“稍微認得幾個的,只是這折子上的字眼有些複雜……”

說着說着,又不做聲了,說的越多越錯的道理她很懂。她自然知道,自己能讀懂人類文字卻不懂妖文很奇怪。

他擱下筆,清冷的眼睨着她,慢條斯理:“還是個文盲兔子。”

她以前發蒙後,握筆老握不好也是他教會的。現在是不是還要重新教她認字了?

她咬着唇,不說話。

他說完這話後,又做自己的去了,沒再繼續糾纏這個問題。

“你也是獸身?”又坐了一會兒,她忽然問,擡眸看向他。

她來這裏許久了,幾乎沒有和他溝通過,今日是第一次主動問起他的事情。

許久之後,白茸幾乎以為他不會回答了,聽他平淡地說:“是。”

一瞬間,她面容上浮現了幾分沒控制好的錯愕與迷茫。

那雙狹長的眼,把她細微的反應都收在了眼底。

眸中似乎帶了一點好笑,“你現在不也是在當兔妖?嫌棄起自己了?”

白茸低着眼,搖頭,緩緩說:“沒有。”

她也沒有再仔細問他原身到底是什麽。

直到過了亥時,他方才放她離開。

近日他的要求越來越多。

昨日她無事,原本正坐在石桌前,給自己縫袖子,沒料想他悄無聲息出現了。

叫她給他做個香囊。原來那個舊了,該換了。

她于是乖順地說,要給他新做一個汀蘭蕙草紋樣的,很配他。

心中卻一片冰冷,心想反正明天就要走了,随便什麽都可以答應下來,做是一輩子都不可能做的。

……

妖宮宴席的日子終于還是到了。

這一次原本是大宴,四王使節都到了,新君宴請群臣,之前宮中做了許久準備,都忙得團團轉。

沈長離處理完白日的事情,卻叫人準備回雲山的步辇。

宣陽以為他忘了晚上宴會的事情,于是委婉提醒了一句。

不料,他道:“我不參加了。你留神多看着點兒。”

倒不像說個什麽大事兒,就這樣輕易決定了。

宣陽遲疑了片刻,還是提醒道:“原本,今夜本是預備宣鏡山赤音進宮的日子。”

鏡山王已經上書,提出了這件事情。四方都沒有反對,似是都樂見其成,赤音原本就在王都,鏡山那邊的意思,便是想要她早日進宮,把這事兒定了,能早早有子嗣便是更好的。

他披衣的手頓了一下,冷淡道:“改日。”

他對後宮中那一堆女人都是這般無二的冷淡,可有可無。有也不拒絕,沒了也不在乎。

卻也沒說到底改哪一日,他已上了步辇,朝着雲山方向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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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晚上原本是她和九郁約好的日子。

随着亥時越來越近,白茸看到天空中懸挂的兩輪月亮,心中越來越焦急。

沒想到,剛到黃昏的時候,她便聽到外頭車馬聲。

白茸迅速跑到窗邊,隔着窗子,看到那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籬笆邊上時,整個身子都僵硬了。

不知為何計劃有變,今日他居然回來了。

她只覺得自己雙手都在發顫。莫非,是那一日他真的見到了草叢中的九郁,因此調整了今日計劃?

她略顯匆忙地從箱子中拿出了她新調配的藥粉瓶子,迅速裝入了袖中。

好在前段時間她與他套話,得知了他也是獸身,還有這個臨時可用的計劃。

今日他心情似乎還可以。

兩人一起用了晚膳,他用膳時,謹遵食不言寝不語的規矩。每日菜色點心都是她愛吃的,只是,她今日味同嚼蠟,吃到口中,都沒感覺到任何滋味。

給他看了一眼,又只能硬着頭皮吃下。

用完膳,淨口淨手後。

他叫她過去。這一次,索性連看診的理由都懶得用了。她卻還是帶了藥箱,緊緊抱在懷中,似那便是她最後的依仗。

他剛沐浴過,就坐在那兒,長手長腿,姿态漂亮。看向她時,那一副冷冽清濯的傲慢眉目似乎也沉浸在氤氲的水汽裏。

她對上他的眼神,被那樣看一眼,心中已是一沉。知今日是逃不掉了。

室內很是安靜,只聽到桐油燈盞火光跳躍的荜撥聲。

桌上藥箱被撞倒,掉在了地上。之後,只聽到一聲低而短促的哭聲和哀求,都被和着眼淚一起吞沒。

她還在大口喘氣,瑩白的肌膚在月色下淌着光,整個人像是一條在幹岸上脫水的魚,臉又紅又白,眸中淚光涔涔,被輕易玩到全身都癱軟。

而他依舊衣冠齊楚,一塵不染,低眸看着狼狽的她。取了布巾,擦淨了修長有力的手指。

眉目壓下一點淺淡的笑:“還真是個兔子。”

嬌氣得很。

小滿服侍着她去洗浴。

她低着眼,唇都抿到發白,用清洗訣還不夠,甚至用刷子将自己肌膚都擦到發白,泛起了血絲。

反複告訴自己,今晚就要跑了,不能出任何纰漏。

直到小滿不安地提醒她,她方才僵着身子,像是一具行屍走肉一樣,又回了卧房。

她麻木不堪,不知他還要如何折辱她。

“想睡會兒。”男人沒再動她,他本正在案幾前,皺眉看那些亂七八糟的折子。見她進來,便扔了筆,揚眸看着她。

“過來。”聲音裏夾着幾分倦啞。那雙眼,看向她還泛着淺淺潮紅的面頰。

她錯開他的視線,僵硬着,一心一意在心中計算着時間。

室內燃着一支安神香,淺淡香味氤氲開來。

見他過來,她把自己想象成一個沒有靈魂,由人擺布的人偶。

未料想,他沒做什麽其他的,只是枕在了她膝上。

連靈力也都卸了。

閉了眼,濃密的睫毛垂下。

許多年,他都沒怎麽睡過好覺了,大部分時間,一合眼便被噩夢糾纏。這段時間事情太多,他幾乎沒怎麽歇息。

多年劍修生涯帶來的習慣,他睡眠極輕,稍微有個風吹草動便醒了。

可是,這一次,這般睡着,還沒有一刻鐘,竟然沉入了睡眠,還睡得這般沉。

是身體下意識的放松,刻在骨子裏的。

雨水打在院內芭蕉葉上,滴答輕響流瀉。

離亥時越來越近。

他是真的睡着了,高挑舒展的身架子,膚色白皙如玉,只是略缺乏了些血色,鼻梁高挺,細薄的眼睑上,泛着的淡淡青黑此時便很是顯眼。

她低眸看着。

心中蔓延起一陣難言的感受,只覺心突突的跳着,又漲又疼,一時竟然恨極。

她袖內藏着那一瓶裝有藥粉的瓷瓶。

這是專門針對獸族的迷昏藥,對付尋常小獸,一指甲蓋便足夠讓他們昏迷一整日。對他,估計至少需要一整瓶。

她漠然想。他有頭疾,這般用量,定然會對神經有損害。只是,也更容易發起藥效了,昏迷時間也會更長。

亥時。

九郁的信號如約而來。

今日那個叫宣陽的侍衛不在。

白茸沒有猶豫。

她從袖中拿出了那個白瓷瓶,擰開蓋子,灑出了那一整瓶藥粉。

膝上青年沒有任何反應。

過了半炷香時間,她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動。

他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藥應是已經發揮作用了。

就這樣睡着,全身要害都露在了她面前。

一身淩冽戾氣掩蓋了大半,眉清目俊的,身上那點傲慢也收起來了,竟似個無害的漂亮青年。

有一瞬,她竟愣愣地想。

若是對着這咽喉刺下一刀,或許,一切痛苦,便都這樣結束了。

她像是一抹游魂,起了身。推門,輕手輕腳走了出去。

他沒有醒。

白茸回了自己卧房,換回了她來時穿的那一身青布衣。這段時間,送到她房間的藥都被她倒了澆花。那些精致的衣物,她被迫穿過兩件,現在都脫下來,洗幹淨,塞回箱子裏了。

她收拾了一個小小的包袱,就裝着她被抓來的時候帶在身上的物品。

随即,推開了院門。

宣陽今日不在,九郁已經無聲無息解決掉了門口衛兵。

他化回了蛇身。

“九郁!”她匆匆跑過去,朝他招手,心都松下來了。

只是見她全須全尾,沒有明顯外傷,白蛇明顯松了一口氣。

“快。”他顯然也很焦急,沒來得及多說什麽。

他的身軀陡然擴大了很多倍,她騎了上去。

月亮似越來越近。

夜風拂動了她的長發。

終于跑出去了。終于自由了。

“你還好嗎?沒有受傷吧?”

她想到這幾日,不願再回憶,低聲道:“沒有。”

“九郁,走吧,我們之後搬家吧。”離開了那個院子,她容色都輕快起來,“去倒懸翠,回人間去看看,好嗎?”

他竟然一直沒有回答。

或許是因為心情波動太大,走了一程,她方才注意到九郁的不對勁:“九郁,你怎麽了?”

九郁性格快活率直,很少有這樣迷茫糾結的時候。

兩人一起生活了這麽久,她也很了解九郁。

九郁問:“小木頭,對不起,可以過段時日再回人間嗎?我最近實是走不開。”

白茸只是愣了一瞬,很快道:“發生什麽了嗎?”

“九郁,前段時日,你去了哪裏呀。”她問。

“我回了一次家。”白蛇金瞳露出一點迷茫。

白茸以前從未聽九郁說起過他家,但是知道他是從家中跑出來的。

如今,新任妖君登基了,各方勢力變動,陰山自然需要做出應對。

陰山與鏡山的鸾鳥素來不合,有世仇,治下子民世代都有紛争,在朝堂上更是針鋒相對。

如今,鏡山赤音即進宮為妃,生下夔龍血脈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妖界最重血脈,若是鏡山得到了一個這樣的血裔……

陰山的壓力陡然變大了,陰山王近年修為衰退得很厲害,族老上次召開了秘會,決定讓九郁接受族內化身秘術傳承,因為他是陰山王獨子,唯一的繼承人,這一輩血脈最純淨的騰蛇。

他很痛苦,并不想回去。可是,想到卧病在床的老頭,實在是無法再做那般自私的決定。

“小木頭,對不起。”他重複,“上次,都怪我離開,導致你遇了危險。”

他懇求道:“你給我一點時間,我将家中事情處理好了,便陪你回人間。”

白茸聽得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她點了點頭,眉眼溫軟,朝他笑,認真說:“嗯。”

“我會等你的。”她輕輕撫了撫他的鱗片,輕聲說。

人各有難處,需要互相理解。

他似才終于放下心來,整條蛇都安定了。

……

不知什麽時候,又開始下起了雨。

青年端坐在那一扇菱花窗前,光影移動,日頭轉眼落下,一日過去了。

沒有一人敢說話,敢上前。

太陽穴依舊在一跳一跳發疼。殘餘的藥性還沒發掉。

這麽多年,有很多人想殺他,也曾有許多人想給他下藥投毒。只是,他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那個人會是白茸。換了一具身體,他也沒想過要防備她。

門前案幾上,放着一片閃閃發光的白鱗。這是從別院門口的草叢裏搜到的。

冷雨從窗格飄入,濡濕了青年清俊的面容,他盯着那一片白鱗,一言不發,眸底竟已泛起了猩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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