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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沈樾沒想到, 她看到這一片湖泊反應會如此大。畢竟,這麽多年都是這樣過下去的,青州人都對這一帶的景觀習以為常了。尤其她若是也出身仙門, 怎會不知道這種事情呢?
沈樾眉心一跳——忽然想起白茸說, 她要來這裏找朋友。
這裏能找到什麽朋友?她到底是什麽身份?
“我這一次還需要進湖澤取物。你若是身體不适, 我尋人送你回青城。”沈樾說。
白茸唇色泛着白, 或許是因情緒沖擊過大,有一瞬,她甚至止不住想要嘔吐。
聽到沈樾說話,意識到身側還有人, 她翻湧的胃部方才逐漸緩和下來。
她嘶啞着聲音問:“你打算如何下水?”
這片湖看起來這般深, 從前青岚宗的廢墟都被埋藏在水下了,沈樾不是水靈根,如何可以下去?
沈樾說:“我帶了師父給的避水珠, 可以潛泳下去。”
“你……”他遲疑了片刻, “你不然此處等等我?至多兩個時辰我便回來了。到時候我送你回青州城。”
青州一帶妖魔橫行, 以她現在這樣精神恍惚的樣子, 他有點不放心。
日光正盛的時候,白茸坐在岸邊,細瘦的背脊對着水面, 既沒說好, 也沒說不好,她遠目望向遠方湖光,整個人都像是一具雕像:“……你若是潛下去了,可否幫我帶一件東西?”
“什麽?”沈樾已經在脫衣服了。
白茸回憶青岚宗從前的地圖………已經過去了那麽多年, 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還記得清楚。她用筆給沈樾畫了一幅簡易地圖, 将從前楚家宗祠的位置表了出來。
“牌位?”沈樾挑眉,幾分意外。
沒想到,她要他帶回來的東西竟是這個,一個已死之人的牌位。
“我盡量幫你看看。”
沈樾脫了上衣,含着避水珠跳下了水。
這般時候,這般強烈的日光竟然也沒有給水升溫,他下水後,依舊被感受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涼,被水溫刺得極為不适,只能用自己的靈力再給自己加護了一層。
那魔頭修為确實可說登峰造極,過了幾百年了,這裏竟還可以殘餘下他的靈力。
幾年前,他被一只水妖追逐,意外落了湖,沒想到,不但沒淹死,反而誤打誤撞在水下找到了一柄劍。他從前在宮中也不是沒有見過好劍,但是這柄劍,他自始至終沒有研究明白,甚至連是什麽材質都沒弄明白,
後來,他把那一柄劍帶回去了宗門,師父看到後,似很是喜歡,現在又刻意派他回來拿劍鞘。
沈樾水性很好,找到劍鞘之後,他按圖索骥,很快找到了牌位。
天色逐漸昏暗,白茸坐在岸邊,姿勢都沒有變化,直到她地上的影子變了好幾次方位,湖邊終于有了動靜,水面冒出了一個濕漉漉的人頭。
沈樾滿身是水,背着一個淺金色的包袱,其中似裝着一個細長形狀的硬物。
見白茸還在岸邊,他喘了一口氣,給自己施了個訣弄幹了身上的水,又給自己套了一套幹淨衣裳:“都拿到了,我送你回城。”
沒料及,他朝白茸伸手的時候。
他背後包袱驟然光芒大作,那劍鞘在盒中作亂,他可以感受到,在瘋狂亂撞,想要沖出去,沖往她的方向。沈樾他就知道這劍匣有古怪,無法收入儲物戒中,只能用符咒封印這樣背着——竟然還沒壓下去?
白茸平靜問:“這是什麽?”
“這……是一件邪物。”沈樾不想把這事情擴散出去,他飛快從儲物戒裏拿出了兩張新符,是靈機親手所畫,并指施咒,方才終于壓制下去了幾分匣子的暴動。
好在白茸看起來對此絲毫不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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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落了下去,黃昏中,她清麗的面容顯出幾分冷感來。
“你看看,你要的是不是這個?”
牌位很重,用的厚重不常見的紫檀木,上用小篆刻着楚飛光三字。
白茸靜靜看了許久,雙掌合十,對着排位認真一拜。
“謝謝你,我欠你一個大人情。“她對沈樾說,把楚飛光的牌位抱在懷中。
這麽多年過去了。其實她一直記挂着此事。當年他們有緣遇見的那一段日子,他算是她唯一的精神慰藉,只可惜,這輩子,終究沒有辦法在現實相逢了,袖裏緋現在也應是重新回到了劍閣中沉睡,或許,也已經找到了新的主人。
白茸現在回憶起,那一段在青州的日子,簡直恍如隔世。
那時她總覺得悲傷,難過……只是,她想,和之後的日子比起來,或許那已經是最幸福的一段時光了。
那時她天真,單純,還想着之後有機會,是否可以複活師父。
後來,随着她修為精進,回了九重霄後。她才知道,死在他手下的人,是不可能再有複生機會的。楚飛光可以剩下一點靈魂碎片,已是不易。
“之後你打算怎麽辦?”沈樾忍不住問,“我要先回青州城,不然給你去找個郎中看看。”
見她面色蒼白,雙頰和唇卻紅的異常,站起身來的時候,甚至還有些不穩,看起來不太妙。
“我沒事,郎中不必了。”她婉拒,“之後……我打算,出去走走,四處去看看。等看夠了,再選個地方定居。”
“不錯,修士不該囿于一方天地。”
“不過,只有你一個人嗎?”沈樾忍不住問。
按照白茸的本事,雖不至于應付不來路上危險,只是修士修行,大部分也都是結伴而行的,
這段時間同行之後,他越發對她好奇,只覺得身上謎團簡直數不勝數,兩人認識這麽久,他也從未聽過她提起家人。他旁敲側擊過她的婚娶情況,每次都被她淡淡帶過不提,她對男人态度大抵也都是如此,不親近不抗拒,但是顯然絲毫不感興趣,弄得他越發好奇。
兩人一起回了青州城,白茸說不必了,沈樾還是給她尋了個郎中來看了看,郎中只說身體沒有問題,只是因為常年情緒不佳,郁結于心,大喜大悲又過甚,方才導致氣血不足,時有暈聩昏沉感。
白茸只是笑笑,也不在乎。沈樾叫人給她開了藥方,都給她放在了客棧裏,叫她熬着吃。
過了幾日,沈樾對她說:“我必須要先回一次宗門,這個給你,你可以用它來随時聯絡我,等我辦完事再來找你。”
沈樾給了她一個聯絡用的玉佩。
白茸原本沒怎麽在意,準備放入袖袋,直到她看清白玉上的龍紋和其上一個小小的樾字,手指頓了一下:“太貴重了,不必了。”
沈樾笑:“都是俗物而已,何必在意這些。”
白茸輕輕搖頭。
看她态度堅定,沒有回旋餘地。
沈樾說:“你不是說欠了我一個人情嗎,現在我要你還這個人情,收下這塊玉佩。”
白茸抿了抿唇:“好。”
沈樾沒想到她答應也如此快,倒是有些意外,只覺得她瞧着年紀輕輕,不知為何,氣質很奇妙,甚至有種閱盡千帆後的沉淡,但是并非是因為閱歷導致的成熟,而是一種對凡事都已不太在意的心死。
她對旁人的态度似都是如此,沈樾以前曾被老師說過,只有小愛,心無大愛,可是,如今的白茸倒像是反過來的,沈樾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人,只覺得越發好奇和新奇。
三日後,沈樾調整好了,預備離開青州城回宗了。
兩人在青州城門分手,一左一右,各奔東西。
沈樾回宗花了半月,一路艱辛暫且不表。
靈機從來多是閑雲野鶴,蹤跡難尋。不過,他帶着劍匣匆匆趕回來時,師父竟然正巧在宗。
靈機道人樣貌非常年輕,看起來也就三十出頭的模樣。
沈樾将劍匣給他,這劍匣竟是用上好的南海珊瑚所制,材料無比珍貴,雕工又尚城,整體呈現一種如煙似霞的幻夢般的緋紅,即使過了這麽多年,光華沒有褪色半分,是為了那一支劍量身定制的。
沈樾盯着看……總覺得有種奇怪的想法,覺得這劍匣沒有任何殺氣,瞧着不像是劍匣,倒像是給女兒家的聘禮,包括他尋到的那一柄劍,從劍身寬度和劍鐔制式來看,也更像是給女劍修專做的。
想到這,沈樾想起自己的器修師兄曾對他說,他尋到的那一柄劍,大有玄機,只可惜,現在已經不在宗門了,被人帶走了。他說的時候滿是遺憾,恨不能再多研究研究那一柄劍,沈樾想到這,心中燃起不少疑問。
他們無問宗便是劍宗,門下弟子也都愛劍,師父為何要将這種好劍送走?
又是送去哪了?即使如此,為何還要讓他再去尋劍匣。
“辛苦你了。”靈機颔首,他揭開了劍匣上的符咒——果然,師父修為深厚,沈樾不懂他施了什麽訣,只看到劍匣的異狀迅速消失了,其上微光已經徹底消失不見。
沈樾忽然就想起了之前這劍匣在白茸面前的異狀。
“怎麽了?”靈機非常敏銳,一雙黑白分明的棋子一樣的眼看向了他。
沈樾猶豫了一瞬,還是說:“弟子在去青州的路上,遇到了一個很有趣的姑娘……”
他把遇到白茸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對靈機說了。
靈機颔首微笑,他問:“這姑娘可有告訴過你姓名家世?”
沈樾說:“她說她是潮梧人士,叫戚白。只是,弟子覺得,大概率不是真名。”
沈樾估摸着,應是個化名。現在這個世道,她一個女子孤身在外行走,用化名很正常。 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靈機面上看不出情緒,只是緩緩說:“出門在外,廣結善緣,說不定,之後還有緣分。”
“是。”沈樾恭敬地說。
他與師父說話,從來也會保留三分。
關于劍和劍匣的疑問,他也保留了下來。
沈樾離開之後,靈機檢查了一遍劍匣。
沒錯。
确實是與那柄銀劍匹配的,也是一份沒有送出的禮物。
他想起沈樾方才的話,以及他對那姑娘的描述。
戚白。
她來人間了,想必,也應該親眼目睹了,生靈塗炭的青岚宗,這自然是最好的發展。
*
與沈樾分開之後去,白茸獨自南下去了潮梧。
一路上,遇到了許許多多人和事,她的錢很快就用光了,剩下一些奇珍異寶,白茸不願意拿去典當,也不想再看到任何和他相關的事情,便将整個包袱一起送給了一戶貧困的農家,之後把劍也扔了,用自己護衛賺的錢買了一柄新劍。
她劍法精純,修為也高,一路有驚無險,沒有遇到過什麽棘手到無法處理的問題。
就這樣,四年很快過去了。
她走遍了幾乎大半大陸,足跡從南到北,從東往西,親眼完整見到了這個世界。從王公貴族觥籌交錯,到路邊凍骨屍橫遍野,什麽都見過了。
也見到許許多多祠堂,見到許許多多虔誠禱告,祈禱上蒼有眼,懇求風調雨順,希望有人救他們于水火之中。
她沒法做更多,只能默默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用降雨符降雨,用自己的劍保護想保護的人,她學到的一身醫術也更加醇熟,放下劍後,也可以耐心救治傷者。
第五年的時候,她走的有些疲憊了,便回了青州。
就在曾經的青州十二峰對面的楓丘落了腳,這裏離青州城不遠,往來很是方便。曾經——她想起,這裏也曾是祝明決想要開醫館的選地之一。
白茸在峰頂,搭建起了一個小院落,過起了平靜日子。
她在後院修葺了一個墓園,後院種了不少湘妃竹,郁郁蔥蔥,形狀纖長挺拔,蒼翠的竹杆上灑落着斑斑淚痕,竹林中有數座小小的墳包,連綿在一起,都是空墳,是她給李汀竹他們修建的。
楚飛光的牌位被她供在了佛堂,她每日念經時便正對着。
白茸養了一只小貓,一只小狗,就這樣過着。
那一日的痛苦,随着她日益麻痹自己,似乎也開始變成一陣陣鈍痛。
她本來不預備開醫館,只自從她救了一個被鼠妖毒素傷了的獵戶後,就開始逐漸陸陸續續有山腳村民過來找她求醫問藥。因為現在世道太亂,大家都窮,醫藥更加昂貴,許多人病了只能在家生生等死。
來的人多了,白茸便開辟了一塊小藥田,自己開始培育一些常用的藥草。
白茸很耐心地給每一個病人治療,也不收診金。山民過意不去,便将自家種的新鮮果蔬。養的雞鴨魚肉,熏的臘味,在山裏獵的野豬挖的鮮筍野生菌子……都成堆成堆送。
她的那一間小庫房經常是滿滿當當的,壓根吃不動。
她偶爾自己做做素齋,請山民來吃飯,經常都被一搶而空。她年輕美麗,又獨身一人,
最開始,還有不少熱心山民想給她作伐,想把村中最端正的年輕獵戶介紹給她。被她笑着婉拒,說沒有任何成親的想法。後來,見幾年過去了,戚大夫容貌竟然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加之那一身出神入化的醫術,
——戚大夫眉眼和神女祠中的供奉的神女像有幾分相似,不知是誰先發現的。然後越看越像,大家都覺得像,山民都覺得,這是遇到真的仙子了。
住在她楓丘下的百姓也越來越多。他們發現,楓丘周圍的妖物比起外頭明顯少許多,而且山上住着醫仙,靈丹妙藥都是不收錢的,一傳十十傳百,于是很多人都搬家來了她住的小山峰附近,只想求個蔭庇。畢竟,在這樣的亂世中活下來,實在是艱難。
只是白茸從來不收留任何人在山上過夜。
夜色落下後,便又只剩下她一人了,孤獨地坐在佛堂中。
對着楚飛光的牌位,旁是袖裏緋曾用過的一個劍墜。
她孤獨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長,安靜地打坐,一整夜,就這樣過去了。
這一日,白茸剛醒來,給貓兒狗兒喂了食,忽然聽到外頭有腳步聲。
她直起身,是個高大的男人。
沈樾來了,發上還帶着一點晨露,看得出是急匆匆趕來的。
她剛在楓丘定居不久,沈樾便尋過來了。她和沈樾一直還有聯絡,只是因為她走得太快,兩人很少到一處地方。後來她定居下來之後,沈樾就經常過來拜訪了。他說這裏像是一個小小的落腳處,是亂世之中,難得可以讓人放松惬意。
離他們認識也有八年了,和從前模樣比起來,他也成熟了不少。
“怎麽這麽早跑來了?”白茸見他摘下鬥笠,氣都還沒喘勻。
“有一件好事。”沈樾一笑,“等我坐下與你細說。”
白茸在院子裏放了一張小方桌配着竹椅,她給沈樾沏了茶水,他一氣喝幹了半杯,方才說:“近來上京有一場拍賣會,據說來了不少珍奇玩意兒,我便去看了一次。”
“沒成想,你知道我發現了什麽嗎?”
“什麽?”
“一株高品質的仙莨草。”
見她似乎沒有特別動容的模樣,沈樾也有些失望,他轉動了一下手上的玉扳指。還是繼續說道:“我記得,你我最開始認識的時候。你不是就說,一直在尋這仙莨草嗎?我當時還與你說,從沒有聽過,大概率是尋不到了。”
“沒料及,有只小犬妖不知走了什麽運氣,在蓬萊意外撿到了一株仙莨草,還真給那畜生帶出來了,七彎八拐被放來了拍賣會當壓軸。”
白茸抿着唇。
最開始,她确實是給沈青溯找仙莨草祛除寒毒。
這些年,她想起的最多的人就是沈青溯。
會想起還是嬰兒的他,想起她離開時,小孩強忍的眼淚。
只是,想到沈青溯身上還有屬于他的半邊血脈,這些時刻的溫情就是消失大半,變成徹骨的嚴寒。
于是後來,她想去找仙莨草的情緒便也慢慢淡了,這幾年,更是一直在徹底強迫自己放下。
沈樾很敏感,察覺到她情緒不對,他慢條斯理夾了一筷子她腌制的小草,誇獎:“你這裏的酸筍和苋菜都是一絕。”
這八年過去了,她容貌竟然一點也沒有改變。
沈樾便慢慢知道,她或許真的不是人了。
但是她身上也感受不到半分妖氣。
沈樾覺得很好奇,而且她似乎什麽都會一些,會劍法,醫術,女紅不錯,甚至連烹調也會,還有什麽不會的。
白茸笑笑:”你若是喜歡,可以拿一些回去。”
“好。”不料他真說,“拿我拿這個和你換。”
他掏出一個小玉盒,推了過去。
打開之後,裏頭寒意十足,霧氣中遮掩的,竟然真的是一株婀娜仙氣的藥草。
真的是那傳聞中的仙莨草。
得來竟然這樣不費工夫。
白茸笑意緩緩消失了,勉強笑着說:“我腌的菜哪來的這麽貴。”
“沒花一分錢。”沈樾打了個響指,“這藥草原本便是小畜生在蓬萊偷出來的,我家中正巧有些……關系,便順利拿下沒收了,沒讓這藥草上拍賣。”
沈樾出身應該很高,他也沒有在她面前遮掩過多少。
白茸對他的身份其實已經猜出了大半。
見她一直不為所動,沈樾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了。
“你每日在這裏給人看診,哪天去熬一鍋湯分了,也不錯,當是為民了。”沈樾說。
“或者,你要是不想,拿去扔了也行。”
他給出的東西絕不可能再拿回去。
“我明日還要回去上京,先走了,怕趕不及。”
“沈樾,謝謝你。”白茸沒有動那盒子,對着籬笆初的背影,輕輕說了一聲。
“當是我給他們付診金了。”他聲音也輕松起來,回眸朝她一笑。
桌上擺着那一只玉盒。
尋了這麽久的東西,就這樣放在眼前了,按理說,應該很開心才對。
她只需要尋一只小妖,叫它去妖界随便一個驿站,給沈長離報一個口信。或是寄送過去,這個玉匣不到十日便可以出現在妖王宮。然後可以給沈青溯熬藥。
只是,想象了一下這個畫面,她已經又開始難受,頭顱甚至都開始悶悶發疼。
沈青溯的血管中,有他一半的血液。
他不是她一個人的孩子。
白茸手指微微發抖,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搬家之後,她很少再有這樣的窒息感了,可是如今,只是看到這個玉匣,想到他,她就開始這般。
白茸實在無法做到面對他。
她深呼吸了幾口,口中開始念誦靜心訣,讓自己暫且平複住情緒。
白茸将這來之不易的仙草封回玉匣,放入了自己庫房的最深處。
*
八年足以發生許多事情。
那一年,白茸走後,過了三月,沈長離親赴了九重霄破陣。
然後,他敗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沈長離沒有成功破開九重霄的護陣。
這麽多年,從他飛升成熟後,他從未遭逢過敗績,一路勢如破竹,仙界與他有交手的仙将也都不得不承認,如今三界之內,無人能敵他。他有一身曾作為劍仙精純正統的修為,又有堕魔後越發強悍的夔龍之軀為本體。
可是,這一次,他沒有破開陣法。
甚至因為反噬,受了傷。
陣法前。
沈長離面無表情收回了手掌。
周圍妖臣面面相觑,無人敢說一詞。
九重霄的護陣既沖不開,華渚也無法,只能帶部隊開始回撤。
仙兵士氣大漲,他不得不帶着部隊退出了仙界,退回了冥河,雙方開始相持,逐漸在冥河形成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雙方都不逾越,冥河之盟也是在這時開始形成。
沈長離回了妖界。
自然沒有任何人敢指責他。就就算是暫時沒有破開九重霄的護陣,他的戰績和威望也依舊都無人能敵。
只是。
沈長離開始變了。
他開始将自己禁锢在深宮中,徹底閉門不出,甚至不再召見任何臣子,只有一兩個心腹可以見到他。
他不立後,也沒有按照衆望所歸的想法娶鏡山赤音。
第四年,局勢漸平,發生了一件事情,灼霜入宮,找他請旨。
冥河之戰裏,他們俘虜了一個幾乎沒有戰鬥力的小蝦米仙子,是個自稱韶丹的瘋女人,被關去獄中後,還在不住叫罵陛下和小殿下,瘋瘋癫癫,說陛下是他夫婿,小殿下是她的兒子,叫他們快把她放出去,聽得守衛吓得半死,不敢隐瞞,都報告了上去。
陛下沒說什麽。灼霜将軍倒是來了,沉默看了她許久,之後竟然脫,把她帶回了自家,放在了自己身邊親自照顧。
過了幾年,見局勢逐漸穩定了,灼霜過來親自拜見陛下。
他随着宣陽進紫宸殿的時候,禁不住都愣了一瞬。
分明是正午時候,大殿幾乎暗不見光,雲霧缭繞中,他聞到一點奇異的淡香,像是婆娑調和了麝香,糜豔腐爛的香。
他真的病了……
這麽多年,灼霜一直跟在他身邊,即使是最艱難的時候,他也沒有過這樣的感受,這是第一次。
“陛下……臣想來求一道離京的旨。”
“你去多久?”沈長離問,他沒有回頭。
灼霜頓了一頓:“韶丹說,不願再在這裏住了,想去外頭走走。”
灼霜跟了沈長離幾百年,他成靈很早,在沈長離還是少年時便在劍閣選中了他,之後又化了實體,他知道無數秘密,修為能力都是一流,堪稱沈長離的左膀右臂。而且他還有個特殊的用處,他最開始的化身形貌幾乎和沈長離幾乎一模一樣,可以充當他渾然天成的替身影衛。
這樣一個人,想與一個仙界棄子一起離開去隐居?
灼霜透出這個意思時,這件事情就在沈長離的幕僚裏掀起了軒然大波,沒有任何人同意,也沒任何人覺得沈長離會同意。
煙霧缭繞中,沈長離回眸看了他一眼。他的側臉消瘦英俊,神情卻很平靜,并無半分怒意。
“她……近來狀态好了不少。”灼霜低聲說,“臣也覺得,臣從前太過繁忙,沒有多的陪她,呵護她的時間。”
灼霜少言寡語,韶丹的打罵也都受着,一直默默地對她好,從前那些事情,他也不知該如何對韶丹解釋,只能始終如一守在她身邊,過了幾年,韶丹态度開始逐漸軟化。
“你去吧。”沈長離說,“不必再回來了。”
他音色淡淡,聽不分明喜怒。
“謝陛下。”
他單膝跪下,對着那個高臺之上,孤獨峭拔的背影,恭敬地給他最後一次行了大禮。
殿中只剩下了他。
沈長離目睹過韶丹最開始對灼霜的抵觸和厭惡,前段時日,灼霜偶爾出了一次遠門辦事,去了一月,她甚至開始打探,他去了哪。這一次,他想要離開妖界,去隐居,必然是經過了韶丹的默許。
如此變化。
其實,按照他從前的性格,他必然不可能這般放走灼霜。
沈長離重新閉了眼。
他又何嘗不是,想借着別人的圓滿,來達成自己精神上的慰藉。
若是他也可以。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秋日,灼霜帶着韶丹離開了。
沒有驚動任何人。
沈長離如今幾乎不與任何人見面,由宣陽出面,暫代他與外界聯系。
關于陛下身體欠安,沉迷□□物的流言蜚語也在宮中傳的沸沸揚揚,只是沒人可以見到他真容,若說他沉湎酒色,服藥只是為了助興。宮中剩下的妃子,已經有許久沒有見過沈長離了,都在宮中守活寡,她們都沒有接近紫宸殿的資格,全被宣陽禮貌攔在了外頭。
沈長離沉迷在婆娑香給他編織出的幻境中。
他不但想要白茸在他身邊,還想要她像以前那樣愛他。
在幻境中,他體驗到了,甚至開始沉迷。
他已經開始有些分不清楚,自己和沈桓玉的區別了。
有個邪修給他進獻了個法子。
他的情絲連帶和她的記憶都被淨火燒毀,神仙都找不回來了。但是,他另有辦法可以讓陛下回複記憶,這個邪修從前是器修,他有一套自己研究的功法,可以用曾見證過回憶的物件上提取出器靈,溫養在宿主的靈府中,從而提取出記憶。
只是,因為年載太久,這樣提取出來的記憶都是失真,模糊且不連續的。對靈體損傷極大,很容易走火入魔。
沈長離重賞了那個邪修。只可惜,他們之間剩下的信物已經不多了,多年的信件被他親自燒了,她給他親手畫的畫,退了。面具,手帕,都扔了。
他派了人去三界搜尋,用這樣的辦法,試圖把記憶提取出來,模模糊糊開始拼湊觀看他們的從前。
冬日。
園中雪地,一前一後奔來兩個少年,手裏都持着長弓。
前面的白袍少年看起來十七八歲的樣子,箭袖長袍,錦衣玉帶,窄腰勁瘦有力。
他虛眯着眼,出手速度極快,以肉眼看不清楚的速度,拉弓射箭一氣呵成,那梅花鹿一聲都沒叫出來,喉管便已經被箭矢射穿,倒在了血泊之中。
成功了,他下意識挑了一下眉,臉蛋白皙如玉,鮮妍的五官和眼角眉梢天生的清冷傲氣融合極好,是個讓人見之忘俗的美少年。
他身後跟着的是個藍袍少年,一個容貌也不差,但是鈍重感強烈。
眼見沈青溯已經出箭了,他忙也随着射了一箭,偏了,梅花鹿受驚跑了。
“你拉弓時,擡手要高一些。”沈青溯說,比劃了一個動作,“要快。”
“嗯。”陰山硯點頭,再射了一箭,中了,沈青溯方才滿意。
他修為進步很快,加上一身騎射本領和醇熟精妙的劍術,在妖王都一幹貴族子弟中,也是極為出類拔萃的。
陰山硯總是跟在他身後,他是叛徒的棄子,原本應該過得凄慘卑微,只可惜莫名其妙得了太子殿下垂青,願意屈尊纡貴把他帶在身邊庇護,也沒人敢欺負他。
眼見天色玩了下來,陰山硯肚子餓了,咕咕叫了兩聲。
沈青溯把弓和箭袋遞還給下人,問石英:“晚膳備好了吧。”
石英忙說:“自是備好了。今兒過節呢。”
今日确實是妖界的花燈節。
沈青溯問:“陛下來不來?” 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石英沉默了片刻,搖頭。
“陛下在紫宸殿閉關修行。”他聲音越來越小,怕觸怒了小殿下。
近年來,他和沈長離關系越來越差,見面的時候也很少。
尤其這兩年,他長大了,懂事了,也看出來了一些事實,知道了,大抵是——母親壓根不愛父皇。
母親不是父皇的妻子,甚至——鏡山赤音告訴了他真相,他們從未舉行過昏禮,甚至,連父皇的妃子都不是。
那一日,他渾渾噩噩了一整天,如遭雷擊。
從前,父皇與他說的,他和阿娘兩情相悅的甜蜜,都是編造的。
從前他問起過,父皇說他們很小的時候便認識了,從前他在外修行時,靠信件聯系,也告訴過他,從前娘是如何在雪地裏的驿站等他歸來的。他聽得很歡喜,覺得母親現在不能陪在他身邊,定然是因為自己不能控制的原因。
這些都是假的?
阿娘沒有對父皇露出過一個笑容,
甚至——她被困在宮中的時候,她不快樂,她一定要走。
當年他不解,現在,全想明白了,母親或許根本就不愛父皇。
阿娘走後,沈長離也開始閉關,幾乎不見他。
沈青溯孤身一人長大,他最孤獨的時候,甚至會對父皇升起一股扭曲微妙的恨怨,要是沒有他,母親是不是就不會走?是他把他一個完整的家弄得分崩離析。
他擦了一把額上汗水:“石英,我現在的水平,比起父皇當年如何?”
石英是冰海老人,以前便服侍沈長離。
石英說:“陛下天生劍骨,修行開始得早,在這個年齡的時候,劍法已經大成,可以有劈山分海之能。”
石英想到他被活生生從身體內抽走的劍骨,還是忍不住扼腕嘆息。只可惜,小殿下沒有遺傳到這一身劍骨。
沈青溯面容刷的一下就沉了下去。
他性子好強争尖,妖王都的同齡人都遠遠趕不上他,因此他自然地把自己目标設置成了父皇,卻每每不遂人意。
他繼承了母親的靈根,卻是水木雙靈根,并沒有繼承那男人的冰靈根,雖然也算是絕佳的天分了,卻沒有當年沈長離少年時被人人誇贊的驚才絕豔。
“聽聞父皇最近身體不适。”沈青溯慢慢說。
“孤是否也應去探望探望?”他說,“父皇不願意見孤,孤便去見父皇。”
石英不敢多說,知道說了也沒用。
這對父子性情都強勢且剛愎自用,骨子裏一模一樣。
陰山硯聽到了這一段對話,也不敢多說什麽。
沈青溯偶爾會和他提起他的娘親,言語之中很是親厚懷念,如今他也不敢再攀高叫她阿娘了,也只能把童年那一段溫暖的回憶默默藏在心中。
紫宸殿裏終年透不入光。
“父皇,兒臣今夜請您去赴宴。”
沈青溯一直記得娘親溫暖柔軟的手,記得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時,娘抱着他,眼淚滴答滴答到他頸窩的模樣。她也哭了,她舍不得他。
可是,因為他,阿娘還是義無反顧地走了,甚至一走這麽久,再也沒有回來過了。
阿娘不會其實是恨他的吧?
他們怎麽會生下他的?沈青溯想不明白。
沈長離沒有做聲。
“麗妃、莺妃、萍妃也都已經到了,在等您赴宴。”沈青溯又說,看似恭敬地提醒。
“滾出去。”沈長離說,他從重重簾幕後站起了身。
男人眉眼和他極像,身量卻較他高,更加挺拔高大,肩背寬闊,氣質卻天生較他內斂許多。
沈青溯自然沒有滾出去。
兩人面對面站着,誰都沒有退縮。
沈青溯柔和的唇和下颌形狀隐約還能看出一點白茸的影子,小時候更明顯一點,但是随着他長大,和他長得越來越像了,甚至已經看不出多少白茸的影子了,性格也不像他,讓他看着越發厭煩。沈青溯和白茸最像的時候,就是他最愛他的時候。
“母親走了八年了,她什麽時候可以回來?”沈青溯說。
沈長離不語。
這麽多年,沈青溯不是沒有問過他這個問題,他從來沒有回答過。
眼見父皇不回答,又要把這事兒冷處理,看他這般模樣,沈青溯壓抑以久的情緒徹底崩了:“母後其實壓根就沒有愛過您吧!所以,她到現在都不願回來。”
這與沈長離這麽多年對他說的完全不一樣。
沈長離緩緩看着他。
有一瞬,對上視線的時候,沈青溯幾乎有種死到臨頭的恐慌。
父皇會真的殺了他嗎?
這麽多年,都在說他身體欠佳,因為沉迷酒色和受傷已經不如從前了。
可是,在他面前,他發現了,父皇還是和從前一模一樣的強悍,沈青溯甚至第一次感受到了從前他從未對他表現出過的壓迫感。
年青想要攫取力量的小狼,在成年狼王面前毫無招架之力。
“我再說一遍,沈青溯,滾出去。”男人聲音低沉,一字一頓,“你今日說的屁話,我可以當沒聽見。”
沈青溯咬着牙,手指發顫,轉身便走了。
因為屈辱和氣憤,渾身都在發顫。
沈青溯走了。
殿中只剩下他一人。
他咳嗽了幾聲,看到掌中有幾點烏黑的鮮血。
他身上骨毒發作越發厲害了,疼痛對他而言不陌生,只是他不想讓自己再失控,他需要對自己百分之百的把控權,不再重蹈過去的覆轍。
“陛下,您破陣的時候,也是因為這一點顧慮吧。”宣陽低聲說。
所以沒有發揮出來全力,甚至——他覺得陛下心中是有迷惘的。
沈長離沒回答。
他淡淡說:“宣陽。你說,這輩子,我還會有再見到她的時候嗎?”
“那時,她還會記得我嗎?”
白姑娘走了八年了,杳無音訊,什麽都扔了。
陛下第一次試着放手,換來的就是這樣一個,也是意料之中的結局。沒有奇跡發生,這個世界上,原本便不存在奇跡,有的都只是意料之中,以及忽如其來的災禍。
入夜之後,他在帳中入眠。
帳子彌漫着糜豔濃郁的麝香。
他入夢了。
這一次,卻清晰地看到了一個女人。
是白茸。穿着一身喜服,如雲黑發高高盤成發髻。
“滾出去。”在女人柔軟的手臂即将抱上來時,他睜開了眼。
“幾百年過去了,你還是這般。”女人咯咯笑了起來,“哥哥,你是如何一眼認出來的?對她已經這般熟悉了嗎?看來,我錯過了許多好戲啊。”
她說這話時,眼裏卻滿是怨毒,毫無笑意。
楚挽璃問:“沈長離,你從前,就真的沒有愛過我半分嗎?”
沈長離沒有與她多話的興致,眼都未擡。
他靈力強大,楚挽璃借助外力,至多可以在他夢中停留一炷香的時間,如今,已經過去一半了。
“你喜歡白茸也沒關系,等過段時日,她的身軀就是我的了,到時候,我用她的身體來陪夫君,好不好?”她語氣放得天真,惡意卻不加掩飾。
他睜了眼,狹長的眼看向她:“你在魔界,并非在三界之外,若是想再死一次,神魂俱滅,盡可以試試。”
語氣很平靜。
他沒有半點悔意,對于幾百年前殺了她這件事情。
他甚至可以再殺她一次。
楚挽璃驟然仰天大笑起來。
他那樣冷心冷性一個男人,從小到大,從他剛來青岚宗的時候就是如此,全部的感情都只給了一個人,只有那個人,才可以得到他寶貴的感情波動。他經常給她寫信,準備禮物,後來訂婚了,更是毫不遮掩,被師兄弟打趣他在家的小妻子時,他那樣內斂保守的性情,卻從沒有阻攔過。
即使他失憶了,沒有情絲了,也是這樣。
即使他失憶了,與她成婚,想要诓騙她替白茸去死的時候,他也不願意讓她碰一根手指,還想給誰立貞節牌坊?
她這一生有過許多裙下之臣,可是,直到現在,沈長離依舊是她心中一團最濃重的陰影,讓她一提起便能恨到眼睛滴血。
楚挽璃說:“哥哥,都這樣了,你不會還在做夢,期待你還能和白茸在一起吧?”
他冰冷的眼終于望向她。
楚挽璃越說越興奮,他那樣的眼神,簡直讓她雙頰暈紅:“我好心提醒一下,哥哥,你和她壓根就不是一類人,命中無緣,注定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再怎麽努力,也不可能逆天而行,非要強求,只會适得其反,弄得兩人都遍體鱗傷。”
沈長離毫不猶豫扼住了她的脖頸,扼上這具身體纖細的脖頸。
沈長離确實和從前不一樣了,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的面容,和當年青州的負雪劍仙,氣質甚至樣貌都有了不小的變化。只是她依舊喜歡,喜歡到想撕碎他,也想在他腳下臣服。她就喜歡他和清俊守禮的外表完全不一樣,骨子裏的狂悖無端和肆意妄為。
“逆天而行?”他唇彎了一下,眸底毫無笑意,“誰說的?你的天理說的?”
他和白茸在一起,便是天理不容?
他從小便只信自己,天理不容,就把天理翻了。
楚挽璃沒想到,他竟然會說出這種話來。
就在這時,心音低呵了一聲:“走。”
入夢之法斷絕了。
這個夢境到此結束。
這是這段時間,他第一次,這般清晰地看到她。
沈長離睜了眼。
九年了。
幾乎每一日,他都是這般過來的。
在清寂無人的大殿中,日複一日。
琅嬛鏡放在他的卧榻邊,男人蒼白瘦長的手指拿起了那面鏡子,鏡面有一道淡淡的裂縫,是第三年的時候,他砸了一直沒有半點消息的鏡子,只是過了幾日,他想,若是白茸在這幾日,尋他通信,錯過了怎麽辦,于是,他又把鏡子修補了起來,依舊放在卧榻邊。
一日一日過着,又過去了六年,白茸依舊杳無音訊。
*
入冬了,今年年景不好,許多人家的冬糧沒有儲存夠。
白茸打開了自己倉庫,放了好幾次糧給山民。
這一日,天空飄着小雪。
白茸發現家中許多日用品不夠了,便去了一趟青州城采買,她去的時候坐了一個叫周順的村民的牛車,回來的時候雪下大了,牛車不好走了,白茸不願叫他繼續送,叫他先回去,周順不答應,說一定要送醫仙到家,白茸只能委婉說自己還要去見朋友,朋友就住山坳這。好說歹說,才把周順勸回去了。
她帶着頭巾,挎着滿滿當當的籃子,走了幾步。
剛在雪地中走了幾步。
她腦子忽然一脹,頭開始一扯一扯的疼,視野都開始模糊了,只覺得眼前一片白茫茫。
白茸踉跄了一下,她身體如今很不錯,這種天氣,對她壓根造不成多少影響,只可能是其他原因。
白茸不是對自己狀況毫無知覺的傻子,從她剛複生的時候,在仙界,她就開始察覺到不對了,似乎有人想要對她動手,最開始下手的就是她的本命法器,可是,那法器一直是若化在仙界保存,按理說不可能有問題。
她想不明白,但是後來也沒有用過了,之後把自己本命法器留在了仙界。
再後來,她在九重霄時,食物也被動過幾次手腳,被下了不幹淨的藥,因為她感應敏銳,幾次都被查出來了,那些藥都是些無關緊要的毒藥,毒性毒不死她,也沒有其他特殊效果,與其說想要這毒發揮效果,更像是一種試探,在看能否成功。
可是,她還是不懂,到底是誰動的手?
頭疼開始越發劇烈,靈府甚至都有晃動之感。
白茸走路搖搖晃晃,看到眼前,有一處打開的祠堂,她想都沒想,推門撞了進去。
看清室內陳設之後,她愣住了。
竟然恰好,又是一處神女祠,香火竟出乎意料的鼎旺。這般荒年,甚至還可以有沒有燃盡的香和幹淨的果碟。
白茸在蒲團上坐下,靈符的疼痛還沒有消退。
她盤腿而坐,開始念誦法訣,運行靈脈。
她修為今非昔比,對自己靈氣調動手法也比從前精純許多。
外頭雪逐漸大了。
白茸在人間過得非常低調,她封印了自己的仙身,用普通修士身份活着,只是,不解開 仙身毫無辦法。
剛解開封印,她經絡內流淌的靈力瞬間崩騰,幾乎是瞬間從涓涓細流變為了崩騰的大海。
她檢查了自己的靈府,竟然真的,發現了一團黑色的污垢、
這是,未長成的蠱?
她體內如何會有蠱?她今日頭疼,便是因為它嗎?
白茸皺眉,用靈力包圍住了這一團蠱,開始試着把它排除出去。
她靈府中,有一處是一直被封印的,白茸知道,那應是被多年前的甘木神女親手封住的,也是因此,她一直看不到關于天闕的回憶。
白茸很耐心,祛除淨化過程持續了約莫半個時辰後。
她背後的神女像,忽然發出了淺淡的微芒。
那一道模模糊糊的白影伸出了手,溫柔覆在她額上,嘆息:“你做得很好,超出意料的好。”
“是你嗎?”她沒有睜眼,感受到了那一縷溫柔的觸感。
“你告訴我。我現在,到底該如何是好?”
她現在白日看着正常,但是晚上經常整宿不能合眼,一合眼,就常做噩夢,經常夢到往事,那些血肉模糊,生靈塗炭的地獄景象。那些她熟悉的,活生生的人的痛嚎慘呼,在耳畔回響。
她用義診來贖罪,來麻痹自己,卻只是一時,無法長久。
她知道,過去的甘木把自己的軀殼,神位,法力,都留給了她,是想讓她做一些什麽。
只是,她現在還無力做出最後的選擇。
“沈長離幾百前做的事情,你已經知道了。”神女聲音很溫柔,“确切的說,應是在發現你祭祀之後,他徹底失控了。”
失控。
她想起了沉沒的青岚宗,只覺胃部一陣痙攣。
她不會覺得有多愉快,不覺得被感動,只覺得想要嘔吐,要被強烈的負罪感和厭惡感淹沒。
在與另外一個女人昏禮洞房花燭後,再用其他無辜的人的性命來彰顯對她的愛?
她有時候也會想,若是她生下來就被掐死,早點死了就好了。或者一輩子沒有遇到過那個人,該有多好。
神女聲音很溫柔: “你有想過,回去九重霄嗎?”
“沒有。”
她不願意待在妖界,但也不願意回九重霄。她對九重霄沒有歸屬感,對那些屍位素餐的仙官,也已經徹底失望。
在人間,維持這個搖搖欲墜的平衡,對她來說是最好的選擇了。
那聲音嘆息: “我尊重你的選擇。”
白茸和她終究還是有不一樣的地方。她不喜歡九重霄,也情有可緣。
“其實,事情本也不該是如此發展。我讓你下凡,也不是為了此事。沈桓玉原本的姻緣不該是你。“
這只是一抹她殘餘在神女祠中的過去殘魂,原本記憶也已模糊:“他,當年被封印前,告訴我……”
天闕死前,對她說過一段話,說他下一世的姻緣已定,愛的另有其人,再也不會喜歡她了,也不會與她再有有任何瓜葛。
她欠他的,他不要她用愛情還,但想要她陪他一起轉世,出現在他下一世的身邊。
她沒有應承,只是默默聽着。
封印天闕後,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了,于是便将自己魂魄放予了合歡神木,送下了凡塵。
她始終不放心天闕,對他骨子裏的狂悖、自我、沒有任何道德和規矩能束縛他。這樣一頭野獸,失去控制是很可怕的。
她卻沒想到,這一舉動,後來會帶來這樣的連鎖反應。如今,這些責任,都沉甸甸壓在了白茸身上。幾乎要把她壓垮。
沈長離和天闕不一樣,他身上那一半人類的血液,讓他變得更加偏執而瘋狂,極端危險。
沒說完,神女殘魂應也是到了極限,消失了。
白茸睜開了眼。
應是因為特殊的環境,加之此處香火鼎盛,方才得以讓她與從前的神女有了短暫交流的機會。
頭疼已經平息了,白茸呼吸暫時平定,跨上籃子,開始重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
妖王都,宣陽拿着密信,冒着雪,深夜朝着紫宸殿走去。
他很沉穩,素來很少露出這樣的神情。
“陛下,白姑娘有消息了。”
從三年前開始,已經到了他可以忍耐的極限,沈長離往三界派出了探子。
白茸在人間的青州有了蹤跡。
雖然只是短短一瞬,卻依舊被他們部署在青州的探子發現了,
那探子不敢延誤半分,立馬寫了加急信,幾個時辰後,信件就到了宣陽手中。
……
冬雪封山了,好在她采買及時。
楓丘就住了幾戶人家。
馬上要過年了,這幾戶人家都知道她孤身一人,都紛紛邀請她去他們家過年。
山民人都很好,卻被白茸婉拒了,她現在已經習慣了獨來獨往,不與任何人走得很近,避免給別人帶來滅頂之災,她已經承受不住了。
只是沒想到,大年夜這一次。
她擺好貢品,又擦幹淨了楚飛光牌位,給家中做了一次大掃除。
門口忽然探出了幾個臉蛋紅紅的小腦瓜子。
石頭說:“醫仙姐姐,阿娘叫我們給你送菜來在,這是我家自己做的”
小翠說:“仙女姐姐,我阿爹說叫我給你送我們自家釀的松花酒。”
“還有俺家的熏鹿腿。”
“還有還有……”
這些小不點手裏都拎着籃子,不住往外掏。
她看着他們,鼻尖忽然有些泛酸。
把他們都抱在了自己懷裏,身上似乎恢複了點點暖意。
……
主管青州的妖使是第一次見到他們的妖皇,大妖現在都不怎麽來人間了,都在妖界或者随着妖皇一起去九重霄了,所以,青州這塊肥地兒也輪到他這種修為不高的小妖管了。
他們在同一座雲舟上,畢軒緊張得呼吸都局促了。
妖皇陛下倒是讀不出多少情緒。
他瞧着很年輕,有一張英俊的面孔,成熟而英俊,只是身上帶着一點若有若無的病氣,雖然有這點病氣,或許因為常年身居高位,他身上積威很重,看得出,是和傳聞中一樣,掌控欲很強的強勢當權者。
畢軒想起妖都滿天飛的傳聞,說妖皇陛下現在日日服藥沉湎酒色,不理朝政。
心想,看起來完全不像。
至少,這龐大的情報網,他操縱起來依舊得心應手,甚至可以随意伸手到人間來。
以陛下的手段,要清除這點流言蜚語,豈不是易如反掌。
難道是真的?還是他完全不在乎自己聲名?世界上有這種人嗎?
雲舟上懸挂的燈籠被夜風吹得簌簌作響,大年夜,這點熱烈的紅,落在男人玉白消瘦的臉上,竟然顯出了幾分無端的清寂。
“陛下,到了。”畢軒畢恭畢敬。
他身側随着另外一個黑衣男人,應就是傳聞中的宣陽了,他問:“沒去打擾她吧?”
畢軒迅速搖頭:“陛下不是早交待過嗎,我們只派了兩個機靈的守備在山坳外頭守着,看着是否有人進出,其他絕對沒有。”
沈長離遠遠看到山巅那一處小小的院落,亮着一點亮光。
裏頭有小孩子清脆的說話聲和笑聲,她很喜歡小孩子,在變小術法逗他們玩兒,即使他們毫無血緣關系。
從前,沈長離很厭惡她的博愛,那時他傲慢絕頂,看不起她對他有瑕疵的愛,甚至不屑一顧。
而現在,他想,為什麽他不可以成為,她愛的芸芸衆生中的一個?
大年夜,白茸睡得很好,或許因為這些可愛的孩子,她睡得很好,一夜無夢。
過了幾日,雪停了,竟然迎來了一個大晴天,冬陽照在身上暖融融的。
白茸拿掃帚在門口掃雪,掃了幾下,忽然停住了掃帚。
有人來了。
是個男人。
就在籬笆前。
白茸手指收緊。她不意外,知道這只是遲早的事情。她一直逃避做最後的決定,可是,終究要有個結果。
可是,沈長離沒有對她如何。
只是靜靜站在笆外,看着籬笆內的院子。
看到她拿着掃帚,屋檐下并排放着鬥笠,藥鋤,籮筐……像是一處平凡的農家。
白茸打扮得很是素雅,通身沒有多少多餘的顏色。只是,或許因為過年,她用了一根朱紅的絲縧,将黑發束了起來,一身白裙,膚白如雪,纖腰一握,那一點烏發上的雪裏紅,讓整個人潔淨素雅的眉眼瞬間鮮妍妩媚了起來。
一只黃色的小土狗正在圍着她撒歡兒。
白茸微微笑着,摸了摸小狗腦袋,她也養了貓,貓兒正盤在屋檐下的蒲團上睡覺。
一切都很好很平靜,直到她發現了他。
他病的更加厲害了,蒼白的肌膚毫無血色。
外形看不出多少異樣,她一眼覺得,他病的很厲害。
身上沒有任何生氣。已經完全是魔身了。
沈長離沒有進來。
只是安靜站在籬笆外。
還是被找到了。
她手指握緊了掃帚。
可以擺脫他這麽多年,已經超出她的想象了。
“我不知道該拿你怎麽辦了。”沈長離說。
他沒有推門進來。
男人身形高大,肩背寬闊筆挺,出落比九年前更加成熟英俊,在外人眼裏,比起高傲清冷剛步入青年時的模樣,如今他甚至多了一點為人夫為人父的溫和沉穩。
“白茸,你為什麽不逃得更遠,藏得更好些呢,讓我永遠找不到你。或者變得足夠強,強到見面足以一劍殺了我,就可以結束這種折磨了。”他喃喃說,“被我這樣找到了,你知道我會做什麽嗎?你會被我帶回去,關起來弄死,到再也跑不動了,離不開我為止。”
他瘦長的手指輕輕搭在竹籬上,沒有推門,日光在那張俊美病态的面容落下陰霾,平靜望着她。
天光暗了下去,雲霞被遮住了。
這麽多年過去了。
放手,不行。
不放手,也不行。
他已經試盡辦法了。
他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種情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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