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舊恨

第27章 舊恨

姜貴被關在這裏已經兩天, 現在頭發散亂,衣衫又髒又皺,身下穢物散發出難聞的臭味。就算地窖門開着, 味道也沒有完全散出去。

他的手腳被布索套着,雖然沒被綁死在床上, 但能活動的位置也極為有限。現在手腕都能看到掙紮擦傷, 腳踝想必也一樣。

這兩天裏,劉山每天會來給他喂一次食水, 其餘時候他就只能這樣躺着。

綁姜貴這事只有姜閑主仆三人知道, 有關姜貴的所有事情,都是劉山經手。就連許真,也只是聽命去劉山找的隐蔽地點放置銀票,再為姜閑保留一個雅院,并不知道全貌。

此時, 劉山将蠟燭立在床邊的桌上。桌上還擺着一只木盆, 劉山扯下腰間兩個水囊,将水全倒在木盆裏。

最後, 他走到床邊,扯下姜貴嘴裏的布。

姜貴被餓了兩天, 這時說話都有氣無力, 聲音也一片沙啞:“水……給我水……和吃的……”

劉山看向姜閑,見他點頭, 才扯下第三只水囊,在姜貴嘴上倒。

姜貴貪婪地舔着水囊中流下的細細水柱。

劉山很快又收起水囊, 從懷中摸出一個炊餅, 卻只撕出一半,再掰小了往姜貴嘴裏放。

姜閑在旁邊看着姜貴的狼狽模樣, 忍耐着周圍的臭氣,不由得想起一些年幼時的舊事。

他以為自己已經遺忘了,但其實只是被埋了下去,随時可以被翻找出來。

姜閑記事很早,甚至能記有三歲時的零碎記憶,四五歲時記憶就較為連貫。

因此,他娘當年如何在賈金燕手裏艱難讨生活,都是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聽,印在腦中。

更別說姜貴曾經對他做過的那些事,一樁樁一件件,都還能回想當時身體的反應。

姜貴雖比姜閑小半歲,但姜閑先天體弱多病,平日別說想吃好,能吃飽都是他娘忍着餓給他省一口,因此體格和墩實的姜貴完全沒法比。在他娘偶爾顧不過來的時候,姜閑就成了姜貴的玩具。

三歲那年有一次,姜貴不知道從哪裏學來的,拿樹枝抽姜閑玩。姜閑只能盡量抱着頭保護眼睛,手上、腿上、身上、乃至臉上,不知被抽出多少血道子。

後來姜貴被姜德狠罵了一頓。因為姜閑身上的傷太明顯,偏巧被來家作客的同僚瞧去,讓姜德感覺很丢臉。

那以後,姜貴學會了不在姜閑身上留痕跡的玩法。什麽潑水扔土都不值一提,衣服蒙頭到差點窒息的情況都好幾次。

姜閑現在都能想起來,那種喘不上氣、胸腔灼辣到腦子一片空白的感受。

三四五歲那三年留下的記憶,全是一場又一場噩夢。

因此,當姜德要把他們母子送回華澤時,他們甚至是欣喜的。回去哪怕再苦,也比待在姜貴母子手下提心吊膽地求活強。

幸好,上天還算眷顧姜閑,讓他遇到了他師父……

突然一串咳嗽聲,将沉浸于回憶的姜閑拉回當下。

姜貴咳得臉紅脖子粗,甚至胸膛都震離了床面。

姜閑冷眼看着,唇角甚至揚起一個弧度。

劉山把那半張餅喂完,再轉頭看姜閑的指示。

姜閑擡起手,手背對着他擺了擺。

劉山便解下後背小包袱放在桌上,随後轉身離開地窖。

姜貴大概是聽到了離去的腳步聲,又察覺光沒滅,嘴也沒被堵,發出一道奇怪的驚訝聲。

姜閑開口,用一種蒼老的聲音說:“姜貴。”

姜貴猛然一愣,随即甚至搶着說話:“你是誰?和上次那人是一夥的嗎?到底為什麽一再抓我?”

姜閑自然沒搭理這些事,繼續說:“端王是怎麽篡位的,仔細說一說。”

姜貴就像瞬間被人扼住喉嚨,所有聲音都卡在了嚨間。

好一會兒,才顫抖着再開口:“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什麽端王篡位……為什麽問我……”

姜閑:“你知道。你入了端王府,成為最受寵的男寵,端王還向皇帝請旨要娶你為王妃。不過很可惜,最後他給你的,只是一杯毒酒。”

随着姜閑的每一句話,姜貴的身體就多顫抖一分,到最後甚至帶得床都在顫。

姜閑:“說吧,端王是怎麽篡位的。”

然而,姜貴依舊咬死不認:“我真聽不懂……什麽胡言亂語……”

姜閑走到桌邊,拆開桌上小包袱。

包袱裏是一大疊上好的桑皮紙。

姜閑拿起幾張放進水盆中,待紙完全吸透了水,再拎出一張,彎身蓋在姜貴臉上。

他動作很仔細,還撫摸似地讓濕紙徹底貼合到姜貴臉上。

姜貴被這冰涼一激,聲音驚得變了調:“你在幹什麽!我臉上的是什麽!”

姜閑再去拿第二張紙,繼續仔細地往姜貴臉上貼。

同時慢慢解釋:“浸濕的桑皮紙。它韌性很好,遇水不化,能完全貼住你的臉皮,不留一點縫隙。每多貼一層紙,你能透過紙吸到的氣息都會減少。你猜猜,我貼到第幾層,你會完全吸不到氣?”

姜貴吓得連忙張大口吸氣。

但,随着姜閑增加的層數,他感覺呼吸越來越困難。不管怎麽用力,都吸不進多少氣,胸口開始疼痛,腦子開始嗡鳴。

姜閑不緊不慢地繼續說:“趁你還能發出聲音,我勸你趕緊開口。”

姜貴胸口不斷起伏,終究是敗給了對死亡的恐懼,艱難地在好幾張紙下蠕動着嘴唇:“我說……先把紙……拿走……”

姜閑把紙都揭掉。

姜貴立刻大口大口地吸氣。

姜閑在他耳邊抖一抖紙,讓他聽見聲音:“說實話,不要挑戰我的耐心,它很有限。”

姜貴抽噎一下:“我真的不知道……”

姜閑用紙拂過他的臉。

姜貴吓得加快語速:“是實話!我只是他後院的男寵,怎麽會知道那種要命的事!他也不可能告訴我啊!我知道的時候,毒酒已經擺在我面前了!還是拿酒來的閹人說的!”

姜閑想了想,覺得倒也說得過去。

從他先前幾次接觸過武敏吉的印象來看,武敏吉那人城府極深,篡位這種大事,不對後院男寵說并不奇怪。

姜閑換了個問法:“那就來說點你知道的,端王篡位是哪一年,什麽日子。”

姜貴沉默片刻,還是選擇了老實回答:“兩年後,九月十七。”

姜閑暗暗吃了一驚——竟然這麽快!當初他夢中見到的書裏寫得含糊,他還以為至少也是五六年之後的事。

姜閑:“那個月,京裏都有什麽大事,端王又有什麽異常。”

姜貴努力回想:“那個月……”

姜閑耐心地一點點問,還根據姜貴的回答不斷調整方向。

期間但凡姜貴說不清楚,或是回答缺乏說明力,姜閑就給他貼紙。

在死亡高壓面前,姜貴的記憶都被徹底激發。

姜閑留意着蠟燭的長度,時間差不多就停下提問,說:“今日先到此。你再好好想一想,還有什麽值得說的事,下回我希望你能再有價值。”

姜貴一聽就急了:“你還想知道什麽,趕緊問!問完放我走!”

姜閑的聲音依舊不緊不慢:“不着急,兩年多裏的事,足夠我們慢慢聊。”

說完,也不管姜貴再說什麽,直接轉身走出地窖。

回到地面走出院子,姜閑都忍不住多吸了幾口氣——地窖裏的氣味實在是難聞。

劉山見到姜閑上來,便再次下到地窖。他把另外半張餅給姜貴喂完,再喂過一次水,然後重新堵上姜貴的嘴,就端着水盆拿着蠟燭離開。

姜閑上了小驢車,劉山鎖好門,趕着車回藥膳館角門。兩人反回姜閑的雅院,除去喬裝換回原本模樣,帶上雲雁一起回長公主府。

*

藥膳館就是姜閑最好的掩護。

新店開張,日日有活動。姜閑去捧場去得勤,很快京裏就傳開消息,藥膳館的東家是姜閑同鄉,如今背靠的就是開陽侯這棵大樹。

姜閑往小院去了五回,有時連着去,有時也隔個一兩天。

他從姜貴的嘴裏挖出不少東西。不過,第四回去的時候,姜貴說到後面,已經有點語無倫次。

再到第五回,甚至開始有點瘋言瘋語。

姜閑給姜貴貼了五層紙,姜貴依舊如此。

他便知道,姜貴不中用了。

姜閑目光落在姜貴臉上。

五層桑皮紙,把姜貴的臉蓋得模糊不清。

姜貴的胸膛起伏從劇烈到漸漸減為微弱,他已經發出不聲,身體出現抽搐。

姜閑知道,姜貴的性命,此刻就在一線之間。

他原先并沒有想要姜貴的命。

有沒有出人命,會讓這件事的後續有很大不同。

畢竟天子腳下,三品大員的兒子丢了性命,官府肯定得嚴查一番。但如果只是被綁架,還“毫發無損”地回去了,那通常懶得下力氣查,尤其裏面還牽扯到一個撈錢的勢力。

所以姜閑從一開始目标就很明顯,只想搞情報,用刑不過是達到目的手段。

可是現在……

姜閑突然發現,自己看着姜貴越來越微弱的氣息,心中十分暢快。

他希望姜貴就這樣死去。

姜貴的胸膛起伏已經微乎其微,姜閑的眼神也越來越冷。

最終,姜閑深吸一口氣,擡手捏住那些紙一角,快速揭下,扔回盆中。

姜貴沒有一點動靜。

姜閑探了探他的鼻息,氣若游絲。

姜閑嫌棄地啧一聲,從袖袋中拿出針包,取出幾支針刺在姜貴身上。

片刻後,姜貴胸膛的起伏恢複肉眼可辨。

姜閑探過他的脈,收了針,轉身離開地窖。

回到地面,見到守在屋內的劉山,姜閑吩咐:“送我回去之後,你再過來把姜貴處理了。”

劉山躬身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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