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軍營

第069章 軍營

江州軍營, 辦慶功宴。

平定江州的高級軍官中,超過半數都是琅琊王氏的族人。他們在戰場上聽王戢指揮,奮勇殺敵, 立下了汗馬功勞, 最渴望得到家族首腦的認可與褒揚。

新任女家主是王太尉千嬌百寵的九小姐,尊貴的琅琊王氏第一美人。

聽說女家主駕臨,軍中早早地鳴鑼開道, 列隊等候,精神飽滿, 等候檢閱。

王姮姬經過三日的舟車勞頓, 在逆旅更衣洗漱後, 打疊衣冠,來到江州軍營。那裏有她睽別數月未見的哥哥們,還有素未謀面的王家子弟兵。

郎靈寂伴在她身畔,因甘棠樹之事, 二人路上氣氛僵冷,話語屈指可數。

馬車中, 他撐頤遙遙眺望窗外, 骨重神寒天廟器,端端是不茍言笑的權臣。

王姮姬知他惱了,又回到前世那種相敬如冰的狀态,生人勿進。

她亦不去搭話, 暗中腹诽自己前世糊塗, 竟看上這種冰山, 還對他情根深種愛之如狂, 當真瞎了眼。

江州山路崎岖難行,馬車颠簸, 弄得她想嘔吐。她阖上眼皮依在廂壁邊,磕頭打盹兒,胃裏翻湧得更厲害了。

過了會兒,王姮姬迷糊睡着了,酸痛的脖頸舒服許多。睜開眼睛,卻猛然發覺自己不知何時靠在了郎靈寂肩頭 。

她怔忡擡起頭,他深目凝着,肩頭白衣裳好大一片被她蹭出的淩亂褶皺。

王姮姬瞬間清醒了,忙不疊坐直了身,甩甩腦袋裏的漿糊,猶自嗡嗡。

聽郎靈寂沒什麽波瀾道出一句話,“你發髻的簪子有點紮。”

王姮姬下意識摸了摸簪子,他風姿明淨的頰被簪上金色珠花戳了幾個小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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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恥恚愈甚,重重吸了口氣,道:“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話說回來他為什麽不早推醒她,舉手之勞的事而已,害她白白出醜。

郎靈寂道:“沒事。”

神如冷釉色,斂首過去。

王姮姬暗暗悔恨,他這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模樣打底是潔癖又發作了。

她亦望向窗外灰白蕭條的山景,克制困意,努力撇掉雜念。

半晌,王姮姬實在暈車,仰在車壁上,腦袋被馬車磕得有點疼。

這種直挺挺坐着,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感覺痛苦,胃裏翻騰,腦袋蒙蒙的。

颠簸了片刻,她的脖頸忽然被不輕不重一按,重新歪在了郎靈寂肩頭。

他咳了咳,隐晦道:“也沒不讓你靠。”

……

至江州軍營,兵将已等候良久。

士兵鱗次栉比,操練有素,手持長矛身着盔甲,站滿了一整個比武場。

耀目的太陽普照,大地熏熏蒸騰着熱氣。

王戢在前面來回逡巡,頂着春陽焦急等待。他本來也想去接王姮姬,奈何兩人太興師動衆,讓郎靈寂一人獨去了。

遠遠望見了馬車,眼冒金光,“九妹——”

王戢難抑心中的興奮,待到王姮姬下得馬車,單膝跪地抱拳道:“末将恭迎家主!”

王姮姬還在暈車狀态中,驟然被王戢弄得緩不過神,連忙扶起:“二哥,你這般折煞作甚?”

王戢肅然道:“軍規森嚴,九妹作為家主,理應受我王氏子弟兵的叩拜。”

在琅琊王氏家主代表着信仰,子弟們辛辛苦苦打江山為家主一人。

身後成千上萬的将士聞家主駕到,聲勢如雷,按主帥之前排演的,齊聲跪地俯首,“末将參見家主——!”

郎靈寂亦不失時機微微颔首。

王姮姬呆呆瞧了會兒王氏江山,五味雜陳,允衆将平身。

她在王戢的帶領下登臨高臺,檢閱勝利之師。王戢全然不當自己是兄長,嚴格按照軍律,将軍中情況一一禀報給她聽。

家主就是家主,誰坐到了這位置誰主宰一切,不因男女性別而改變。

王戢是愛權力,也豔羨家主之位,但絕不會跟妹妹争。他與雪堂早認可姮姮這位開天辟地的女家主,決心尊重爹爹遺願,盡力扶持于她。

軍營中自古沒有女子踏足,王姮姬的駕到恰若太陽燦然撥開烏雲,光芒萬丈。

一些老古董幹瞪眼白生氣,王姮姬的身份超越性別之上,她有權檢閱軍隊,察看軍情機密,參與審閱作戰計劃,甚至親自到皇宮拜谒陛下。

作為參政參軍人物,王姮姬需要抛頭露面,非尋常閨閣女子可比。

她身着一套藕荷色窄臂大袖襦,交領右衽,富貴黃白游色的緣褶裙,肩部扣珍珠绶帶點綴。最重要的是,她手指帶着碩大渾圓象征家主地位的戒指。

家主親至,無上榮耀。

王姮姬戴着帷帽,難以窺測其貌,臺下衆将隐約瞥見她那屬于女兒的靈動身形,油然而生敬意。

王氏将領們心甘情願對她俯首,不單單因為她是家主,更是他們的小妹妹。美麗靈動的小妹妹,誰不心生憐憫保護之意。

岑道風作為被貶谪者和失敗者,并沒有參加慶功宴的資格。他黯然偏居一隅,郁郁寡歡,遠遠被排斥在軍營之外,遍體的箭傷和五十軍棍落下的殘疾還沒好。

琅琊王氏蓄意叫他上戰場送死,他明知如此,可門戶卑薄,并無與王氏叫板的資格。他打輸了與流民的戰役,王戢可随時以賣國之罪将他拖出去斬首。

岑道風頹然灌着酒,五味雜陳。

隐約望見,高臺上那一位瘦弱美麗的姑娘是統領整個琅琊王氏的家主。

——他那日刺殺過的女子。

岑道風不解,琅琊王氏荒謬至此,竟立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做家主。

王太尉臨死前的昏聩之言,王家人還當作金科玉律恪守着,秉持所謂的家風,墨守成規,半點不肯變通。

那位姑娘病弱似紙,瞧着從藥罐子裏浸出來的,能成什麽事?

陛下那日眼底隐隐見淚,談起從前與王姮姬、文硯之結義為兄弟的舊事,口口聲聲說王姮姬是被逼迫的。

逼迫?她被逼高高在上?天下還有力拒榮華富貴而不能的人?

王姮姬深處潑天富貴之中,地位超凡,左邊是将軍王戢,右邊是郎靈寂,坐在尊位上高枕無憂,能有什麽隐情?

瞧那些貴族在軍營中大擺慶功宴,奢侈浪費,縱情狂歡。王姮姬亦身處其中,是貴族的一份子。

陛下怕是陷入情網中,誤打誤撞沉迷于王小姐了。

王姮姬确實生得極美,但她成婚了,是王氏之主,将軍之美,中書監之妻,根本碰不得。

陛下觊觎臣妻的念頭本身就是禍根,稍有不慎摔得粉身碎骨。現在門閥操控朝政,直逼皇權,正是筚路藍縷創業之時,怎可耽于兒女情長。

岑道風拖着重傷潛伏在王姮姬的營帳外,從白天等到了黑夜。

為防被人察覺,他忍痛蹲在一棵枝葉綠缛的樹上,後背傷口險些撕裂。

終于等到了王姮姬回營帳。

不幸的是,她身畔跟着王戢王瑜等人,衛兵衆星拱月地圍着,想單獨接近她完全不可能。

上次的刺殺行為,讓琅琊王氏如驚弓之鳥。

岑道風咬了咬牙,想方設法賄賂了一個叫桃枝的侍女,将信物送至王姮姬手中,叮囑侍女務必讓王姮姬看見。

信物是一枚彎彎的玉石柳枝,陛下給的,陛下當時說:亮出這東西,王姮姬一定會見你,你把朕的話帶給她。

萬萬莫要洩露!

王姮姬身份特殊,周圍布滿了眼線,任何風吹草動都會給她和朕帶來麻煩!

岑道風萬萬沒想到自己有一天幫人私通曲款,淪為鬼鬼祟祟爬牆的賊人。明知陛下不該沉迷于臣妻,仍幫其牽橋搭線。

他将信物送出後,忐忑不安地等在東山後。頭頂月色如銀,黑鴉呱呱亂叫,他這輩子心跳都沒這麽快。

他前半生殺過敵,斬過人頭,卻從沒在午夜鬼鬼祟祟等過一個陌生姑娘。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過去了……王姮姬始終沒有出現。

岑道風開始惴惴打鼓,不知陛下那枝金鑲玉的柳枝有沒有作用。

他剛剛刺殺過王姮姬,王姮姬除非傻,否則怎會私下裏相見?

他太魯莽了,從一開始就不該傷害王姮姬。

岑道風暗暗嘆氣,即将放棄時,王姮姬姍姍出現了。

紗霧似的月光下,她窈窕的身影拉得極長,貌似只身前來。

岑道風頭皮一緊,害怕她帶有衛兵,握緊了匕首,拔之出鞘。

王姮姬察覺了樹上的他,道:“別躲了。那日刺殺我的人是你吧?”

岑道風聞她開門見山,從樹上倏然跳下,環顧四周,果然只有她一個人。

“你竟真的敢來,夠膽色,既知我是誰不怕死嗎?”

王姮姬握着那枚玉柳枝,道:“此物代表陛下,你殺我便是違背聖命,自己也難以交代。”

她灌醉了二哥才得以脫身,臨走前囑咐桃枝,如果自己過了一炷香時間還沒回來,就去告訴郎靈寂。

郎靈寂此刻正與江州諸高官商讨布防圖,稍有風吹草動立即會察覺。

王姮姬并不打算多談,言簡意赅道:“陛下叫你冒險來找我有何貴幹。”

這枚玉柳枝是結義時司馬淮贈予她和文硯之的,兄弟三人每人一個。當初約好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見此玉柳枝如見陛下本人。

如果不是因為陛下,她今夜絕不赴約。

岑道風眉目肅然,盯向王姮姬。事發倉促,陛下并未交代許多話。

他直白地傳達:“陛下希望你和郎靈寂和離。”

不是聖旨,不是命令,出于結義兄弟的“希望”。她自己不愛郎靈寂,活得很痛苦,她和郎靈寂的結合又會禍國殃民,和離何樂不為呢?

王姮姬搖了搖頭,根本不可能,那人不會放手,而且她體內有情蠱,是琅琊王氏“最重要”的家主。

“陛下知道我的難處,別再找我了。”

岑道風心頭一緊:“替陛下問王小姐一句,是和離不了,還是您自己不願意和離?”

“這區別很大嗎?”

“對陛下來說區別很大。”

作為琅琊王氏捧在手心的九小姐,如果真心想和離,應該辦得到。

王姮姬沉吟片刻,道:“前者怎樣,後者又怎樣?”

岑道風如實告知,“陛下說,如果是和離不了,你等着,要相信陛下,陛下會幫你和離的。陛下有辦法。”

“如果是後者……明明能與郎靈寂和離,您卻沉迷其中,難以自拔,”

“那麽王家小姐,您真沒良心。”

“投懷送抱,與狼共枕,認賊為夫,太常博士文硯之純純白為您死了。”

岑道風耷拉下雙手,只似忠實的傳令官。

司馬淮、文硯之和王小姐這三人之前發生了什麽,他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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