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野外

第076章 野外

荊州塵埃落定, 在外征戰多時的王戢如願取得大将軍之位,凱旋而歸。

襄城公主十裏相迎,夫妻久別重逢濃濃的相思之意, 相對撫着彼此鬓角, 喜極而泣,眼神裏滿是憐惜。

襄城公主懷着身孕,王戢小心翼翼托舉呵護, 不敢像平常那樣抱着轉圈圈。

王姮姬也從病榻上起來,勉力振奮精神, 随公主一道前來迎接王戢。

她頭戴抹額, 臉色蒼白羸弱跟玉人似的, 喉嚨時不時悶出幾聲咳嗽。遠遠瞧着二人絢爛的歡聲笑語,仿佛褪了色。

王戢注意到她,關切問候:“九妹,數月不見怎麽消瘦成這樣?”

王姮姬淡淡微笑:“二哥, 我老毛病了。”

襄城公主在一旁抱怨:“還不是怪那該死的刺客,害得我和姮姮受驚。夫君你将人捉到沒有, 給我們報仇?”

王戢憐然, 摟摟公主肩膀,道:“捉到了,捉到了,一直在給你報仇, 為夫早請示晚禀報的信裏不是都寫了?”

襄城公主開心眨眨眼, 額頭貼近王戢的胡茬兒。王戢輕噴熱氣, 灑在公主脖頸間, 目光脈脈,氛圍旖旎暧昧。

王姮姬稍稍尴尬, 轉身離開,識趣地給睽別多日的夫妻留足獨處空間。

王氏舉行家宴為王戢接風洗塵,開祠堂祭祖,族中列位長輩皆至。

王慎之欣慰拍着王戢肩膀,贊道:“好,好,有兒如此不負了。你爹臨走前教誨‘揚名顯親,孝之至也’,仲衍此番為王氏打下一方天地,真正實現了大孝!你爹在九泉之下也能含笑了!”

從前兵權握在皇帝一人手中,士族出任地方軍政大員或外出打仗都需要跟皇帝借兵,受皇帝限制,未有過士族專兵之事。

王戢得到江州後,鼓勵農業,發展勞作,厲兵秣馬,真正将江州打造成一個能源源不斷提供糧食、兵力、財富的倉庫,使琅琊王氏徹底擺脫了北方書香世家,躍升為腰杆子裏硬氣的頂尖華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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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可算王戢征戰生涯的起點,從江州開始,荊州、交州、湘州等六州盡歸于他,除去少部分蠻荒區域,長江以南的大部分土地已經被王氏兵馬占領。

王戢慚愧抱拳道:“叔父謬贊,小兒愧不敢當,幸不辱使命罷了!”

這張藍圖當初是郎靈寂設計的,他主張戒驕戒躁,穩紮穩打護住江州,再漸次圖謀其餘諸州。

尤其這次荊州不小心落到了岑道風手中,若無中書省的幫忙,琅琊王氏的兵力版圖便要生生被撕掉一塊了。

郎靈寂也算完成承諾,報答了王章老家主當年的知遇之恩,反哺王氏。

王慎之道:“你與雪堂配合天衣無縫,我琅琊王氏中興之幸。日後望你們兄弟繼續同心同德,莫生龃龉,勠力振興我族!”

王戢颔首,內心深處越發覺得九妹和雪堂結下這門親事是正确的。

七月流火,八月授衣,天氣漸漸轉涼,中午熱早晚涼,太陽沒升起時草木挂着一層白霜,衣裳逐漸加厚了。

王家舉行狩獵小宴,到建康郊外的林子中野炊烤肉。一顆顆切開紅透的石榴,一枝枝橘紅燈籠爛熟的柿子,瓜果飄香,俨然到了豐收的季節。

王戢打獵回來顧不得卸弓箭,便如猿猴般靈巧攀上樹摘柿子,襄城公主在下面接着,“夫君你小心些!”

王戢精神飽滿喊道:“夫人不必擔心且好好接着,別讓柿子砸到你。”

他弓馬娴熟,戰場上尚且能憑借一身勁力穿梭自如,何況小小的柿子樹。

襄城公主笑逐顏開:“好嘞。”拿着籃子走來走去,一邊接柿子一邊化身望夫眼,吊梢的眉眼盈盈流動秋波。

王戢在樹上心分二用,往下又準又輕地丢柿子,保證不砸到公主的同時,跟她暗傳心意,摘個柿子摘得情意綿綿。

王姮姬在旁的草地上鋪了張野炊,風爐高高燃起,席地而坐煮茶。

嫂嫂不在還好,嫂嫂一在,二哥滿心滿眼都是嫂嫂和孩子,再看不見旁人了。

他們或許是最幸福的政治聯姻,為了家族利益而結合,成婚對象恰好是彼此一見鐘情的人。

她旁觀着那快樂的二人,癡癡入神,不注意被滾燙的茶杯燙了指甲。

一只骨節分明的指尖伸出,雪溪似的溫度,握了她被燙的肌膚。

王姮姬回頭,郎靈寂。

她頓時安靜得像入了定,木讷着身子,任他握着,仿佛被懾住了。

他道:“不去摘摘柿子?”

王姮姬轉過頭,無語沉默。

他道:“說話。”

王姮姬極低“嗯”了個氣音。

因為既白的無辜身亡,她內心極為抵觸他,沉浸在間歇性悲傷的牢籠中,墨守成規,多餘的言語不想吐露半字。

如果說二哥和公主是幸福成功的政治聯姻,她和郎靈寂大抵是不幸的代表。

郎靈寂揚起手欲撫一撫她的鬓,她激靈了下,本能地側過去了。

他遂繞過了她的頰,轉路拿了枚橘紅的柿子撥開遞到她面前。

“新摘的,嘗嘗嗎。”

王姮姬遲鈍接過了果兒,象征性放在嘴邊抿了口,柿子是甜的。

郎靈寂長身如鶴,亦冰涼地凝視着她,屈指将她的頰剮過。

為了一個卑賤的馬奴,有人傷心了幾天幾夜,眼睛哭壞嗓子哭啞,不吃不喝,到現在還沒緩過來。

他在耳畔低語:“你若再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就把你馮嬷嬷也弄得半死不活。”

王姮姬霎那擡起眼,見他神色在淰淰秋風裏,輕撒着幾絲笑。

王姮姬眼眸頓時挾着寒霜。

像洪水決了堤,尖銳暴烈的情緒在此刻轟然爆發,沖垮一切的理智。

她不知哪來的力氣,倏然攥緊郎靈寂的衣領,跨騎在他身上,瘋了似地使勁兒,将他按倒在了綿柔的草地上。

雙手掐緊他脖頸,尖長的指甲陷了進去,咬牙切齒地道:“你放過她們,她們都是無辜的,我命令你。”

郎靈寂被制住,無法動彈,仰着下颌,氣息微微紊亂,“哦……”

她的雙腿正好騎在他的窄腰上,由于憤怒死死攏緊,雙方褒衣博袖層層交疊,擋住了內裏的動作。

郎靈寂死水無瀾,“那憑什麽呢?”

現在這種情況,別談什麽王章臨終的遺訓,什麽契約精神、責任道德,黏連他們的是最切實的利益,殘酷赤..裸的交易,她不付出代價又怎能期待成果。

情蠱和情緒的共同驅使下,王姮姬微微顫抖,呼吸比平時重濁許多。

她神情泛着一層輕朦朦的黛色,多日來的素面朝天使她玉頰微瘦。

頓了頓,她松開了他的脖頸,“你說我憑什麽?”

他剪除掉她身邊所有心腹,讓她無枝可依,就是想把她今生牢牢束縛在琅琊王氏,束縛在他身邊。

王姮姬水蔥似的指尖輕輕滑動在他衣裳的襟扣上,不帶情緒道:“我是你的妻子,這輩子都不分開,行了麽?”

郎靈寂緩緩從草地上起身,拂着淩亂發絲上沾的草,清燦的長眸微眯,撒了一點點日光的影子,心跳悄然漏了拍。

他如願得到一個順從屈服的她,牢牢掌握在手,再也不會有丢失的風險,僅僅用幾個下人的命去換罷了。

他斟酌片刻,“成交。”

郎靈寂伸手将她攬住,兩人一道躺在綿軟的草地上,衣裳淩亂不成體統。他們身體嚴絲合縫貼合,內心卻空蕩蕩冰冷冷的,唇在彼此唇邊若即若離。

王姮姬麻木地埋在他懷裏,前世苦苦思慕的郎君是今生無盡的噩夢,前世他只是冷漠些、潔癖些,今生他變成了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遠處的馮嬷嬷并不知道小姐為她們達成了什麽交易,小姐與姑爺摟抱在了一起,二人的隔閡又解開了。

小姐從草地上起身,姑爺俯身幫她撣去裙擺上的草絲,随即牽了她的手,影子交疊——二人成婚這麽久,第一次這般光天化日之下牽手并肩。

郎才女貌,玉人成璧,多麽般配。

王戢興致高漲摘完柿子,從樹上跳下來,招呼道:“雪堂!九妹!”

郎靈寂應聲與王姮姬一道過去,品嘗幾枚新鮮采摘的柿子。

王姮姬埋頭吃了一顆,橘紅的甜液弄得滿嘴都是。郎靈寂淡淡微笑了下,罕見地用絹布給她擦了擦,眼裏熠熠若春水。

“真髒。”

王姮姬阖了阖目,任由他擦。

此次他雖沒出健康,荊州的勝利卻是郎靈寂一手操控的。門閥之力俨然越來越強,她生是門閥的人,死是門閥的鬼。

就像成婚時那把巨鎖聘禮,鐵鑄的材料,無論如何也劈不爛。

她身中情蠱,又需要他幫着王氏,和離簡直是一場遙不可及的癡夢。她再也不想讓這場癡夢連累旁人的性命了。

王戢看着雪堂和姮姮,覺得他們黏在一塊關系要好,比之成婚時的冷淡融洽許多,暗自欣慰。

可惜九妹的身子太病弱了,若是将來在有了孩兒,與他和襄城的一邊大,可以讓孩子們聚在一塊玩耍,共同上學堂。

美好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在外野炊了整日,暮色很快到來。

興盡該返,襄城公主懷着身孕辛苦,已經沉沉入睡了。

王戢抱着公主回去,“九妹,你和雪堂也早些回小王宅吧,明日還要進宮。”

王姮姬眼皮倏然一跳,進宮?

王戢笑道:“傻妹妹,明日宮裏有封賞,我們全家官居五品以上的族人都要入宮向陛下謝恩的。”

荊州的大獲全勝,琅琊王氏結束了兩年多的征戰生涯,滿門加官進爵。

王姮姬這才恍然想起。

這一天,來了。

竟然這麽早。

前世郎靈寂位極人臣的那天是個紅梅綻放的寒冷冬日,她重病纏身,被許昭容活活氣死,臨死前沒見到他最後一面,那時他便是進宮謝恩領受陛下封賞了。

王姮姬默了默,失語片刻,獨自久久伫在原地,清冷的月輝灑在雙肩上。

王戢抱着襄城公主揚長而去,下人七七八八地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回府。

郎靈寂在她身後,“想什麽呢?”

他們也該走了。

王姮姬遲鈍地回頭,瞥了他一眼。嚴格意義來說,明日是她的忌日,他位極人臣的日子恰恰是她前世的忌日。

她的目光,遙遠似隔着兩世。

郎靈寂讀懂了她,卻無任何疑慮和畏懼,習慣性地過來牽住她的手,娴熟而自然,充滿了對前路的篤定。

他們是攜手在亂世中開創一片天地的夫妻,未來如何大風大浪,只要彼此同心同德,皆可安然無恙。

她選擇他,不會有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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