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危險人物(二)
第2章 危險人物(二)
——“殺人犯,惹不起,惹不起。”
郭發今年二十六歲,是城東老郭家的兒子,縣裏的人幾乎不記得他的大名,都叫他郭小八。
說起郭小八,在十年前,那是個頂狠的角色——初中即辍學,搖身一變成了中原街一代的扛把子。作為太平之地最不太平的因子,聚衆鬥毆是他的家常菜,結果往往是所向披靡,常年一根臺球杆傍身,如同孫悟空離不開金箍棒,後來越鬧越大,終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當街将一個大人的腦殼硬生生削掉一半,那人受此劫難,卻僥幸沒死,頭顱變成瓢狀,餘生只能在福利院茍延殘喘。
這就是當年轟動幾大市縣的中原街少年惡性傷人事件。
十年逝水,卻如百年過眼,出來以後,意氣風發的郭發已經生了少年白。
新世紀悄然而至,昔日前呼後擁的景象不複存在,曾經的道上兄弟全都走上正途,成了安分守法的老百姓,個個覺得他是洪水猛獸,避之不及。
郭發記得很清楚,出獄那天的陽光有一種刺眼的陌生感,他窘迫地撫了撫自己象征改過自新的寸頭,眯着眼打量外面的世界——師父和師母在監獄門外伫候着他,十年間,有人離開,有人猶在。
“我媽呢?”
“在家裏等你。”師父杜建樹的頭發已經全白。
陽光底下,他感到安心,師母叽叽喳喳地問候他,師父含着笑拍打他的胸口。
“好小子,出來好好幹吧!”
“師母給你介紹對象!”
那樣慘烈血腥的過往,任何一個正常女人都不回選擇和他戀愛成家。郭發早就死了這條心,十七歲那年映着橙子汽水般流淌的斜晖揮下手中斧子那一刻起,他就打算從此孤身一生了。
在獄中,他沒和任何人說過自己入獄的原因,盡管那是個挺英勇挺爺們兒的苦衷。
眼前夕陽熱烈,陌生的世界裏,只有天邊那輪太陽還有些眼熟,像橙子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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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郭發的任務十萬火急,不能再拖了。為什麽說是任務?是命運交給齊玉露的,所以稱為任務。可是,如何靠近一個絲毫不認識你的人,這是一個嚴峻的問題。
自己的夢自己圓,齊玉露決定主動創造機會。
周末,書局歇業一天,齊玉露跟着老板柳山亭到省城補一批貨,這一批運的乃是高中的練習冊,足有近千本,回程的路上,車子明顯變得沉重。
“老板,”齊玉露剛上完廁所,坐回副駕上,指了指後面,“冒黑煙了。”
柳山亭吓壞了,他在應急車道處停車,排氣管正突突地冒着黑煙,柳山亭掩面咳嗽,叉着腰看着前路:“這可怎麽整?”
齊玉露也沒什麽好主意:“再走一會兒就到人民公園那邊,對面有修車廠吧,不遠了。”
全太平縣總共有四個修車廠,離他們最近的就是郭發所在的盛源修車廠,柳山亭沉吟了一會兒,有些為難:“那我知道,太平的路沒我不熟的!’
齊玉露的心開始狂跳:“那去看看吧,萬一一會兒出什麽事兒,開不回去就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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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門外響動,郭發一身全套灰色工服,頂着栗子殼一樣的毛寸頭,恹恹地走了出來,好像沒有睡醒:“咋回事兒?”
“你師父呢?”柳山亭看見他那道從眉端延伸到頭皮的傷疤,暗自駭栗,卻要故作鎮定。
“掃墓去了。”郭發習慣性地舔着嘴唇。
他的臉瘦出了顴骨,鼻梁挺出鷹鈎的弧度,雙眼皮很深,濃睫下垂,右眉是斷的,左耳上方少了一個尖兒,耳廓上長了反骨,呈一種張揚的兇相,唯獨嘴唇卻如貓似的向下抿着,使他整個人透着股倔強的孩子氣。
齊玉露屁股粘在在副駕駛上,遲遲不肯下車,隔着明淨的車窗,将他看得變态般仔細。
郭發渾然不知自己正在被細致地打量,只覺得臉上發燙,仿佛有蟲子在毛孔上蠕蠕地爬。
“我師父不在,要是嚴重我整不了。”他撓了撓臉,微微擡起頭打量車況,這是輛紅色的“松花江”微型面包車,有些年頭了,車身多處坑窪,不知道遭遇了什麽,車頭被撞得癟進去,活像是張正撇嘴的人臉。
柳山亭立馬會意:“不是,前臉兒早壞了,我沒修,後頭,排氣管冒黑煙。”
郭發繞到車後,排氣管冒黑煙的原因無非就那幾種,燃油混合氣過濃、火花塞工作不良、點火系統不正常、氣缸壓力不足,他繞着車來回穿梭,逐一排查。
齊玉露心中惴惴,他的手在車身上摸索,像是探進她的靈魂——是她從廢棄印刷廠裏順來了碳粉,在半路上廁所的空當扔進了排氣管裏,是父親出的主意,不馊不壞,除了混淆視聽,沒什麽副作用,據他說他從前對廠裏領導使過這一招。
“汽油都是正常加的?是吧?”郭發甕聲問,這是他出獄的第三個月,和人的交流終于不成問題。
“對,汽油我不可能整劣質的,”柳山亭不由得警惕起來,不無忐忑地問道,“你看多久能修好?”
“下來。”隐約看見副駕坐着一個人,郭發叩了叩車窗,手套上沾滿了黑色汽油。
齊玉露緊張地下了車,幸而他根本沒有看向自己,轉身到車後面鼓弄去了。
郭發臉上沒表情,全程不說一句廢話,好像和車有仇一樣,把周遭搞得叮叮當當響。
“能不能輕點兒,這心髒病都讓你給吓出來了,你修車還是砸車呢?”柳山亭終于按捺不住,他确實挺老了,也确實有心髒病。
“你這破玩意兒是桑塔納啊?”郭發冒出頭來,黝黑的皮膚冒着細膩的汗,像是在往外淌汽油。
齊玉露躲坐在很遠的地方,也不能說躲,可以說她将近三十年的生涯中,都沒有什麽存在感,她的一切活動,似乎都和躲起來沒什麽區別。
她殘損的跛腿緊緊夾住,這樣能讓她自己看起來像一個健全的人,即便他根本不可能看到自己。
柳山亭本質還是軟慫,剛才那一番紅臉,已經耗盡他所有勇氣,于是摸了摸自己頭上所剩無幾、勉強支持的禿頭,終于還是乖乖吃了癟,他望向齊玉露,嘎巴嘴說:“殺人犯,惹不起,惹不起。”
他說得謹慎,分貝比蚊子聲還低,可郭發那一天的耳朵格外敏感,一字一句,全聽見了,不過無所謂,這些私語他聽得夠多了,又不能一個個都給打成禿瓢。他本來對這個世界就有些暴力傾向,說白了,他早就活夠了。
“你再說一遍?”郭發這時已經從車底下鑽出來,手裏握着一把鯉魚鉗,“這玩意兒見過沒?比刨锛兒好用。”
空氣窒悶,讓齊玉露喘不過氣來,她注視他——金屬的利器,與郭發最相配,一向如此。
柳山亭沒想到這人的耳朵這麽靈,騰地臉紅了,轉臉看向齊玉露,像是求助。
齊玉露似無所見,默默無語,靜靜看火山爆發,心底祈禱自己能有幸被火山灰掩埋。
柳山亭捂着頭閉着眼,好像這樣就能逃過一頓好打似的:“文……文明社會,別動手,有話好好說!”
“修好了,裏頭結賬。”郭發扯下手套,拎起藍色塑料箱,轉瞬消失在拐角幽暗的工具間。
炎熱的天氣裏,柳山亭和齊玉露沁出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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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發維修技術飛速進步着,讓老杜十分滿意。他讨厭汽油味兒,被熏久了以後聞什麽都是一鼻子怪味兒,可他卻愛極了這項活計,師父負責接洽,他負責和沉默的機械、冰冷的零件打交道。
最喜歡鑽進車底,躺在修理躺板之上,隔絕陽光,像是和世界捉迷藏,每當這時候,故意誰的話也不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破損故障的龐然大物張開心髒,被他親手肢解,最後經過一番敲打,奇跡般完好如初。
午後,汽修廠人語寥寥,來客稀少,打遠處來了一個男人,他徑直走向郭發,顯然不是來修車的。
“你怎麽樣,郭發,都還習慣嗎?”是熟悉的聲音,他還以為是那個禿頭的柳老板來跟他找茬了。
郭發認出他來,不回答他的問候,目色沉靜:“說實話,你是第一個敢來看我的人。”
白康宏上前,拍了拍他,可總覺得哪裏別扭:“我早就想看你,一直沒空。”他撒了個善意的謊,他這個危險的朋友,早已成了衆矢之的,母親和妻女都不願意讓自己再和他産生瓜葛,即便他向許多人解釋過他的為人,可是從沒有人相信他。
“你怎麽樣?”郭發問,他用牙咬掉手套。
“趕在下崗潮之前接了我爸的班兒,沒有被裁,算是個幸存者,”白康宏繼續腼腆地說,和小時候一個樣子,只是膚色更黑些,唇上有了成熟的胡須,“我和小微結婚了,有一個女兒。”
“真好。”
“阿姨身體咋樣?”
郭發冷冷地說:“不知道,反正沒死。”
“我聽說那些傳言了,都他媽的是放屁!”
“疤臉嗎?”郭發摸了摸自己的臉,眉頭聳動,“你說你恨誰,我幫你把他刨了!”
白康宏心頭一沉,可轉眼看見郭發露出滿口的白牙發笑,才知道自己被捉弄了,郭發甩掉外套,向老板告了假:“走,我請你喝酒。”
白康宏被他熱乎乎的氣息包圍,疑慮頓消:“你現在也好呀,還年輕,找個人成家,什麽都不晚。”
郭發有意避開那個話題:“康宏,以前的燒烤攤還開嗎?”
白康宏愣了一會兒:“還開,啥都沒變。”
郭發知道他的話有別的意思,故意快他一步往前走,引得白康宏在後面快步追,他一直往前走,向天邊的火燒雲走去,好像某種撲火的飛鳥。
“郭發,我對不起你。”白康宏放聲叫住他,不停地喘着粗氣。
郭發轉過身來:“你說啥?”
白康宏垂下頭,眼皮掩住不安的眼:“我對不起你,當年要不……”
郭發往他嘴裏彈了一支煙,堵住他的話頭:“你咋還和小時候一樣磨叽,小微咋看上你的?”
“你原諒我了?”
“沒怨過你,”乳白的煙從郭發的鼻孔竄出,濃烈無比,他平靜而空洞地注視天際,太耀眼了,簡直刺眼了,“和你沒關系,這就是我的命。”
晚霞鋪天蓋地,郭發用自己的煙點燃他的煙,火光一觸即燃,像小小的煙花,在他們的唇邊炸裂。
“走!喝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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