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小城春夢(四)
第34章 小城春夢(四)
病房裏,餘祖芬處在昏迷之中,郭發呆坐着,想要抽煙又塞回去,齊玉露站在他身後扶着他的肩,安慰地擰上一把。
“讓我知道是誰幹的,我肯定讓他不得好死。”郭發忽然來了一句。
陽光在餘祖芬蒼白豔麗的臉上攀爬,齊玉露笑道:“郭發,你的嘴吧和眼睛很像你媽媽呀。”
郭發軟下來,沉默不語,昏迷之中的她沒有攻擊性,呼吸平穩,貓一般的唇緩緩翕動,只有慈愛和殘破的美麗,他有一個瘋狂的想法,希望她就這樣活着,最好永遠不要蘇醒,他将獲得一個溫柔的母親。
郭發覺得空氣窒悶,便到住院部的花園裏踱步,鉛灰色的晨空低垂如逼到頭頂,身後,則有齊玉露跟随:“在想什麽?”
“啥也沒想,你不上班嗎?齊玉露。”
“剛才打電話,崔海潮可以替我一天。”她輕巧地回答。
她記着他的號碼?郭發愀然變色,不發問,在手裏兀自撚滅煙頭,習慣性的鈍痛裏摻雜了一點尖銳,仿佛來自心頭。
郭發呼了口氣,胃裏蕩着濁氣:“你留下陪我幹什麽?”
“不是你要我陪你的嗎?”
“夢話你也信。”
齊玉露沉默了一會兒:“我說的那些童話,你也信了吧。”
郭發冷下來:“你為什麽知道那麽多?”
“因為我看書。”
“不是,關于我,我感覺你老是在研究我,”郭發又記起來她是個行騙的高手,“我有什麽你是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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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哪兒?”齊玉露看出他反常,虎口裏不斷地飛出煙沫兒,不看自己,一個勁兒地往院外走,“你去哪兒呀?”
“回家給我媽拿點換洗衣服。”
\\
郭發在餘祖芬的房間裏翻找,在一衆花花綠綠的衣服裏,勉強找到幾年日常寬松的款式。齊玉露就在房間裏逡巡,問些有的沒的,通常都是些沒頭沒腦的話。
比起和齊玉露接吻做愛,郭發更喜歡聽她說話。
“有時候早上起來,做了個美夢,陽光溫柔,看什麽都順眼,我覺得我能原諒一切,到了晚上耗盡了一切力量,我就又開始憤世嫉俗,恨不能殺光所有人,你呢,有這種感覺嗎?”齊玉露走近客廳的木質沙發,癱在陳舊起球的坐墊上,手裏擺弄着搖搖欲墜的流蘇穗子。
“沒有,我是想殺死我自己,”郭發甕聲甕氣地答,将餘祖芬的外套卷起來,規整地放在格子手提袋裏,他出獄的時候,就拎着這個彩色的包裹。
齊玉露無聲地靠近他,從背後猛地把這個龐大的人給抱住,懷裏呆木的家夥驚慌地抖了一下,心髒像是一個上了發條的泵,出奇躁動,待他安靜下來,她伸出舌尖,舔他的後頸,遍布淡淡的絨毛,上面滾着細密的汗珠,更有幾個零散的痣,這裏是容易曬黑的皮膚,有些鹹,有些苦,像是撒了一層粗鹽:“我餓啦。”
郭發幾不可聞地悶哼,喉嚨緩緩嗫嚅着:“我請你吃大果子……喝豆漿,樓下。”
“豆漿?你有豆漿嗎?”齊玉露的手向下摸索,每一下,都故意繞過他的要害。
“你想幹啥?”郭發轉過身,把後背暴露給旁人,總歸是危險的,他看着她的眼睛,仍然平靜不可捉摸,“你想讓我和你結婚,還是陪你睡覺?”
“我想有什麽用?反正你都不願意吧?”她決不會給他這暧昧關系的定義,只消在布滿迷霧的叢林裏給他模糊的引導,色厲內荏的獵物懵懂無知,乖乖地自投羅網,敞開肚皮等着被宰,還以為是到了天堂,這是對獵人高明手段的最佳褒獎。
郭發疲憊地跌倒,腿将齊玉露整個人扳倒,他們的身體交疊,一起癱在地上,他輕輕地撫摸她的後背,并不光滑,輕薄布料沙沙響,脊背上有交疊的綁帶,手指無意間扯斷,像是折斷了羽翼,他心下轟然,手探進去,她的身體透着一股潮濕的陰寒:“你冷啊?”
齊玉露扒開他的褲子,很艱澀,手腕指骨作痛:“要不要嘛?這次會很久。”
郭發擡起腰臀,做着同樣艱難的配合,藏青色內褲連同工裝褲堪堪褪到跨部,齊玉露盯着他,那久違的事物一跳一跳地在眼前活過來:“哈喽,小郭發。”
郭發窘極了:“小嗎?”
齊玉露低頭俯身一口含住,鼓着腮回他:“很可觀,是巨人的尺寸。”
郭發急促地呼吸着,伸手拔她的頭,把她幾乎扯到自己的胸口:“你和我就只能幹這件事?”
齊玉露戀戀不舍地握住:“我們也可以幹別的。”
郭發就這麽枕着塞滿了母親衣物的口袋,躺在地上:“我們是不是見過?”
齊玉露幾乎是承認了:“那個巧克力糖,好吃嗎?”
郭發幾乎是彈起身來,草草提上褲子,打着赤腳走到自己的房間,從抽屜的深處拿出一個生鏽的鐵盒,裏面是一沓發皺的金箔紙,被妥帖地捋平展開,嚴絲合縫地壓在一起,還殘存巧克力的香氣——這麽多年過去,居然沒有散去,頑固地保持着最初的味道。
“我當時自己都不舍得吃呢,現在好像沒有賣的了,”齊玉露當然知道這是什麽,不露出驚訝,拈了一片在鼻端嗅嗅,輕飄飄地放回原處,然後朝他笑着,露出嫩粉的牙龈和小小的牙齒。
“你可憐我嗎?”郭發癡迷地盯着,吻上去,他知道自己完蛋了。
“疼就喊出來。”齊玉露還是俯下身咬住他,他整個人都激動起來,握緊糖紙,是那些美麗的金箔又恢複十年前的褶皺。
郭發閉上眼睛,漆黑的視野裏有絢爛的光暈,他很快釋放出來,根本忍不住。
齊玉露喝下去,很腥,又很潤喉,可能是射太多次的緣故:“生雞蛋味兒。”
那種卑賤又黏膩的感覺讓郭發感到痛苦,但是生理上的興奮卻遲遲不消退,反而更勃發:“以後別這樣,這是在幹嘛?”
齊玉露頂着一張清水挂面的臉,嘴唇上卻閃着淫靡的光:“親我。”
郭發順從地抱緊她,吻住她的側頸,他覺得自己要餓死了,發瘋地咬她的皮肉:“我想吃了你。”
\\
九月份的尾巴,是在汽修廠和醫院兩頭跑中度過的,郭發每天疲于奔命,覺得自己欠着師父師母的債,心中有難以啓齒的負累,因而在幹活上越發賣力。
“不要命了你?活不是一天幹完的。”杜建樹說道。
“師父,我這個月工資不要。”郭發用袖子揩着馬上要流到眼睛裏的汗珠串,天空中透着色厲內荏的熱氣,大概是秋末最後的一點威風。
“你媽到底怎麽回事?”聽着有點像罵人,但杜建樹真的按捺不住好奇。
郭發卻答非所問,揚起的臉視死如歸:“師父,我要是再進去,你們就不用等我了。”
\\
餘祖芬在第二天睜開眼,面容又恢複了從前的凜冽,只不過多了幾分脆弱,她對自己受傷的原因緘口不提,郭發照顧她的起居,接屎把尿,任勞任怨,俨然一副孝子的模樣,她卻依然忍不住處處刁難,不知道為什麽,總感覺是他害自己變成這樣似的。
“那個瘸子是你對象?”餘祖芬望着床頭那束亮麗晃眼的康乃馨,驚恐地坐起來。
郭發低頭笨拙地削着蘋果,沒有發現母親的異樣:“不是,朋友。”
“你之前就是和她相親吧?”是嫉妒,唇畔浮起一抹冷笑,這是餘祖芬第一次對郭發的情感生活發問。
“嗯,”郭發把削得不大圓潤蘋果遞給她,“吃吧。”
餘祖芬把那捧花抱過來,仰起頭,将花砸了個粉碎:“以後別讓她來!你想和她結婚?就你這樣子你還想結婚啊?”
郭發被劈頭蓋臉地攻擊,不知道她哪裏來得這麽多的力氣,眼球鼓脹,極速震顫,駭人的血絲湧動,渾身戰栗,那靛藍色康乃馨像是鬼魅一般飄灑下來,紛紛揚揚落在她的肩上、頭頂!
“媽!媽!你怎麽了?”
餘祖芬被兒子的懷抱緊緊包裹住,好像回到了年輕的時候,丈夫的懷抱,餘祖芬抖動着齒關,語無倫次,斷斷續續:“害苦了……我……”
郭發發狠地抱住媽,抱住這給他煉獄般人生的媽,身子随着她顫抖,輕聲說,媽,我給你報仇了,他沒死是沒死,活着已經跟鬼沒什麽兩樣了。
這一邊,齊東野的免疫力太差,刀口遲遲不能愈合,齊玉露只好不時到偏僻的醫診所去抓藥。
他這兩天又開始心神不寧,總感覺警察要上門來把他抓走,白天,齊玉露去上班的時候,屋子裏靜得可怕,他扶着腰腹,艱難撕扯開碎步,細腳伶仃挪到搖椅上,底下空曠的野地裏偶爾走過零星幾個人影,他老是幻聽,感到遙處傳來警笛的呼嘯,起初渺茫,後來鋪天蓋地,可開窗俯首去看,還是什麽都沒有,他像個杞人憂天的小孩子給解放書局打電話:“姑娘,我感覺警察要來抓我,我聽見警車嗚嗚嗚叫,來抓我。”
齊玉露起初還有耐心安慰,能體會他的絕望,後來幹脆把自己的CD留在家裏,把自己的磁帶都放給齊東野聽:“好好聽歌,回去我考你,你就是太閑了。”
齊東野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姑娘,咱們啥時候走啊?”
走?是死,還是離開太平,哪個先來?都要交給命運,齊玉露望向門口,夕陽下站着一個手扶單車的高大身影,他的胸口變成風箱,大幅起伏,半個小時前,他就這樣焦灼地抽着煙,時不時望向窗內,在層層的書架中搜尋着什麽,像是等待,又像是馬上要離開:“快了。”她放下電話,換下衣服,結束世俗的工作,又投入新的忙碌。
郭發轉過身,攥拳撚滅煙頭,板着冷峻的臉:“崔海潮沒來啊?”
齊玉露笑着回敬道:“來了還能讓你看見嗎?”
郭發跨上車座,等着後背被一團溫暖覆蓋住,便朝前方蹬開去,這是他這段日子難得的放松時刻,從母親的刁難中抽出身來,馱着她去往城郊的廢墟去,做愛,談天,嬉鬧,等到天完全黑透,再送她回家,一個人再輕快地騎回醫院,他總是一手放開車把,痛快地抽煙,身上,嘴裏,還有屬于她的味道。
原來這是擁有全世界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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