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她的弦(三)

第37章 她的弦(三)

1999年的第一場雪,不早不晚,彌望四野,遍地素裹,大雪如同高筋面粉,象征着來日的豐年,天色慘白,安詳如同素裹,這可能是我生命中最後一個冬天,去日已被北風吹拂而去,永不複還。父親說,太平靠近北極圈,其實只有兩個季節,一個是冬天,一個是更冷的冬天。他說得動人,我記了很久。我覺得父親雖然笨拙,卻是個天然的詩人。

——1999年10月23日齊玉露随筆

荒郊野嶺,孤男寡女,四目相對,雨水淋漓。

“為什麽不走?”齊玉露赤腳站到郭發面前。

郭發站起身,慌忙收起打火機,收攏自己焦糊的手掌,以及,一顆倉皇不安的心:“這就走。”

齊玉露帶着喑啞的哭腔,浮腫的眼皮像金魚的肚子:“有一天,我消失了,你會難過嗎?”

郭發目不轉睛地盯着她,全身上下的傷口都因為雨水而發癢作痛:“全世界消失了,那我就只能去死。”

齊玉露她僵笑着,岔開腿,扯過他的手:“摸摸這裏,就會愈合。”

郭發破涕為笑:“你狗日的怎麽這麽污?”

齊玉露閉上淚眼,享受着他的撫摸,心墜到地上,卻不快意,“”

“又不穿鞋,”郭發攬住她,要慢慢焐熱她失溫的身體,“把腳踩上來。”

郭發的腳面承受着她的重量,好像被交付了莫大的責任,他低下頭,親吻她冰冷的頰:“齊玉露,不要哭。”

汗水橫流,體液四濺,呻吟都哽在喉嚨裏,一次,一次,又一次肮髒的媾和,心卻變得越來越幹淨。

郭發跪着抱住赤身裸體的齊玉露,他不會道歉,更不會明确地示愛,他所僅有的,只是一副炙熱的身體,雖然疤痕遍布,但是卻還有力量。他虔誠地跪在地上,親吻她的嶙峋的腳踝,無力的小腿,貧瘠的腹部,齊玉露居高臨下,抓住他的頭發,一次又一次叫他求饒:“郭發,你好像我的一條狗。”

郭發沒有反駁,只是饑渴地吸吮她的手指又,埋頭在她身下濕漉漉的原野裏,不能言的口腔,此刻四下馳騁,好像找到了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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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玉露昂起頭,性愛如同一劑杜冷丁,短暫止痛。

\\

事後,郭發馱着齊玉露來到城郊更遠的地方,二八大杠飛馳過雜亂的枯草叢,齊玉露看着四周,覺得無比熟悉,她的記憶是那樣神奇,甚至能和草木重逢:“我媽帶我來這塊兒采過菌子。”

“你是個神童啊,大姐。”郭發揶揄她。

不一會兒,一股惡臭席卷而來,秋日還在拖沓,好像不肯踏入冬日這道門檻一樣,雨在下,天卻晴朗起來,令人發慌。

這附近是垃圾處理場,太平鎮所有的垃圾都堆在這裏,像亂葬崗,竟然十分壯觀,一輛鮮亮的鏟車正卧在其間,在伸展着“爪子”。

曠野中央,立着一個鐵皮風車,四葉不同色,都是用工廠裏的廢料做的,竟然随風旋轉,吱呀吱呀地發響,不是失修的悲鳴音,而是一種獨特的樂聲,很是悅耳。

齊玉露雀躍地飛下單車後座:“郭發你看!好漂亮的垃圾場。”

“我這不是垃圾場,我這叫舊貨市場。”一個穿着漆黑雨衣的男人從無門的駕駛室裏探出頭來,指着在挂在廠房牆外搖晃的“牌匾”——藍色的鐵皮上,紅色油漆寫出笨拙的錯別字,在灰暗的天空下,很有沖擊力。

郭發把齊玉露護在身後,從沒想過,除了自己和她,這裏也會有其他人出沒。

那男人摘掉帽子,露出一張黝黑的國字臉,挂着滿足的憨笑:“下雨天,就這麽幹澆着啊?”

“放心,我倆不是來躲雨的,”郭發把齊玉露捧起來,是抱小孩子那種,夾着兩個胳肢窩,一下子放在垃圾車的鏟鬥上,自來熟地說道,“師父,我倆也是垃圾,帶我倆玩會兒!”

這是孩子們的游戲,國字臉男人和許多流浪的孩子就是這樣的結緣的,只不過眼前這樣的孤男寡女倒是頭一遭,這也許叫浪漫吧,他遲疑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點了點頭:“你倆還是奇人!”

齊玉露有些站不穩,郭發緊随其後站上去,馬上扶住她,她一陣眩暈,兩個人騰空而起,她瘋了似地尖叫:“啊啊啊啊!”

鏟鬥懸停在半空,鑄成了一個奇妙的視角,兩個人強抑住作嘔的感覺,扶住鋸齒邊緣,高處的雨,好像有些甜。

國字臉嚼碎了煙葉子,響亮亮地側頭吐了一口,娴熟地挂擋,似乎十分得意:“哈哈哈,別給你倆玩吐了!”

郭發和他搭話:“師父,幹多長時間了?”

“下崗以後就一直幹這個,”國字臉眯着眼睛,“你是郭發吧?”

郭發眉端聳動:“你認識我?”

“我兒子,小時候被你揍過。”男人倒有些羞慚。

郭發笑着說了聲我操:“他咋樣?好了沒?”

“孩子去南方了,做生意去了,就是臉上留了道疤,但是挺好,因為那疤,沒人敢惹他。”

郭發摸了摸自己臉上的刀疤,百感交集。

兩個男人粗口橫飛,罵天辱地,把世界上的一切都說得難堪,可好在十分爽快,他們之間透着一種陌生的友好,齊玉露聽得發笑,偶爾插上幾句妙言,讓對話更增趣味,國字臉頂得意這個瘸腿的女人:“郭發,你這女人好啊。”

“她不怕我,我可是殺人犯。”郭發嫣然一笑。

有人去掏挖牆壁上的銅線去賣,廠房很失落,遍體千瘡百孔,四壁空殼一樣伫立,風雨吹打,卻莫名堅韌而不倒。漫天飄揚起條一群紋垃圾袋,彩色的、透明的、破洞的、褶皺的,如同一朵朵祥雲,像是夢幻的游樂場,冷雨裏,三個孤獨的人說着漫無邊際的話。

“郭發,你看過泰坦尼克號嗎?”那奔向死亡的甲板上,迎着海風,傑克緊緊從背後抱住露絲,就像郭發抱住齊玉露那樣。

“那時候我還在蹲監獄呢。”郭發幽幽地說,并不愠怒,他和從前不大一樣了,像是一塊有融化跡象的冰塊,是濕潤的,不過還是透着砭骨的寒氣。

“泰坦尼克號最後撞沉了,滿船的人都想要一個旅程,誰都沒如願。”齊玉露悲戚地說。

“那我就幫你把冰川挪走。”郭發癡癡地說。

“船不安全,太平也沒有海,還是火車好,”齊玉露茫然地看着遠方,“我想要開火車,一直開到頭……”

“開到頭,你知道頭在哪兒嗎?你就開。”

齊玉露沒有說話,只是指着遠處,一道彩虹橫亘天際,郭發伸出手,手掌的燙傷不再蜇痛,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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