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北國列車(二)
第41章 北國列車(二)
初冬的太平,冷空氣無孔不入,可當靠近郭發的時候,卻感覺格外暖和,像是圍爐那樣熨帖安适,別人只是尋常的棉手套,他則是軍綠色手悶子,不漂亮,甚至醜陋得有點令人羞恥,卻把你在冰天雪地裏悶出汗來。我喜歡郭發的擁抱,他比我的身體大兩個號,能把我完全包裹住。如果我也是言情小說裏的女主角就好了。
每天清晨,天還擦着黑,我疲憊地走在路上,常常感到北方人,特別是東北人的堅韌,他們龇着牙,把自己裹得像雄偉的熊,即便冒着風寒,卻還是勇往直前地走着自己的路:活着呗,還能死是咋?我羨慕他們,人間是很好的,希望我能留得再久一點。
——2000年11月1日齊玉露随筆
主治醫師是個中年女人,姓龔,清瘦蒼老,頭發和臉上活像挂了一層霜,餘祖芬靜靜地坐着,雙手握拳放在大腿上,像是在接受拷問那樣緊張:“找我有啥事兒?”
龔大夫平靜地對她說:“從你這個CT和抽血的結果上看,是肝癌。”
作孽一生,也算是有了報應,餘祖芬更是沒什麽波瀾:“我爸和我老姑都是得這個病死的,看來我他媽的也是沒逃過啊,都是命。”
診室裏的兩個中年女人默默相對,仿佛談論的并非生死。
龔大夫摘下口罩,臉上的霜融化了一些:“我認識你,餘祖芬,二十年前你生你兒子的時候,我就在邊上,那時候我還在婦産科室。”
“這麽多年了,你還記着我?”餘祖芬眯着眼,感到不可置信。
“怎麽能不記得,你那丈夫,叫郭震是吧?當時你在裏面難産,他在門外撒酒瘋,說你懷的是野種,”龔大夫這時候眼中有了淚花,“你當時死活生不出,我看着你身上,一塊一塊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疤,馬上知道是怎麽回事了,這樣式兒的光榮事跡,八輩子都忘不了。”
餘祖芬苦笑着:“我記着我當時兩天就出院了,還有個小大夫給我塞了兩盒歸脾丸,我以為是給錯人了,是你嗎?”
龔大夫點了點頭,鼻子發酸,兩眼仍是淩厲如刀:“女人,活着多不易啊,我記得你家兒子生出來特別沉,八斤多,現在看着倒瘦多了,天天來送飯,伺候你吃喝拉撒,行啊,你還是有福。”
“謝謝你。”餘祖芬這一生很少說這樣的話,聲勢低弱,張不開嘴似的。
龔大夫拍了拍她:“不習慣就別說,我不差你一句謝謝,我就是看不得女人受苦,這世道太他媽的操蛋了。”
餘祖芬低下頭,眼淚這才姍姍來遲,簌簌而下:“別告訴我兒子,我不想拖累他,他過得夠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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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大夫抖一抖手裏灰敗的CT照片,上面印着她被腫瘤侵蝕的內髒,發出一聲脆響:“還沒到無可救藥的地步,你不能放棄。”
餘祖芬猛地擡起頭:“龔大夫,你見識得多,你知道人命是怎麽回事,有時候就是這麽賤,我……像我這種人,真就活夠了。”
她站起身,迎着陽光,朝辦公桌上菩薩般的故人鞠了一躬,出去的路步履輕快,心緒輕盈,癌症像是上天送給她的一個禮物,終于可以解脫了。拜拜了,這操蛋的世道,這操蛋的人生。
\\
餘祖芬回到病房裏,床畔的桌上,放着郭發拿來的保溫飯盒,輕輕打開,盛滿白花花的熱粥,軟爛的長粒大米裏夾雜着細碎的肉丁,味道是鹹口的,旁邊還放着一盒芥菜疙瘩。
她慢慢地咀嚼,嘗出那熟悉的味道是郭發粗糙的手藝,鹹菜則是萬碧霞的慷慨饋贈。餘祖芬的傷口隐隐作痛,不是被捅的刀口,也不是患病的肝髒,而是心上的舊疤。
這些天來,郭發的一舉一動她都看在眼裏,他變了,十年的牢獄生活讓他變得更加沉默,他遺傳了她突出的顴骨,嶙峋的臉幾乎只用骨頭說話。
陽光從窗外灑進來,餘祖芬喝得渾身是汗,一身雪衣的年輕護士推門進來,在她烏青的手背上插入嶄新的針頭:“餘祖芬,你兒子兒媳婦兒對你挺好啊,多孝順吶,好好養傷吧,你身體恢複得真不錯。”
多麽有希望的贊許,餘祖芬幹裂的唇角勉力一揚,扯出淡淡的笑容,轉頭靜靜地看着細軟剔透的輸液管裏落下一滴滴晶瑩的藥水,忽然将針頭連根拔起,粗暴利落,任由鮮血回流,染紅純淨的藥瓶。
她脫掉藍白條紋套裝,換上郭發帶來的換洗衣服,竟然是二十年前的舊物,堪堪穿上,卻已經太大,很不合身,更顯出未愈的脆弱來,在随身的鏡子裏,她攏了攏碎發,沒有猶豫,一躍跳下二樓,逃離了她住了半個月的病室。
她在電話亭撥了串號碼,沒想到十年過去,自己仍能清晰地記得她和萬碧霞還是至親的好友,自從郭發入獄,她們已經有十年沒有說過話了。
“喂?”一個幹脆飒爽的女聲。
餘祖芬調侃地說道:“怎麽,不記得我了?老朋友。”
萬碧霞還是聽出了她的聲音:“小芬兒?咋是你,你咋樣了?”
餘祖芬開了個玩笑:“你倒是來看看我啊,淨說風涼話。”
“你的住院費都是我掏的,我可不風涼,”萬碧霞問,“你有什麽事兒?”
餘祖芬的語氣凝重起來:“我不覺得我欠你的,你給我多少錢我都不嫌多。”
電話的另一端,萬碧霞沉默了很久:“我知道我們家欠你和郭發的。”
“一會兒,在你家見。”餘祖芬四下裏張望,挂掉電話。
\\
晚上,齊玉露阖上筆記本,寫完了一天的随筆,吃了兩片撲息熱痛,上次買的藥不到半個月,又要吃光了,她把一簾空了的藥袋卷折在一起,扔進垃圾桶——這僅僅是度過長夜的第一步,接着,她從大抽屜深處掏出兩個長長的鈎針,再選出一團雪青色的毛線,腦海裏勾勒着郭發的上半身。
忽然間,電話響起,是潘曉武:“姐,好冷啊,能來看我嗎?”
齊玉露有種不祥的預感:“你怎麽了?跟姐說。”
“現在能來看我嗎?”他的聲音有些喑啞,像是哭過。
齊玉露遲滞了一會兒:“現在很晚了。”
“……你已經很久沒來看我了。”潘曉武望着四下裏,空寂的舊教堂,全然的黑暗中,只有耳邊的折疊手機發出微光。
齊玉露感到深深的愧疚,她拿出曾經假扮盲人的手杖,踏雪出去,月夜凄冷,過了十二點,就是她的生日了。
雪夜風寒大,命運一樣覆蓋在田野上,過往和未來在此交彙,太平小鎮響起的這兩通電話,一個通向生,一個通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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