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自由落體(四)

第53章 自由落體(四)

平安夜,雪如天鵝絨。毛姐殺豬菜館的包間裏,郭發、白康宏、曹微、禿子三圖裕民和閻小玲,圍坐一團,鍋子剛上,菜才擺齊,笑聲已經喧天。

東北的人情世故便是這樣,一頓酒,恩怨消泯,義氣為先,郭發和圖裕民很快成了同仇敵忾的知交,他加入這項追捕計劃并不圖別的,只是為了他死去的六舅:“我給六舅買了塊兒墓地,找看事兒的超度,前前後後花了好幾萬,這兩天人老頭兒又給我托夢了,哭着讓我給他報仇啊。”

而白康宏和曹微目的則更加單純,他們不要一分錢,郭發指哪兒便打哪兒,無論是彌補昔日的臨陣脫逃,還是一逞年少時懲惡揚善的英雄夢,對夫妻二人來說,只求不遺餘力,問心無愧。

不記得是第多少次聚會了,大家極有默契,不把這當做飯局,而叫做月亮背面接頭會,太平的消息網在他們口中徐徐鋪展開來——圖裕民的臺球館魚龍混雜,集結了太平幾乎所有的底層混混,而白康宏則憑着亡父的人脈認識許多太平的老人,兩下彙合,漸漸将孟虎朦胧的剪影一點點從大海裏打撈上來。

大廳裏,新聞聯播悠揚的前奏響起——當當當,當當當當:“各位觀衆晚上好。晚上好。今天是2000年12月24日星期日,農歷十一月二十九,來看今天節目的主要內容……”

曹微關上了門,女主播的聲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她的條分縷析:“郭發,這個孟虎,就是潘崇明的私生子,就是你弟弟,你能下得去手嗎?”

這不是曹微第一次提醒自己了,郭發捺下心中的隐痛:“這話說的,我又不親自動手殺他,我得把他交給警察啊。”今晚黃金檔,圍剿計劃便要啓動。

叮叮咚,是老板敲門:“送果盤的!”

“進!”

毛姐染着時興的紅色斜劉海垂肩發,一雙青色的紋眉下,是煙熏的杏眼,踩一雙高跟靴子,比身後跟着的男人高了一個頭:“來這麽多回了,給你們上個果盤兒,怎麽樣,菜還合口兒吧?”

“郭哥。”那男人悄聲對郭發致意。

郭發擡起手回敬,倒有些恍惚,毛姐撂了盤子,一把将身後的男人拽到大家跟前:“來,給大家夥兒介紹介紹,這是我對象,崔海潮。”

崔海潮剪去了象征搖滾精神的長發,剃成了寸頭,郭發仔細一看,拍着大腿問:“毛姐喜歡這一口啊。”

白康宏笑呵呵地說:“成功女人背後的男人啊!”也不知是譏諷,還是恭維。

曹微咂吧嘴:“毛姐,你上的這果盤兒拿菜刀切的啊?一股蒜味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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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姐莞爾一笑:“有啥味兒啊,你們又想逃單啊,上回我不追究了,這回可別想了!”

毛姐的手指略過崔海潮的頭頂,像是安撫一只狗,呼嚕呼嚕毛般摩挲:“那啥,以後就不準欺負我們崔兒了。”

圖裕民咳嗽了一聲,轉移了話題:“郭發,聽說你前幾天擱契诃夫求婚來着?你咋沒帶你媳婦兒來啊?”

郭發還在生着齊玉露的氣,怒氣如此之深,以至于他幼稚地覺得他不想再和她見面,他往後一仰,仿佛雲煙過眼:“黃了個屁的,我對老娘們兒過敏,我現在有正事兒幹,想她我就心煩。”

白康宏踢他一腳:“看你臉拉得跟長白山似的。”

“你別長白山了,給我來顆紅塔山吧。”郭發伸手向他讨煙。

四座哄堂大笑過後,郭發跟毛姐要了兩提冰鎮雪花,包間裏,只剩熟人,他用牙撬開啤酒瓶蓋,吐在地下:“今天不喝太多!一會兒還有正事兒。”

郭發翻開自己的二手摩托羅拉,收到來自“孟虎”的回複——今晚八點,天堂公墓,不見不散。

“人多力量大啊,帶我一個,”圖裕民說,“工人階級的力量永相傳啊!”

郭發指了指閻小玲的孕肚:“照顧好我同桌兒,你的任務完成了,這個活兒你就歇着吧!”

幾個人互相倒酒,桌上、熱氣、煙霧與酒氣彌漫,郭發長舒一口氣,高舉酒瓶:“今天是平安夜,我祝大家都平平安安,咱們永遠互相記着!友誼天長地久!”

“友誼天長地久!”衆人碰杯,“今晚旗開得勝!”

\\

今天,餘祖芬幹了很多事情,她将所有積蓄轉到一個存折裏,數目不大,卻也算是一筆遺産,還将家裏裏裏外外收拾了個幹淨,做了晚飯,是郭發愛吃的酸菜餡兒餃子。

忽然覺得如何告別都欠妥,便寫了一封信,好長一封,本以為已經提筆忘字,卻說了一肚子的話,她發現自己有好多事情要交代,郭發那麽粗糙的一個男人,怎麽料理生活?

最後,到樓下的食雜店買了兩包不老林牛軋糖,一袋留給郭發,一袋留給自己——她是個怕苦的人,中藥都難以下咽,更何況灼人的強力除草劑。

時間差不多了,她孑然一身,來到天堂公墓,在郭震的墓前,她停下腳步,咀嚼着糖塊兒,将瓶蓋擰下來,像是要準備獨酌一頓小啤酒一樣。

她屏氣凝神,百草枯并非苦澀可以一言蔽之,那是腐蝕性的熱辣,小刀一般劃開食道。

夜幕降臨,雪地将一切照亮,除了死亡,世界空空如也。餘祖芬脫下外套,除去碑上的落雪,她捂着迎風作痛的傷口,盤腿坐在他的墓前:“你就是不信,郭發是你的兒子,我知道他是誰的兒子,就是你的,不會有錯。”

“郭震啊,我不想死在家裏頭,以後那是咱兒子的婚房呢。”

“我把我那些金銀首飾都賣了,還有一塊表,郭發坐了十年牢,一點積蓄也沒有,現在這是啥社會了,三十多歲的男人手裏沒點錢,叫人瞧不起!”

“但是你和那個王八犢子沒啥區別,我只要郭發知道他是我餘祖芬一個人的孩子就夠了!”

餘祖芬涕淚俱下,面對虛空中的亡魂,她的憤怒一拳打在棉花上,只是徒勞,她吃一口糖,喝一口百草枯,擎起快要結冰的瓶身,向墓碑那一頭的人舉杯致意,将一生的酸楚醞釀在嘴角,嫣然一笑:“有時候,我真想回到以前啊,以前的以前,沒有那個畜生的時候。”

\\

郭發和白康宏并肩而行,輪流拉着條子,在天堂公墓周圍的密林裏逡巡。條子是警犬的後裔,動作靈敏,一路埋頭,事先聞了幾遍據說是孟虎留下的舊校服,可惱人的大雪卻将足跡掩得一幹二淨。

白康宏打着手電筒,照亮前路:“這地方陰氣真夠重的,冷飕的,後脊梁刺撓。”

郭發卻沉着自在,望着星空一笑:“怕啥?沒事兒的!有楚楚給咱們罩着呢!”

正說着的功夫,白康宏忽然發現一條腳印,不大,但足夠清晰,可條子卻并不順着那腳印走,嘴裏嘶嘶地,一直要堅持扭頭朝後方走:“怎麽回事兒?條子,咋要跑?白給你那些折籮(東北方言意為酒席吃過後倒在一起的剩菜)了!”

郭發停住腳步:“二白,你聽見啥動靜兒沒?”

“沒有啊,你別吓我。”白康宏快站不住了,條子跳躍着扭身,險些将他拽走。

“操!我媽!”郭發一眼看盡父親目前的餘祖芬,飛奔過去,“二白,你先跟着狗走!”

郭發餓虎撲食一般,一把抓住餘祖芬:“你幹啥!媽!”

餘祖芬拔腿就跑,瘋狂地将剩下的藥往嘴裏灌,慌忙之間,一半液體都灑在下巴之外:“別過來,孩子!”

“媽!”郭發發了狂,後了悔,自己只顧着那十萬懸賞,卻忘了看着母親,但所幸,只喝了三分之一。

“你不能死!你不能這麽對我!”郭發低聲咆哮,嘴裏不斷吐出白霧,耳邊,仿佛有隐隐的吠叫。

餘祖芬哭泣抽搐着,緩緩扭開另一瓶,多喝一點,那樣就救不回來了:“兒子!我有罪!這是我的結局!你讓媽走吧!媽以前對你那麽壞!”

郭發乜斜着郭發的墳墓,墓碑上,他的照片上挂着笑,一并洗去了他曾經對自己和妻兒犯下的罪行:“都他媽的過去了!那個人已經死了!”

餘祖芬一滞:“你咋知道他死了?”

“我跟我朋友打聽過了,他死在下河灣了,少個半個腦袋下半身還他媽不老實,要強奸母豬,讓村民一棒子打死了,”郭發從懷裏拿出一張報紙,指着最顯眼的版面,“媽,你看,都成奇聞了。”

“老天爺開眼!”

母子倆不約而同向後看,白康宏從林子後鑽了出來,十分雀躍:“芬姨!你不能死!我們抓着那個殺人犯了!等十萬塊錢拿着,就讓郭發領你去省城換肝!”

郭發心頭一驚:“抓到了?”

白康宏喜笑顏開:“條子一直跟着,從棵樹底下逮住了!”

“看清了嗎?和通緝令上長得像嗎?別抓錯了!”

“這死冷寒天、黑燈瞎火的,誰來啊,他瘦猴子似的,穿的破棉衣棉襖,戴個破鴨舌帽!不跟開槍那天一樣嗎?”

郭發握緊拳頭,得來全不費工夫:“人呢?”

“我給一棒子砸暈了,扔山腳了,條子看着呢,咱們快去吧!芬姨!”

“兒子!”餘祖芬顫巍巍地被郭發抱在懷裏,他的懷抱那麽有力,像是年輕的郭震。

“我都知道了!我問龔大夫了!能治好!”郭發将她輕而易舉地抱起來,像是捧起一片雪花,那麽輕。

一行人來到山腳下,郭發站在那顆樹前,手電照亮那顆不高的白桦樹,樹皮上刻字的地方被人用手刻意撥開,昭昭然——齊玉露和郭發永遠在一起。

他有種不祥的預感,摘下那人的帽子,發現一張再熟悉不過、昏睡的臉:“齊玉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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