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回光返照(五)

第59章 回光返照(五)

2001年1月19日

新年就快要到了,郭發預支了工資,讓我陪着他買了很多年貨,他說今年要帶我和我爸去他師父家過年。大世界附近變成了年貨一條街,十分熱鬧,我們才發現原來太平竟然也會有這麽多人。我們像兩個被允許自作主張的孩子,興奮地握住對方的手,買五彩斑斓的蝦片,在糖塊兒攤子上稱了好幾斤高粱饴、大蝦酥和不老林,還有凍梨和凍柿子,當然,橙子味兒的大窯也不能少。我和他逛了整整兩天,手腳都累到抽筋兒,才發現新年的奧妙其實非常簡單,無論何種境遇,人都會不自覺投身于那種快活的氛圍中去,等待着一場全面的狂歡和安歇。郭發還挑了很多花樣的煙花,二踢腳、竄天猴和各種擦炮,他一一給我解釋每一種的美妙和缺點,眼中放着星光,仿佛姹紫嫣紅的夜空就在他的眼前了。他很盼望今年的春節聯歡晚會,說想看趙本山和範偉的小品。我告訴他,要是今年有梁朝偉和張曼玉合唱的《花樣年華》就好了。郭發想起了什麽,晚上就買了花樣年華的碟片,夜深人靜的十點鐘,我們披着被子坐在沙發上,難得那樣聚精會神,定睛看着電視機上那麽美麗的一對男女,手上分食着一盤魚皮花生和皮凍,煙霧缭繞,酒氣彌漫,看完後,我們迷迷糊糊地都沒有太懂。郭發也不問,光眨着眼,意猶未盡地躺在我的懷裏說,他也想吃芝麻糊,我沒有芝麻糊,只好給他一個深深的吻。

連環殺人犯孟虎的屍體在玻璃河子裏被找到,發現他的是兩個冰釣的孩子!

雷劈一般,像是上世紀街頭上喊着頭條新聞的報童,尖銳的聲音撕破整片天空。齊玉露所暗暗祈禱的戲劇性相見,全飄逝在風裏,看熱鬧的人群挨挨擠擠,生怕錯過一眼:“讓讓讓!給我瞅一眼!”

聲浪高昂,一陣高過一陣,好像在競拍什麽特價商品似的。齊玉露夾在其中,頭腦眩暈,熟悉得臉孔都聚在身邊——

柳山亭當然不會缺席這樣的場面,指點江山地大笑:“這玩意兒真是該着,那十萬塊錢就是誰也拿不着啊!天道有輪回,誰想逃啊?沒門兒!”

郭發一邊抽着煙,一邊神色幽微地看着齊玉露:“告訴你個秘密,他是我弟弟,親弟弟。”

齊玉露望着他,聽清了,卻不相信:“什麽?”

“他死了,這世界上,我再沒一個親人。”郭發睜大眼睛,漆黑的瞳孔坍縮成黑洞,将她吞噬,“聽明白了嗎?”

一個女警官一身戎裝,徑直朝他們走來,向人們讨了一根煙,所有人伸來打火機,在一顆巨大如蘑菇雲的火焰中,她徐徐噴出一口煙氣,口吻冷峻如神,也不知在向誰說:“這具屍體,起碼一周了。”

齊玉露沒說話,那天郭發和自己在冰上纏綿的那個午後,正是七天前,也就是說,她動情的快活時刻,小武就在冰面下看着,慢慢死去,瘦弱的少年身體正一點一點僵硬……

“都他媽的給老娘讓開!”齊玉露奪過女警官手裏的煙,沖出重圍,踢開警戒線,她不知道自己的一只跛足,也可以這樣奮不顧身。

“小武,小武……”到底要說些什麽呢?什麽都結束了,她只想喊他的名字,她為他取的名字。

她走到冰面上,跪下來,貼在冰面上,下面發出悶堵的異響,她努力睜開眼,冰面變成了凸透鏡,小武凍在冰面之下,像一個雪人,他蒼白的五官擠出一個幽微的表情,眼睫和唇邊挂滿了冰霜,那讓齊玉露感到陌生,她發現自己似乎從來都不了解這個男孩,她以為她會和他至少有一次見面,可是,隔着一層冰面,這就是永別了。

齊玉露愣在那裏,小武的口袋裏裝滿了石頭。她記得她給他講過這個故事,那時候他贊不絕口,這娘們真是個好老娘們兒,死得這麽幹脆,這麽牛逼,要是有一天他也要死了,這個死法他必須要致敬一下。

忽然,腳下的冰面斷開,冰冷的河水灌入她的鞋子,滄海桑田般,天旋地轉。

六點多的拂曉天,沒開燈,房間黑得像一間天主教堂裏的忏悔室,齊玉露醒來,郭發正穿着秋衣秋褲,叼着牙刷對她說話:“你狗日的做什麽美夢了?把我一腳踢下床了。”

“你這床太小了,我還是喜歡原來的地方,”齊玉露雙手放在胸口,重重地躺在床上,氣喘籲籲,那夢太逼真,又太迷幻,她感到一陣後怕。

“唔,”郭發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到魚缸旁,在水裏灑下一把飼料,他知道她說的是那間在廢墟裏的鐵床,幾場大雪後,不知道已經變成了什麽樣子,“什麽時候兇手抓着了,什麽時候就能解封了,那時候那地盤就回到咱倆手裏了。”

太平的人們不給通緝犯孟虎取別的名字,就簡單粗暴地叫他兇手,就像他簡單粗暴取了那些無辜者的生命那樣,引刀一快,見血封喉——“兇手抓到就好了!”有些老人為了這句話,都快活到第二年開春了,仿佛這位兇手便是一切罪惡與死亡的根源,只要這個源頭被掐死了,心中那些惶惶不安的褶皺都會被熨平,生活也随之歸于平靜,這就像是一場迷信,人們打着賭,調動神乎其神的想象力,打發掉無聊的冬日。

“郭發,如果能選一種死法,你想怎麽死?”齊玉露幾乎已經放棄對小武的尋找了,那夢境的清晰讓她不寒而栗,她抱着臂,起身開了燈,又披上郭發的外套,淡淡汽油的味道,讓她暫時安定下來。

“這你算問對人了,”郭發顯得很興奮,“我要把我的骨灰放進我自己設計的禮炮裏,然後,就三十兒晚上,在七一廣場放給全太平的人看。”

他巧妙地避開了問題的鋒芒,這是怎麽處理骨灰的回答,不是怎麽結束生命的回答。

齊玉露順着他說:“設計啥樣的禮炮啊?”

“還沒想好,現在活得挺好的,沒啥事兒幹就尋思尋思怎麽設計呗。”郭發一笑,眼睛像燈影下的撲蛾,和他冷峻瘦削的臉不相稱,更透出幾分憨态可掬來。

齊玉露在一旁盯着他,越看越覺得他就像個幹了太多粗活的小孩子,她張開雙臂,喚他過來:“抱抱你。”

郭發快步走過去,将她整個人擁在懷中,吻她汗濕的後頸,在她耳邊噴出薄荷味兒的鼻息:“晚上我帶你去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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