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肆

第04章 肆

容清樾疾步往外走去,肩上披着的大氅帶起一陣塵土飛揚。

南啓這次送來的質子,她有所耳聞。

南啓七皇子李緒,年十九,是南啓皇帝二十一個皇子中不上不下的那一個。上頭有父親寵愛的大皇子、四皇子,下面有老來得子的二十一皇子。其母親南啓皇帝的月貴嫔懦弱無能,從小帶着他生活在最為刻薄的敏妃屋檐下,飽受欺負。

總體而言,就是不受寵的皇子的标配。

路上,子廈跟随她的腳步,彙報:“七皇子眼部有固疾,視物不清,身體孱弱。朝臣猜測南啓皇帝就是想七皇子沒在去雲都的路上,就沒了質子這層掣肘。不過南啓的北部三城是塊肥肉,他們不願放棄,便答應了七皇子為質子。”

北晉的冬日不必南啓,是真正的酷寒,若是遇到收成不好沒有足夠冬衣那年,随處可見凍死的百姓。

回雲都的路程遙遠,質子若是真受不住死在路途上,南啓會不會以此作為要挾也說不準。

***

眼睛有疾的人,聽力總是要比一般人強一些。

李緒坐在塌上,遠遠聽到兩個腳步,一個是男子,另一個比男子沉重的腳步更輕,是個女人。

手指與帳簾觸碰的摩擦聲,只一個腳步停在了離他一尺遠的地方。

他看不見,卻還是能感受到一道目光集中在他模糊不清的眼上。似乎每一個人見到他時第一時間看的都是他的眼睛。

他們都會感嘆一句:“真可惜,那麽好看的一雙眼睛。”

他的眼睛似母。他的母親相貌中上,只一雙眼睛為人稱贊。那雙眼顧盼生輝,眸光流轉,看一眼能讓人陷入進去,獨搭配了一張不是絕世的臉,故而皇帝總讓她蒙面只露一雙眼,卻在面紗褪去時顯露出厭惡。

所有人都在說,他的這雙眼要是不曾出問題,以他的清隽容貌,必是錦上添花,可惜了。

李緒煩厭地撇過頭,躲開容清樾的視線。

容清樾感受到他的情緒,感到莫名。視線下移,男子粗糙布料已比他的身形小了許多,手臂長長一截露在外面,想是許久不曾做新衣了。

那節白得病态的手臂上,細細小小的傷痕密布,如果仔細數,恐怕比她這個時常與人拼殺的傷都多。

這個皇子過得實在慘了些。

容清樾将他渾身掃視了一遍,往前走了一步,與他隔着一臂的距離,旁邊一直沒有什麽存在感的少年猛地上前:“離我主子遠一點!”

門外候着的子廈即刻挑簾,目光冷冽地盯着少年。容清樾擡了擡手,子廈放下簾子退了出去。

少年青澀的臉滿是警惕,如同一只炸了毛的小貓。

“茗生,不得無禮!”

李緒斂去情緒轉回頭,他的嗓音透着一股冷質,似高山上的雪,還有一股難以察覺的沙啞。

茗生很聽他的話,憋着一口氣退到了邊上。

容清樾看出那個叫茗生的少年有一些武功底子,但他不妄動也探不出到底如何。這裏是北晉的地盤,她可沒什麽顧忌,伸手拂過李緒輕薄的眼皮,問他:“不喜歡別人看你的眼睛?”

“将軍何出此言?”李緒笑問。

真是,連笑都是虛僞。

容清樾不答反問:“需要為你準備一條白紗麽?”

李緒不曾料到這麽一個問題,愣了一會兒,随後戴上假面說:“若是将軍願意為我準備,我沒有理由拒絕。”

近衛是只貓,主子是只刺猬,一模一樣一說話就豎着尖盾。

“既然你不喜歡他人看你眼睛,又并非不願意戴紗,為何來時不戴一條?”容清樾拉過一旁的椅子與他對面坐下,也不惱他不曾起身行禮,靜靜看他細如白蔥的指節。

“我與将軍不同,”李緒說,“不是任何事情都能講一個願不願意,我沒有資格與權力。”

他就差說我不配。

李緒周身帶着厚厚的雙面帶刺的盾,他想要反抗,卻帶着深深的無力。

身為質子,去到異國他鄉,無人可依無人可靠,除了自己孑然一身。

阿兄前往西佑,死在西佑時是不是也是這樣,除了自己便再沒有人能幫助自己,最後絕望的死去?

“過幾日我為你找一條白紗,”容清樾深深望着他,認真道,“你是南啓皇子,我們會禮待于你,你想要的東西,可以直說。”

“将軍大方,李緒萬分感謝。”李緒撐着床沿起身,朝聲音方向拱了拱手。

質子,能被善待到哪裏去?

李緒心裏無聲笑嘲。

容清樾知他信不過這些虛無缥缈的空話,淡笑着,食指敲了敲椅子扶手,起身與他面對面站着。

李緒已有十九,遭人虐待,好在母親如何都還是個貴嫔,吃食上并未遭到苛待,比她高了一個頭。

他那雙眼,着實好看,眼皮為單,眼尾上翹,冷灰色的眸子,勾人得很。

莫名地,她的手擡高碰上了他白可見青線的眼皮,薄薄一層,不安的眼球在指下滾動。

“李緒,這裏是北晉,我會護着你,讓你平安回去。”

話畢,容清樾只覺脖頸周圍燒得厲害,轉頭往外走去。

***

子廈拿過大氅給她披上,容清樾停在空地,哈着白氣望向漆黑無雜質的天空,它如一條巨蟒覆蓋整片天,帶着雪的風刮向她,吹散了那股熱氣。

子廈說:“殿下給這質子承諾,若是傳到那些老臣耳朵裏,恐怕又是一陣風雨。”

“保一條命而已,”容清樾說,“不難。”

容清樾繞過巡邏的士兵,子廈跟在身後,她問:“鐘叔那邊準備好了嗎?”

她因着這次回去要留在雲都,一早就把職位和相關事儀交接好,等着鐘槐商議幾時啓程回雲都。

“王爺問,該如何押送質子?”

“這是何意?”容清樾側目:“師傅有什麽想法?”

“王爺的意思,質子是南啓送來的囚犯,當以囚車押送才符人情。”子廈一字不落的轉達。

容清樾皺眉,卻也明白鐘槐為何要這樣。

質子是制衡他國的一個條件,歷來皆以各國最為尊貴的皇子公主為質。南啓雖說是以北部三城作為最豐厚的條件,可這三城只需待南啓國患解決,兵力強盛之時必會舉兵拿回,唯有質子是牽制之物。

南啓送并不受寵的皇子來,便是日後關系破裂,他北晉殺了剮了南啓都無所謂

南啓送的七皇子,是辱人的象征。

鐘槐是個粗人,自是氣不過。

“李緒是皇子,不是南啓送來的阿貓阿狗。”容清樾不同意,“囚車押送,傳到百姓耳朵裏便是北晉胸懷不廣,傳到南啓,這事就是我們的錯。”

“是。”子廈點頭,“我明日去同王爺說。”

回到主帳,容清樾脫去大氅,站在火盆前,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吩咐子廈:“這幾日讓梁郝帶一隊人給李緒的軍帳守夜。”

和談已是定下的事,南啓質子能不能平安到雲都面聖是和談成功關鍵中的關鍵,一點馬虎都不能有。

子廈知道其中厲害,即刻出去找梁郝。

***

茗生等容清樾一走,三兩步跳到李緒身邊,疑惑問:“主子,她是北晉哪位将軍啊?”

李緒說:“輔國大将軍,容清樾。”

茗生歪頭想了想,搖頭道:“不認識。”

李緒又說了她另外一個名號:“晉昭公主你該認識。”

“主子別瞎說,我只是知道,并不認識。”茗生忙不疊搖頭,“晉昭公主啊!确實有給您做出承諾的能力。”

北晉的晉昭公主,與他主子的命運截然相反,那是個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公主,同比放在南啓,或許四皇子殿下都不能與之相比。

“一條賤命而已,”李緒說,“她想保,并不難。”

如果僅僅只是留一條命,她只需說一句話。但除了這條命,她并未對怎麽保做出承諾,生不如死的保,自生自滅的保,都有可能。

“我會護着你。”

這話像個魔咒一直在他心中回蕩。

李緒無聲輕笑。

真是一個蠱惑人心的好承諾。

只是這個承諾,她又能記得多久,一年、一個月、一天,還是走出這個軍帳的時候就已經忘了?

上位者的承諾,聽信就是他蠢。

時候不早了,李緒寬衣解帶,只着已經不合身的中衣坐在榻的邊緣,與茗生說:“上半夜你守,下半夜你叫醒我。”

只身在北晉,每一刻都有危險,他不想死的那麽輕易,總要保持絕對的警惕。

翌日清晨,天邊瞳朦時刻,容清樾已經醒來多時,一身利落的勁裝,手擡長槍練疏漏多時的槍法。

她用得最趁手的武器是長劍,但在戰場上長劍有時并非優選,兼練了長槍,戰事休止時才有時間舞上一舞。

天光大亮,梁郝提着布袋過來,底下滲着血珠。

梁郝禀道:“殿下,昨夜有西佑刺客混了進來,意圖對南啓皇子行刺,被我發現後立刻自盡,是死士。”

“西佑打贏了南啓,膽子漲的愈發快。”容清樾目光都懶得遞一眼給那人頭,梁郝讓士兵提下去燒了,容清樾問:“南啓皇子傷到沒有?”

“沒有,”梁郝說,“他與他身邊的那個孩子,夜裏換崗,時刻警醒着,帳外一有動靜便燃了燈,直到刺客被處決才滅。”

“嗯。”

子廈端着她今晨的口糧過來,眼眸與梁郝對視,算是打了招呼,爾後對容清樾說:“殿下,王爺今日備了茶宴,邀您前往王府赴宴。”

容清樾接過端盤,放在一邊的地上,拿了粗食饅頭咬了一口:“只邀了我?”

“是。”子廈說,“王爺想與殿下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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