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謝墨薰之願

謝墨薰如今年歲頗大,在一衆世家貴族公子中,也唯有他尚未婚配。前幾年,他剛剛接手謝家家主之位,又任吏部侍郎。白天忙于朝廷諸事,晚上回來也不得閑,族內閣中蕪雜冗事何其多,又兼着府內大大小小的事。每日都要忙到深更半夜,哪有心思再為別的事上心?如今漸漸入手了,事情處理起來也順暢許多,自然也得了閑。謝墨薰的父親已是不在,唯有母親吳氏,吳氏本名吳妍,原是沛陽國公和安陽郡主之嫡女,在梁國的世家貴女裏,也是個出類拔萃的标致美人。自然是琴棋書畫無一不通,經史子集無一不懂,她一向高傲,不容許落後于人。雖然夫君早逝,但生的謝墨薰這樣容貌才華都冠絕一時的人物,自然是在衆多姐妹中有着絕對高傲的優勢。

但近來,謝墨薰已經二十有二,卻尚未婚配。原先她也是有留意各家閨秀,但挑來選去,這個樣貌才情配不上自己兒子,那個氣質不雍容大度又太過乖順,容貌氣質不錯的,根基門第卻不行,總而言之,全京城的上上下下數百家的大家閨秀,竟無一人入得了吳氏的法眼。宮裏的公主,她倒是看上幾個,雖說他們家配個公主也是綽綽有餘的,但又唯恐兒子成為驸馬之後,太過遭罪。古往今來,驸馬豈是好當的,她是過來人,見過多少皇家的驸馬,有幾個不委委屈屈的?自己這樣寶貝的兒子,豈能讓他受那份罪?因此,左挑右選,反倒耽擱下來了。

這兩年,她倒是心急,也不想那樣挑剔了。但送過去一些各家閨秀的畫兒,謝墨薰總是推脫沒空,逼得急了就說看不上眼。如今,看着別家的姐妹,孫子孫女都一堆了,她也是是在忍不住了。

“家主,老夫人過來了。”門外,書童輕輕扣了扣門扉。

謝墨薰此時正閑暇無事,在洗硯樓自己與自己對弈,聞言,微不可查的皺了一下眉,今日這博弈又是一番苦戰。他剛要起身,那廂待書兩個大丫鬟已經左右推開了門,吳氏端莊持重的身影便出現在眼前,後面跟着抱着一堆畫卷的待畫。

“拜見母親。”謝墨薰瞥了一眼就知道來者不善,微微彎腰,拱了拱手。

“罷了。”吳氏擡了擡手,左右的待書上前,将吳氏攙扶到放着墨玉棋盤的榻上,她執起了一顆通透的白玉棋子,看了看棋盤,略略思索一會兒,便落了子,“自博自弈?”

待書、待書見狀,便輕輕合上門扉,遣退了門外的一個書童和侍女,二人在門外侍候。這是要深切談話的前奏呢,她們已經司空見慣了,十之有十又是為了家主的終身大事。

“嗯,稍有閑暇,這白玉棋盤也蒙塵許久,便拿出來把玩一番。”謝墨薰雖然知道母親又要開始念叨,卻依然一副就事論事、眉目淡然的樣子,他縱觀了一下局勢,慢慢執起一枚光華流轉的黑玉棋子,緩緩放了下去。

“自博自弈雖有一番雅趣,但終不及有個能一起對弈的人來的便宜。”吳氏眉眼盈盈,微笑着看向謝墨薰,她心裏雖然着急,卻是個端莊穩重的人,自然不會念念叨叨,上火動怒,那樣未免太有失身份。

“自博自弈慣了,反倒覺得很是有趣。”

“但總是一個人對弈,哪裏能精進棋藝?”

“原是玩意罷了,不過閑暇稍稍打發時間而已。”謝墨薰知道,母親一貫不會太過咄咄逼人,将她的話堵死了,自然也就知難而退了。即便不知難而退,也會索性挑明,那時,他自有辦法應付。

“博弈确實只是閑暇的玩意兒,不值得如何。但你如今既然有些閑暇,不如幫我看看這些畫卷,哪個畫的靈動一些?”說着,喚了一聲待畫,待書上前替騰不出手的待畫打開門,暗暗抿嘴一笑,待畫也相視無聲一笑,抱着畫走了進去。她将幾十幅畫卷整整齊齊碼在了一旁的書桌上,便打算悄悄退出去。

“母親,一炷香後,我還要去同平章事周大人家拜訪,這麽短的時間,實在無法欣賞您的這些畫卷。”說着,喚住正打算出門的待畫,讓她把畫搬走。

吳氏氣結,但此時孟漢走到了洗硯樓門口,似有事禀告。

“何事?”

“啓禀老夫人、家主,粟王妃召見家主。”

她是個知書識禮的人,既然謝墨薰真是有事,況且又是自家寶貝女兒召見,雖然憋的氣悶,卻不會當場發作,只是冷着臉,“既是有事,就先去忙吧。”

“多謝母親體諒,我送送母親。”

“不必了,你且忙你的去吧。待畫…”待畫應了一聲,趕緊上前搬過畫卷,心下卻無奈,這次,又白白費了她許多功夫,搬這堆勞什子畫卷了。吳氏以前也将畫卷留下來過,但她人不在跟前,謝墨薰哪裏會看?還不如帶回去,免得将這些畫弄丢了,對這些人家的小姐名聲有影響。

一行人走遠,謝墨薰才換來書童收拾了一下棋盤,帶着孟唐、孟漢出門。

“拜見粟王妃。”

“都是自家人,切莫多禮。”說着,謝清婉上前,挽住欲行禮的自家親弟。左右的幾個貼身侍女悄悄退了下去。

“長姐,這些日子過得如何?淳兒如何?”謝墨薰笑道,謝清婉比她長了幾歲,在他還小的時候,都是她在教導他,那些管家經濟、詩書禮儀的,全是謝清婉言傳身教,因此,竟比母親還要親密上幾分。

“嗯,好着呢。昨兒淳兒去西郊大清寺耍完了,要明日才能回來呢。你這次是見不到他了。家中一切可好?”

“都好,母親身體健朗得很,墨染也很好。”

“墨染這孩子,你就不必瞞着了,他整天東游西逛,招貓鬥狗的,我在王府裏都整天能聽得到。真是不省心。”說着,蹙了蹙姣好的眉。

“他左右也不犯大錯,就由着他去吧。”

“你呀,就知道慣着他。他若是懂事一些,也能替你分擔,你看看你,這樣勞累,才多久不見,又清瘦了。”謝清婉疼惜不已,那樣諾大的謝府,就靠他一個人撐着,他有多辛苦,她還不知道?只可惜謝墨染厭惡管家、做官這些事兒,她又出嫁了,不能幫襯着。

“若每次都清瘦,那我現在就只剩皮包骨了。哪裏還能這樣玉樹臨風?”謝墨薰笑着道。

謝清婉被他逗笑,心知他也不願讓她擔心,便不提這茬。“近來母親總是托人帶話給我,你可知為何?”

“定是為了我的事兒吧。”謝墨薰心底哀嘆,有捅到長姐這裏來了,雖說長姐真心疼他,但也抵不過母親的意願。

“你知道便好。你如今也不小了,業既已立,原該成家立室了。早些時候,你冗事煩勞,我們也不想拿此事再給你添煩憂。現在諸事都有條不紊,你成個家,也有個能幫襯的人,平時也有個人能知冷知熱的。”

謝墨薰沉默了一會兒,決定據實已告,“姐姐,其實,我心下已經有了主意。”

“哦,哪家小姐這樣有福氣?”謝清婉一聽,很是歡喜,只要他自己有這個想法便好,她這個弟弟受了那麽多辛苦,為了家族身不由己的時候太多,她不想連這等終身大事也逼迫着他不能做主。

“她叫陸沉。”謝墨薰索性直言,只要長姐應允了,母親那邊就好辦。若不說出來,母親定不會善罷甘休,勢必會鬧得不可開交。

“就是前一段時間,帶着謝墨染胡鬧、後來又沒了影蹤的那個人?她是女子?”謝清婉略一思索,便想起這個名字,十分驚詫,但随即皺了皺眉,顯然有些不滿。

“她不是大家閨秀,是個山林女子,初次入了這個塵世,行事稍微有些無忌,但人很良善豪爽,只是不通世事而已。”謝墨薰耐心的解釋道,他只能這麽說,如果長姐知道陸沉那樣的身份,定然是不會應允的。

“她那樣的,怎堪謝家主母之位?”

“長姐,我是真心實意,只願與她白首相伴。”謝墨薰跪拜了下去。謝清婉看着這樣鄭重其事、眉目決絕的謝墨薰,心道,她這個弟弟,竟是完全沉陷進去了。她凝視着謝墨薰,謝墨薰也同樣回視着她,過了好一會兒,謝清婉嘆息了一聲,“你知道,我是不會同意的。”

“請長姐成全!”

看着很是激動的謝墨薰,謝清婉心下微微酸楚,他多久沒有這樣喜怒形于色了呢。因父親早逝,他早早就學會了喜怒不形于色,本該活潑玩耍的年歲,卻要學着陰謀陽謀、治理家業。即便平時裏笑着,也都未達到眼底。那個陸沉在錦城那段時間,他每次來見她,雖然話并不多,一樣的行動沉穩,但她卻能輕易地感受到他比平時有了真心地喜悅,整個人也多了幾分他這般年紀的人該有的活潑的感覺。當時她還奇怪是誰這樣大的本事,原來那會兒就有苗頭了。他萬事顧全謝家,事事不能順着自己的意願,這次,她也想讓他合心順意一次。但是,這樣一個不知底細的山野女子,無論如何不能成為謝家主母的。

“那個陸沉,她是什麽意思?”

“她還不知道,”謝墨薰難得有些羞赧之色,随即又道,“不過等下次尋到她,我自會告訴她的。”

“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說。當時,我見她與走的那樣近,還帶着墨染那樣胡鬧,還派人試探過她。”謝清婉笑道,緩緩走向一側上首的鋪着團花錦繡軟墊的桃花心木描金椅,端重地坐了下來,拿起桌上的黃玉蓮花樣茶盞,輕輕抿了一口。擡眼示意了以下旁邊的椅子。

謝墨薰心下一驚,面上卻不顯山露水,從容地走向前坐在謝清婉下首的椅子上,也端起茶盞,輕輕推移開蓋碗,低眉笑着問道,“如何?”

“冷靜沉着,武藝也不俗,但心思過于深沉,絕對不像表面那樣,只是個初出江湖的女子。”謝清婉放下茶盞,語重心長地說,“若是平常女子,即便是小門小戶的貧寒之家,我也不會特別反對。但是,這個女人不簡單,絕對不行”。

看來,是沒看出什麽蛛絲馬跡,謝墨薰心下松了一口氣,笑道:“長姐多慮了,她只是沉默寡言一些,而且在江湖上,總要小心謹慎,她絕對不是那樣心思重的人。”

“你不必給我灌迷湯,你一向知道我的性子,多說無益。”

“長姐果真不願意成全?”

“萬事皆可商量,唯獨此事不行。”謝清婉語氣堅決,不容置喙。

“我這一生,萬事中,有哪個是可商量的呢?”謝墨薰看着謝清婉,眼中一片暗沉。“長姐當初不也是那樣決絕,和家中斷了關系,也要嫁給粟王殿下?”

謝清婉被堵的無話可說,只得來了句,“但你不能這樣随心所欲,你是謝家家主。”

一時間二人皆沉默不語,屋內靜的連風吹帷幔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粟王妃既然沒什麽吩咐,下官就先行告退了。”

“墨薰…”謝清婉欲喊住謝墨薰,但見他一臉冷漠疏離,便難以開口,眼睜睜看着謝墨薰告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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