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肮髒

第三十六章 肮髒

那晚雲暮去了酒吧。喝得酩酊大醉後,他蹲在街邊給陳蒼打電話。

那端是“嘟嘟”的忙音,他卻對着沒有接通的手機喃喃:“陳蒼,為什麽......他們都不理解我?我覺得做人真的好累啊。”

手裏的酒瓶擦碰上地面,發出一聲輕響。他忽然意識到并沒有人在聽他傾訴,于是自嘲地笑笑:也是,那人早上匆匆趕來,和他到墓園祭拜之後,又着急忙慌地走了,想來是有無法推脫的工作。

而他在她走後又在胡遠航墓前逗留了許久,一直等到風弱了,山上的霧氣重新聚起,才順着幾乎被霧完全籠住的小徑,深一腳淺一腳下了山。

走到山腳的時候,他隐約聽到背後有人“喂”了一聲,于是在驚覺中回頭。後面有三五個上山祭拜的路人,都在安靜地走路,無一人看向他。雲暮暗自發怔,片刻後,轉身站直,沖着胡遠航墓碑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酒瓶裏的酒已經盡了,雲暮把瓶子擱在一旁,伸手在地上随意敲擊着。慣性使然,他彈了一首拉德斯基進行曲,意識到時,不覺啞然失笑,不知為何自己現在還有心情彈這樣旋律歡快的曲目。

身後的酒吧沖出來一個醉漢,歪斜着走到雲暮旁邊,捂着肚子大口嘔吐。穢物噴濺到雲暮的手背上,帶來一股刺鼻的氣味。他擡起手,目光一怔,想起公司為自己這雙手買了百萬的保險金,想起平時連剝個橘子都要被經濟人制止,怕他弄傷手指,不由又笑了一下。

醉漢覺得受辱,瞪着眼睛指他,“嫌......嫌髒?他媽的嫌髒還來這種地......地方,撒泡尿看看你自己比老子幹淨到哪......哪兒去。”

雲暮搖晃着起身,“幹淨?只有幹淨的人死絕了,其他人才活得下去。”

醉漢雖已經七葷八素,卻覺得這話頗有幾分哲理,又見這人不與自己計較,于是沖那個已經走出去幾步的身影喊道,“哎,哥們兒,有......有人在馬路對過偷.......偷拍你,注......注意點兒。”

雲暮頭也不回地沖他擺擺手,踉跄着去了,單薄的身骨将清冷的月光撕開一條黑色的口子。

第二天,獨奏會無故取消。

大廈傾覆,惡評如雪片般雜沓而至,曾經備受追捧的天才從雲端跌落,成為衆矢之的。

暮色黯淡,殘陽如血,在不遠處的荷塘上塗上一道耀眼平闊的光波。雲暮已經在這座位于京平南郊的濕地公園待了一整天,身體早已被風吹透,沒有知覺地戰栗着。他擡腕看表,見秒針一點點攀爬到最高處,和分針重合,來到獨奏會開始的時間時,心裏仿佛有大石掉落,将一切紛亂的情緒砸得支離破碎。

他從褲兜裏掏出手機,開機,看着屏幕上幾十個未接電話,垂頭笑笑,轉而打開相簿。

陳蒼的照片在收藏夾中。他将它點開後,舉着手機和天邊的暮色對比,恍惚間覺得,六年前的那天和這一刻在頭頂的天空上重合。

他給她撥了個電話。

那邊的人心急如焚,“雲暮你去哪裏了,手機怎麽關機了,怎麽都聯系不上。你知不知道現在輿論沸騰成什麽樣子了?說你看不起國內觀衆,說你傲慢沒有契約精神,再這樣下去,你會......”

她猛地打住,似是在努力克制情緒,“雲暮,你在哪兒啊?”

“陳蒼,”t他柔聲叫她的名字,“我很想見你,我在蝶園等你。”

***

雕花的木窗外,月光撲朔,花影搖曳。雲暮看着那個熟悉的人影從窗格外一閃而過,起身去給她開門。

陳蒼的臉從層疊的絲巾下透出來,像一盞清冷的月。他把她拉進屋子,牽了她的手在桌旁坐下。

陳蒼看着雲暮身上那件皺皺巴巴的單衣和褲腳纏泥的褲子,鼻子一酸,哽咽,“雲暮,你怎麽就要跟自己過不去呢?”

她眼含淚花,肩頭戰栗,雲暮心裏一動,忙将她的手抓握住放在胸口,“別哭啊,我沒事兒,我只是花時間去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你想明白什麽了?”

“我想放棄鋼琴了,”他笑笑,嘴角卻有些牽扯不動,“從小到大,身邊的人都告訴我,我有天分,我是天才,所以一定要練琴,要好好地練琴,夜以繼日地練琴,只有這樣,才能對得起我的天賦。可是在我努力拿了一個又一個獎之後,他們又說當個天才真好,別人一輩子都達不到的成就,他毫不費力就拿到手了。”

他搖着頭苦笑,手指仍然下意識地在桌面上敲擊,“我一直被這些話推着朝前走,走了二十年,想停停不下來,可是,我真的很累了,想歇一下了。今天我在濕地公園想了一天,終于想明白了,陳蒼,彈琴這件事我也不是非做不可。當個普通人,娶自己喜歡的女孩子,過朝九晚五的日子,也不是不行,我不是一定要為自己的天賦負責的。”

他說這話時眼神是飄起來的,裏面光影黯淡,像是馬上要滅掉一般。陳蒼微偏過頭,去看他身後的影子,那影子的顏色比她上一次見他時更深了一點,幾乎變成了黛色,像一塊奇形怪狀的山石,突兀嶙峋。

她心裏一動,從眼簾下觀察雲暮,見他面色憔悴,眼下窩着兩團淤青,心中已起盤算:你現在一定被壓得透不過氣,所以才把我當成最後一劑救命良藥了吧?可是你已經病入膏肓,即便一時掙紮起身,也只是回光返照罷了,再也沒有起死回生的可能。

她想起自己幾個月前做的一場專訪。采訪對象是國內知名的心理學教授,專攻抑郁症。陳蒼當時提的問題是目前國內對抑郁症并不重視,很多人以為這只是單純的鑽牛角尖,自己和自己過不去,那麽請問抑郁症患者最不能受哪些方面的刺激。

教授沖她點頭笑笑,“這是個很實用的問題,陪伴抑郁症患者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因為它會給我們的生活設置很多‘禁區’。除去比較顯而易見的一些刺激因素,比如工作上的失誤,親人的離去,失戀等等,還有一些隐形的‘禁區’,是普通人根本意識不到,甚至以為能緩解病症的。”

他略頓了一下,挑眉道,“最常見也最影響患者心情的,就是‘鼓勵’。你沒聽錯,諸如‘要堅持,要努力,想開點’之類的看起來善意的話,卻往往會在抑郁症患者的心理上制造巨大的障礙,甚至,會變成壓垮他們的最後一根稻草,所以,”他目光堅定地看着陳蒼,“給他們陪伴和擁抱就好,這些鼓勵,吞到肚子裏,一個字也不要講。”

陳蒼捧住雲暮的臉,細細看他,看他蒼白的皮膚和瘦得略顯尖銳的下颌......這是陪伴了她整個青春的少年,這是将她從黑暗中拉出來的少年。

她忽然吻住他,淚水潸然,“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嘴唇上有熱烈的回應,雲暮的吻深且用力,像是在用最後的力氣掙紮。

血從唇畔蔓延至身骨各處,挑起熾熱的火,要将人燒成灰。陳蒼被他抱着來到屏風後面那張仿古雕花的木頭床旁邊,身子下沉,被柔軟的被褥裹住。

她睜大眼睛,任那人的氣息在身側或輕或重地游弋,颠撲不滅。

雲暮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他站在萬丈高崖的邊緣,身子将墜不墜,被風扯得像一張白帆。他很怕,懸崖下浮起隐隐的嗚咽聲,是黑暗對生者的召喚。就在這時,一只手伸過來抓住他,朝前一拽,把他拖出險境。

他看不到手的主人,但十指交扣,他已丈量出那手指的粗細和長度。他從這熟悉的觸感中認出了她,故而一段埋藏許久的記憶又一次打開,在夢裏重現。

那是他去央音前在京平參加的最後一次比賽,省級的賽事,主辦方卻不知從哪裏找來了一臺九尺施坦威。

陳蒼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鋼琴,排練的時候便迫不及待上去試手,可是只彈了三四節,頭上就開始冒汗:琴鍵太沉了,指頭使不上勁,一章彈完已經感覺手指發酸。

她忐忑地結束試琴,走下臺時心裏的不安已經在臉上表現得淋漓盡致。

“不适應吧,”他叫住她,和她一起朝禮堂外面走,“我第一次彈九尺的時候也覺得鍵感重,練了大概半天才順手了。”

陳蒼垂頭喪氣,“明天就要比賽了,我現在從哪裏找這麽一臺琴來練習啊。”

說完,見身旁人眯着眼睛笑容清亮,忽然回過味來,“雲暮,你上次是在哪裏練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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