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024
第24章 024
兩年前一個昏暗的午後, 連綿不斷的雨季令空氣變得更加粘膩,我在悶熱的雨天聽了一場講座。
只要人類還存在一天,他們總是為自己樹立各種各樣的敵人。非我族類,便是敵人。執政方式不同, 便是敵人。膚色不同, 便是異種。宗教信仰不同, 便是敵人。與個人立場不同,便是敵人。在聯邦政府成立之後, 不願意歸屬聯邦政府即為敵人。
世界各地因此爆發了反聯合戰争, 我被老師要求來聽一場關于雙方不同立場的講座。
“只要我們的敵人還存在一天,意味着我們無法實現共同聯合, 如果消除了那些異類, 我們的可活動面積至少會擴大百分之三十,我想諸位已經能夠遇見,未來的人類時代……我們能夠恢複百年前的地球光景。”
底下響起了一片掌聲,激進派的旗幟是一顆倒立的羊頭, 上面用了兩把劍貫穿羊角,意味着正義複興。
“諸位……我認為, 我們應該停止一切軍事活動, 這對雙方來說都是好事。如果誰宣傳戰争,那麽讓他前往軍事基地去直面摧毀與殘暴……如果他經得起這樣的考驗,那麽再去鼓吹宣傳他的主張也不遲。”
保守派的溫和發言人有一雙神采奕奕的眼睛,她的五官生的十分端莊淑雅, 笑起來時讓人想到聖女貞德的畫像。
“該死的!如果不是戰争, 你以為是誰帶來這一切……如果你有更好的辦法解決我們的資源問題、我們的土地問題, 我們的經濟周期循環問題,我們的科研問題的話!”
保守派的旗幟是一面五彩斑斓的盾牌, 上面有所有原始人種的部落旗幟,彙聚在一起,形成一張盾牌,背後的藍色球星正是我們腳下的土地。
“親愛的勇士,我想……如果你肯讓你們組織內部的那些政治貴族放棄他們哪怕百分之三十的利益,我們這裏的一切問題都會得到解決。”
“……讓自己積累所得的資源非自願奉獻給他人……你這樣又和強盜做法有什麽區別?”
兩方各自揚起各自的旗幟,同一個場合裏,他們因為立場的不同互相視對方為敵人。我坐在沉默的後排,這裏的位置靠窗,一擡眼能夠看到頂上的玻璃彩窗,牆壁上懸挂的有十字架。
講臺正中央的牆壁那裏,那裏有一座管風琴,這裏原本是中央教堂,宗教政治已經頹敗了近千年,這裏遺存的部分被用作宣傳政治主張。
我聽見了潮熱的雨落下的聲音,霹靂啪嗒敲打着教堂的窗戶,那聲音富有節奏,像是一場天然的樂曲。
“……你的課題想好了嗎?”一張臉湊到我面前,同學院的華裔,因此辨識度很高,我知道他叫張恒。
“不好意思,我只是覺得有些無聊,你猜他們哪一方會勝出。”張恒扭過去又看一眼,随之看向我,朝我露出友好的笑容。
“上一次是保守派勝出……這次應該是激進派吧。”我說。總是這樣,任何時期,為了維持平衡,兩股勢力永遠會相得益彰,不會有哪一方一直勝出。
“啊……那可真是太糟糕了,”張恒說,“那意味着很快又要打仗了,據說在核輻射區域出現了核磁爆,我的課題想要做一個關于核磁爆的研究。”
“你是叫……林問柳,對吧?”
“你好,我叫張恒。”他朝我伸出手。
人在發表主張時,如果連接着某一類人的利益,他會情不自禁地陷入某種崇高裏,如同自己已經承載了某樣使命,這種人被人們稱之為領袖。
激進派大多軍區出身,他們出身在戰場上,鬥争是他們的使命,如果某一天戰争消失,意味着他們沒必要存在,他們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我從教堂出來,外面還在下雨,還好我帶傘了,張恒沒有帶,他在我身邊,用文件夾遮住了腦袋上的一片,雨水打濕了他的袖子。
“……我先回去了,我們改天再見。”張恒說完,沿着雨幕身影消失。
我在等待的空檔,注意到了一群從城外運送來的人。由軍區負責将一批感染核輻射的人群送回來。因為資源簡陋,他們全身都用紗布纏繞,有專家說避光可以避免輻射擴散。
受到輻射的侵蝕,他們體內的dna序列會消散重組,首先是皮膚潰爛,因此他們大多紗布都透出紅色隐約的血跡。
其次是免疫功能的缺失,白細胞會消失百分之三十到百分之九十五,體內的白細胞無法對抗病毒,如果沒有及時輸血,很有可能會立即死去。
不間隔的輸血的話,即便白細胞能夠恢複,他們的皮膚很快會潰爛消失,需要用人造皮來填補。他們的生命最長能夠維持一個月,短的話只需要一個星期。
我看到了許多被白色紗布包裹的人。他們大部分躺在擔架上,有些仍然有行動能力,由于已經遇見了自己的未來,他們低着頭往前走,脖頸前傾,看上去麻木而絕望,沒有任何生機。
他們正好路過教堂之下,我遇見了他們,我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回去之後卻反複在我腦海裏湧現。
為此,我提出了基于核輻射分子的擴散進行反位置與動量的運算,這項實驗如果成功,那麽能夠解決輻射帶來的一系列問題。
我在連綿的雨季發表了我的觀點,向上級申請的課題,由于本身提出的觀點對于現有物理體系是不可能實踐的,因此頗遭非議。
其他人的看法我并不在意,這項課題後來被我放棄了……沒有其他的原因,在激進派的領導下,再次爆發了戰争。
由于戰争運用了核武器,使我們原本可利用的土地資源進一步收縮,整個人類社會陷入戰後低迷時代。
我意識到這一切都沒有意義,只要無休止的戰争還存在一天,那麽……會不斷地産生問題,核磁爆就是最好的展現。
我們回饋給這片土地巨大的傷害,很快這份回饋将奉還給我們。這片土地被侵蝕誕生出了一系列的怪物,那些怪物在空氣中混合成人類力道千百倍的混沌烏雲,時刻帶走人類的生命。
………
“阿爾敏,你最喜歡的是哪一款游戲。”我問道。
阿爾敏沉迷終端上的游戲,任何時代都不缺乏娛樂設施,虛拟世界是人類沉寂心靈的另一處避難所。
“……”阿爾敏坐在我身旁的位子上,他好一會才擡起頭來,空隙的時間看向我,“你在跟我說話嗎。”
“嗯,不然還有誰……這裏還有其他人嗎。”
事實上,我和阿爾敏只負責上午的工作,下午基本沒什麽我們能做的,偶爾晚上會出海去收漁網。
提起終端上的游戲,他來了一些興致,純質的雙眼擡起來,“沒有最喜歡的……每一年都會新出游戲,大部分都挺喜歡……我現在玩的這部是戰前出的游戲,由于游戲公司已經倒閉了,數據一直無法更新。”
“名字叫0號星球,這是一款單機游戲,每個人都能分到一顆星球,自己去建設去模拟經營……由玩家扮演高位緯度的操控者。”
“我在前幾年似乎見過他們的宣傳。”他的話令我想起來一部分。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很早以前就開始玩了……它的自由度很高,因此而聞名,大概是八年前……我從我哥的終端上買下來的,花了我哥五千布朗。”阿爾敏說着,他看向我,大概平常我們交流并不多,他一下子跟我講這麽多,令他有點不自在。
他很快舍棄了那份不自在,把終端上的屏幕遞給我看,幾年前的數據,做的非常完整真實,這裏是阿爾敏建造的一片基地,幾乎能夠完美的模拟現實。
“很美。”我忍不住道。
完整高大的建築物,每一片城市都完好無損的交織燈火,從高空往下俯視,層層疊疊如同落下了一條銀河。
“嗯,如果以後有機會的話,我想修複它的數據。”阿爾敏似乎只是很平常的說一句。
我在他身邊翻找我曾經留下來的實驗記錄,我的每一份思緒,每一份感悟,曾經都被我整理收集起來。我猜他說的修複數據……應該類似于他想做的事情,夢想之類的。
“那很好,希望你有一天能夠實現。”我說。
我從陳舊泛黃的資料夾中找到了自己兩年前的字跡,上面是我寫下來的計算公式,對于兩年前課題系統化整理。
察覺到了身旁的目光,我看過去,阿爾敏看向我,繼續低頭看自己的終端。
阿爾敏:“我以為你會說一些別的……比如沒有意義之類的,你們這些科學家不是經常那樣說……沉迷虛拟世界意味着與現實世界失聯。”
“那都是騙人的,”我聞言微笑起來,“據我所知,我的大部分同事都有玩游戲……如果我們不那麽說的話,我們每天的忙碌将會毫無意義。人總會用一些借口來蒙騙自己,這樣的話才能避免痛苦。”
“……這是我聽過最特別的回答。”阿爾敏開口。
“你是在找什麽東西嗎?”他看向我手裏的資料夾,稍微停頓,“……物理學?”
“嗯,我要為此忙碌起來,很抱歉,我想要向你提出請求,”我看向他,“阿爾敏,我可以請求你那麽做嗎。”
“……”阿爾敏眼裏彰顯了某種古怪的情緒,他咕哝道,“你們東方人講話一定要繞來繞去的嗎。”
“有什麽話直接說就好了,反正你提出來,就算我不做,我哥也會幫你,”阿爾敏補充了一句,“當然不代表我不會幫你。”
“是這樣的,我現在沒辦法回到實驗室,由于這裏什麽都沒有,可能需要你幫我做一份數據,然後把實驗機器打印出來。”
這并不是一個容易的任務,我朝他微笑道,“阿爾敏,可以拜托你嗎。”
“……我只是對游戲數據有點了解,”阿爾敏說,我看着他,他稍微別開目光,“也不是不能試一試。”
“阿爾敏,林博士,準備準備要出海了。”海格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我把資料冊放下來,他們擱置在窗前,昏暗的光線透進來,讓我回憶起了在實驗室裏的日子,只是現在并不同……要克服的問題變得很多。
“喂,你的那些實驗機器,我都沒有見過,這要怎麽做。”阿爾敏問道。
“應該會有幫手。”我對他道,海格在船上朝着我們兩個招手,我和阿爾敏一前一後上船,碰到冰冷的海水,天邊的太陽在黑暗環境之中與海面一起消融。
随着船艙的行駛,我們離海平線越來越遠,我看向天邊,只剩下一片火紅的雲,由于那一帶靠近輻射區,海上開始起霧,慢慢地看不見了。
“阿爾敏,你見過人魚嗎。”我問他。
阿爾敏正在起帆,他手裏拽着繩子,聞言回答我,“沒有見過……倒是聽說你們抓了人魚,那是真的嗎。”
“抱歉,這個我沒辦法告訴你。”我對他說。
“還是不要有了,如果真的有的話,被我們發現的下場大概會很慘……許多男性都曾經幻想過美人魚,如果真的存在的話,大概能夠解決一部分社會問題。”阿爾敏無所謂的說。
“……你說的并非沒有道理。”我對他說。人魚的相貌都十分出衆,如果出現之後,未來也是可預見的。
“林博士,你看看身後的位置,有沒有網?”海格在船頭朝這邊喊。
我聞言看一眼,看到了投映出來的網影,對海格道:“……有,海格,可以停了。”
這一趟收獲頗豐,海格他們要舉辦聚會,在艙室前,我對我不能參加感到十分抱歉,我朝他們微笑之後回到我自己的艙房。
艙壁亮起一盞燈,我在窗戶前埋頭寫申請,首先是一份關于加入實驗課題的申請,以及我思路的完整流程,如果提供的實驗思路有價值的話,也許能夠改變現在的局面。
壁燈做成的蠟燭的形狀,我的窗戶正對海邊,在那裏能夠看到沿岸形成的一條直線,夜晚沙灘邊的胡楊樹,歡樂的笑聲……以及在我擡眸時,不遠處的人影。
我認出來了那道人影,高大挺拔,沉默矜冷,他大概是在看向這邊,我不明白他為什麽沒有上前,只是看着這邊的方向。
我這裏也是大海的方向,謝意是來這裏散心的嗎?之前講了那種話,令我以為我大概是給他添麻煩了,我還是當做沒看見好了。
他常常失眠,來這裏散心是有可能的。
光影照亮我面前的桌面,我每寫下一個字,耳邊響起一片混亂的聲音,混亂無須的微觀粒子撞擊在一起,教堂前白色紗布包裹的人們……他們輾轉在我眼前。
血池裏的水朝周圍潰散,淹沒整座實驗室,一直蔓延至大海,直到整片大海裏全部都是人魚的屍體為止。
無休止的想象令我背後冒出來一層冷汗,我掌心裏的鋼筆在紙張上停頓,留下了一個深重的點。
在這空閑中,我擡起目光,隔着窗戶,看見那道身影還在那裏,微弱的光影勾勒出謝意的影子,擡眼就能夠看到。
他總是在那裏,在我感到虛弱時,不經意地走到我面前。
我放下了手裏的鋼筆。
打開艙門,朝他走過去,我猜他一定看見了我,他朝我看過來,直到我來到他面前。
“……長官。”
謝意眼底的濃墨與黑夜淬染在一起,他低頭看我,又看向我身後的那扇窗戶,只有我的房間在亮着燈。
“……聽說他們舉辦了聚會。”謝意說。
他大概是問我為什麽沒有去,我回答道,“我有其他的事情要做,所以沒去。”
“嗯,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總覺得應該告訴你。”謝意說。
我聞言去看一望無際的海平線,他說的壞消息我大概能夠猜到,最有可能關于格爾斯,我已經不想再聽見任何他所遭受的酷刑。
“長官,我想先聽好消息。”我說。
“好消息是,格爾斯的傷愈合了,而且近期不會再對他做任何實驗。”謝意稍稍停頓,他看着我,似乎在觀察我的表情。
這讓我感到不自在,因為他的那雙眼總是很銳利,雖然對其他事情漫不經心,卻總是能夠看穿我的想法。
“……這是一件好事,我感到開心,那……壞消息呢。”至少能為我争取一部分時間,讓我向上級去證明自己的價值。
用我的價值去換取一部分的籌碼。
“壞消息,”謝意沉默片刻,對我說,“馬上要再次以他為誘餌出海……在下一次的暴風雨天。”
“很抱歉,林問柳,我沒有為你争取來參與的名額。”謝意開口,他眼底充斥着某種情緒。
低沉的嗓音似乎攜帶了溫柔的情緒,一定是我的錯覺。
“長官,您沒必要為我争取……我不會去的,讓我看到他那樣,我擔心自己會忍不住放了他。”我說。
“謝謝您來告訴我……我很感激。”我對他說道,看向不遠處的房屋,那扇窗戶仍舊在亮着。
“你的調任通知在出海行動之後。”謝意嗓音落在我耳邊。
我看向他側臉,黑夜中側臉線條變得模糊,眼珠盯着我看,我稍稍地愣住了。這大概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
“……謝謝長官。”這種感覺,像是我進入了另一間房子裏,孩童時期玩過的捉迷藏,我藏進某一所房子,他找過來,帶我離開。
“不用一直向我道謝。”謝意看一眼終端,随之對我說,“我要走了。”
“……你好好休息。”謝意對我說。
“………”除了道謝的話,我不知道還要講什麽。
我看着他離開,重新回到亮着的艙室,窗臺上的申請書還沒有寫完,我坐在窗臺前,坐下來的時候沾着夜晚的海風,在我停筆時,天邊升起了魚肚白。
“喂,吃早飯了……你難道一晚上沒有睡嗎。”清晨早上,阿爾敏過來敲我的窗戶,我的窗戶并沒有關,他輕輕一推,我和他對上目光。
阿爾敏收回手,他看向我的桌面,表情透出幾分古怪,他在窗戶外面拿起了我的手稿。
“抱歉,已經開始了我想把它做完,阿爾敏,拜托你跟你哥哥說一下,不用準備我的早飯,可以嗎?”我說。
“可以是可以……昨天還在說的事情,看來你們說的沒錯,你們科學家都是這個樣子嗎,”阿爾敏又啊了一聲,“這樣的廢寝忘食,會讓我感到很慚愧。”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他已經走了,他總是神出鬼沒,沒一會又出現在窗戶外面,他為我端來了食物。
“打擾你很抱歉,但是這是我哥交給我的任務,請你抽出五分鐘的時間把早餐吃了吧。”阿爾敏把端着的盤子放在我窗戶邊。
早飯是用鲅魚做成的煎餃,混了營養液,阿爾敏站在窗外,他那純質的雙眼盯着我看,不太好意思地摸自己的後腦勺。
“你還需要幫忙的話,随時叫我就好了,我在後廚。”
“……謝謝你。”那一刻,他臉頰上的雀斑在陽光的照耀下,像是很多的寶石堆積在一起,透明而閃耀。
我吃下那份食物,看着他端着盤子離開,這令我感到慚愧,我似乎給他們添了不少的麻煩,耳邊是不知名的動物在鳴叫,我又投入進實驗數據裏。
如果用終端發郵件的話會方便很多,但是我并不想那麽做,我懷揣着某種想法,把這件事情變得艱難,将我推導出來的想法實驗數據記錄下完整的過程。
這樣給我自己增加工作難度,好在這個年代沒人能拒絕手寫信……就像人們總認為真心往往需要磨煉一樣,艱難的過程往往會增加可信度。
三天過去了……由于馬上會到風暴天,這幾天的海面顯得不那麽平靜,烏雲遮蔽了太陽,海水變得更深更沉,漲潮了,艙室被淹沒了一部分……出去的話大概率鞋子會濺濕。
由于風暴天的原因,食堂的工作量少了很多,不需要去布網,我們只需要在這裏等待風暴天過去。
我眼睫下出現了很淡的鴉青,三天裏我睡了大概有十個小時,身體陷入疲憊狀态,精神卻十分清醒,兩方互相拉扯着我,令我腦海邊嗡嗡作響。
“小不點,林問柳……他在嗎?”我的房間門被敲響,我聽見了阿爾敏的聲音,這幾天都麻煩他,他常常坐在我窗戶邊去模拟數據,他說有人在認真做事的時候更能提高專注力。
“在,林博士……你的朋友來了。”
房間門打開,張恒收了傘,路上下了小雨,好吧,他還給我帶了禮物過來,是一些點心……張恒分了一盒給阿爾敏。
“阿爾敏,感謝你為我帶路,這個送給你,小朋友應該多補充糖分和蛋白質,這樣才能長高長大。”張恒笑眯眯地說。
“……”阿爾敏接了過來,“我已經十七歲了。”
“十七歲還沒有成年呢,”張恒說着扭過來看我,然後被吓了一跳,“林問柳……你這是,你生病了嗎?”
“他沒有生病,他只是兩天兩夜沒有睡覺,”阿爾敏撕開了包裝,從裏面拿到了蛋糕,在手裏左右看看,又對張恒說,“如果不是我給他下了安眠藥的話,你可能會看到他的屍體。”
“………”阿爾敏在某些時候非常的淡定,好吧,他還只是個孩子,我面對張恒看過來的目光,下意識有些心虛。
“你真是不要命了……林問柳,你讓我怎麽說你好,我剛剛把所有事情都忙完,你這是要給我一個大驚喜嗎。”張恒看着我,他沒什麽表情,我卻能感受到他生氣了。
“抱歉……但是确實有一份驚喜……我整理了一部分數據,拜托你幫我轉交給查爾林。”
“這個時候你還在提數據……查爾林?”張恒不太能理解,在他看到我桌子上的一沓數據之後,視線稍微頓住了。
“………”他拿起來放在最上面的一本,翻看了幾頁,眼裏湧現出一部分情緒,我大概猜到了他在想什麽。
“張恒,我改變了決定,我想重新回到實驗室……你願意和我一起嗎。”
“……你真是,林問柳,這件事情對你很重要嗎。”張恒問我,一邊審視着我在紙上寫下來的字跡,我們同時出生科院,我從他眼底看到了幾分興致,出于最原始的熱愛。
“很重要。你應該也知道,我每耽誤一天,他們會陷入危險……我不想看到那樣的局面。所以,哪怕奉獻我的心血也無所謂。”我緩慢的講出來,由于睡眠不足,令我每講一句話,都要稍微停頓一番,我支撐着自己的身體繼續清醒下去。
“他們是誰。”阿爾敏咬了一口蛋糕,然後盯着看了好一會。
盡管我和張恒都沒有回答他。
“雖然我們想要達到的目的不一致,但是想法不謀而合……我正是為了這件事來的,林問柳,我辭去了我原本的工作,那并不是我想做的事情。”張恒看向我,他表情裏透出某種自然而然的決心。
“我之前失敗的課題,關于核磁爆的研究……我想繼續下去,這意味着我們很可能很長時間都陷在裏面,可能達不到任何的目的與成就,甚至很長一段時間都處在貧困裏。”
張恒:“林問柳,你願意和我一起面對嗎。”
“哪怕我可能并沒有那樣的才華與天賦,還有可能和你産生實驗上的分歧,這樣的情況下。”張恒問我。
“你是否願意抛棄六便士,和我去追逐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月亮?”
“張恒,”我對他說道,“這個問題應該我來問你。”
“我的目的不止在于科研成果,我是為了達成某種目的,可能背叛我的立場與信仰……我可能某一天為了達到目的而放棄科研成果,甚至有可能會被送上審判法庭背負罵名,即便這樣,你還願意和我一起去做嗎。”
張恒:“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林問柳,我可能會成為指控你的證人,抱歉,如果你能接受我的背信棄義的話……我不會和你一起承擔過錯。”
講到這裏,我們兩個同時笑起來,我唇畔稍微彎起來,張恒似乎還對我說了什麽,他的表情透露出幾分無奈,我眼前卻一片昏暗,耳邊嗡嗡作響。
我意識到自己正在失去意識。
很久以前,某一天,我聽見來自教堂的鐘聲,由于我厭倦戰争,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會陷入彌賽亞-情節,幻想成為救世主……我沒有那樣的想法。
教堂的鐘聲近在耳邊,我在側目時,看到了牆壁上的浮雕,那是阿芙洛狄忒,海上誕生的維納斯,在她周圍,浮着天使與有着漂亮魚尾的人魚。
浮窗倒映出來一道身影,他有着白色的長發,冰藍色的眼睛,漂亮的五官常顯不情願,藍色漸變的魚尾幾乎和雨幕重合。
那雙眼稍稍側過來看向我,他的手掌碰到浮窗,耳鳍緩緩地撐開,輕聲低語如同在述說某種柔綿的情話。
“我保證……你們人類想要從我們身上得到的東西,你們永遠也得不到。”
他的手掌緩緩地落下鮮血,腹部被切開,流下的鮮血順着魚尾緩緩滴落,順着整座教堂往下蔓延,滴滴答答的像是雨聲。教堂的玻璃外面,一群士兵正在走過,白色的紗布裹住他們的軀體,沒有生機的雙眼,如同鐵塊上被腐蝕的一層鏽跡。
滴答滴答,雨聲侵蝕我的雙眼,維納斯的雙眼被蒙上一層血霧,天使的翅膀挂着血淚,人魚的身形在浮雕上消失了。
我站在原地不能動彈,在鐘聲敲響時,與整座教堂融為一體,浮窗的顏色如此鮮明,我的靈魂被困在這裏。
“林問柳……林問柳。”
“啪嗒”一聲。
有人在叫我,我睜開雙眼,入目的是熟悉的艙室,艙室沒有開燈,這裏陰沉沉的。由于困乏,我再次閉上眼,睜眼察覺到微弱的燈光,那是終端的屏幕,阿爾敏守在我身邊。
阿爾敏見我醒了,他對我說:“你感覺身體怎麽樣……你昏迷了整整兩天。”
“現在去看病的話大概不行,聽說大部分工作人員出海去了。”
我身上的疲倦掃去了一部分,看向窗戶外面,天邊的烏雲籠罩着遮蔽天色,陰沉沉的猶如夜晚,縫隙間撕掉了幾條裂縫,透出微弱的光來。
“……現在幾點了。”
“下午兩點,是不是很像晚上……今天應該會下很大的雨,哥哥他們負責去運送食物,晚上才回來,他說可能漲潮,讓我們把船艙抛好錨。”
阿爾敏:“……你先吃點東西吧。”
他打開燈,我從鏡子裏看到自己蒼白的臉色,黑白分明的眼睛沒有溫度,眼睫下的陰影濃重,唇色蒼白沒有顏色,看上去像是極度貧血的病患。
我看着阿爾敏的背影,阿爾敏去了廚房給我拿食物,盤子中央放了一個小蛋糕,底下是營養液,營養液變了顏色,他大概是給我加了黃油。
“抱歉,這個蛋糕被我吃了一部分。”阿爾敏端來食物的時候有些不自在,他說的可能是張恒送來的蛋糕。
“那是他送給你的……你喜歡的話,房間裏的點心都可以拿。”我朝他微笑起來。
“阿爾敏,你這兩天都在照顧我嗎。”我輕輕地問出來。
“我并不是一直待在這裏,只* 是偶爾過來看看……我也沒別的事情可幹,”阿爾敏說,“對了……你昏迷期間,你的朋友……還有那位長官都過來了。”
“你的朋友在床上跟你說了很多話,很抱歉我當時在玩游戲,沒有太記住……反正是在埋怨你不好好珍惜自己的身體。”
好吧,我并不是很想知道謝意為什麽會過來,我只是想問一下。
“長官……他為什麽會過來。”
“他難道不是每天都過來嗎……他什麽都沒有說,我當時離得很遠,我覺得他不是那麽的親人。”
“嗯……我知道了,要去抛錨嗎……我和你一起。”我說。
我從床上起來,和阿爾敏一起出艙室,海格他們去送食物,艙室裏十分安靜,迎面海風撲面而來,烏黑的天空卷着雲層,遠處的大海變得波瀾壯闊,如同一張巨大吞噬人的深淵之口,随時會吞噬一切。
我看向遠處,試圖看見海上的船艙……或者是人影,可惜什麽都看不見,風吹起我的襯衫,褲腳被浪潮浸濕了。
在海浪撲過來又推走之後,阿爾敏從沙灘上抱了一條魚,魚被推到了岸上,連帶着一部分海裏的生物。
“今晚大概會下暴雨,你好好休息……盡量不要出門。”
“……好。”我朝阿爾敏微笑道。
海浪翻湧的聲音,與風聲彙聚在一起,在耳邊形成類似于電流碰撞的動靜,耳邊嗡嗡作響,我在海邊待了一會,回到房間裏。
桌邊的資料都不在了,可能是被張恒拿走了,剩餘的時間只剩下等待,以及祈禱,我腦海裏浮現出一道身影,希望格爾斯不要出什麽意外。
我坐在窗戶前,什麽都不用做的時間……由于風勢,門艙被碰撞,外面的樹木被帶起朝風向而去,樹枝被挂斷了,海水洶湧的拍在艙壁上,由于我沒有來得及關窗戶,我的桌面被海水浸濕了。
“滴答滴答”的聲音,我應該慶幸我寫下來的報告已經不在這裏,我不得不站起身,把窗戶關上,用毛巾擦拭桌面。
這裏的床設的很高,排水系統很完善,就算被海浪淹了,大概率也有時間能夠逃走,我清理完桌面,重新躺在床上休息。
沒有人聲……只有自然留下來的聲音,風聲、海浪聲,在這其中摻雜着電流碰撞的聲音……那種聲音像是教堂管風琴故障發出的音色,又像是在做實驗室出的意外事故,發生物理爆炸的聲音。
我閉上眼,腦海裏出現了第一次見到核磁爆的情景,那時候什麽聲音都沒有聽見,安靜的好像一切都被吞噬了。
我耳邊的一切聲音都消失,風聲、海浪聲,全部消失了,陷入了一片死寂。某一刻,我以為是自己失去了聽力感知。
一切聲音都消失了。
隐約之間,我察覺到了什麽,我用手掌敲擊床板,能夠聽見十分細微的動靜,外面的海浪聲變得渺小,風聲消散,我推開了艙門。
迎面的冷風幾乎要把我推倒,在遠處天際的海平面上空,那裏出現了一片奇異濃重的烏雲,電流在其中碰撞發出極光一樣的色彩飛快晃過,爆炸産生的光影令瞳孔陷入失重。
……那是核磁爆。
我很清晰的看到,在盡頭的海面上,在核輻射區域的交界線那裏,風聲在耳邊變得細微,海浪朝着我撲過來,打濕了我的身體。
核磁爆正在朝着基地中心的位置過來。
大概需要……不到十分鐘的時間。
“轟隆”一聲,天邊的烏雲碰撞在一起,閃電撕裂天空,傾盆的大雨落下,雨水與海浪交織在一起,我朝着天空盡頭看過去,在這之間……撲來的海水沾上了某種腥氣。
我伸出手,碰到了被海水稀釋的鮮血,翻湧的海面上,陰雲交織的天與海,我在其中看到了一道渺小的身影。
“……”我稍微睜大了眼睛,猶如出現了幻覺,我毫不猶豫地朝着海平面而去,海水與雨水侵蝕我的衣衫,推着我朝海平面的方向過去,洶湧的海浪仿佛随時會把我帶走。
在如同夜幕的烏雲天色與深潭海水之間,我看到了海浪之間一道身影,他在海浪間翻湧,魚尾拍打着朝着我的方向過來,受傷的魚尾在海水裏暈染了一片紅。
直到面容逐漸地清晰,人魚的視力是人類的幾倍不止,我的身體陷在海水裏,格爾斯從海水裏掙紮而出,他的魚尾上尚且連着鎖鏈。
“啊——”尖銳的鳴叫聲貫穿我的耳膜,我眼前被腥鹹的海水充斥,他的聲帶器被剪斷,我無法辨識他說了什麽內容。
那雙冰藍色的眼眸倒映着我的身影,他的耳鳍在海水裏舒展開來,雙臂緊緊地抓着我,魚尾在身後晃蕩。
我很想問他是怎麽逃出來的,我想和他講的話太多,我的內心翻湧而出的情緒幾乎要把我壓倒,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把他推開。
“走啊……離開這裏,再也不要回來了……走——”我把他推開,他那雙冰藍色的眼裏出現了幾分怒意,他死死地抱住我,我的身體在海裏失去平衡,在我的視線裏,他的魚尾被鐵鏈貫穿,我想要伸手去觸碰,手指停留在半空中。
“快走……我不知道你要跟我說什麽,希望你不要犯蠢……我和那些傷害你的人類沒有什麽區別,不要對我有任何的留戀。”我觸碰到了他的魚尾,壓在鎖鏈兩側,把那道鎖鏈打開,雨水混在我的眼睛裏,一并砸在他掌心。
“回到你應該去的地方……以後,再也不要回來,不要靠近人類,格爾斯,如果将來有那麽一天,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黑暗消失……到那時我們會再次相遇。”
“走——”我把他推開,海浪将他卷向遠處,他看着我,嘴巴裏發出的聲音低沉而混亂,我猜他大概在責怪我。
巨大的海浪朝着我們翻湧過來,他被推遠,遲疑地看我一眼,那一刻,我仿佛看見了那雙冰藍色的眼被雨水打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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