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風雨将至

第013章 風雨将至

高傒已經在宣室殿的中殿等候多時了,除了太師歸嬰,他是唯一不用在殿外階下等候觐見的大夫。

等漢王回來了,他恭恭敬敬的跪坐在下首彙報道:“今日朝會的奏事,已經都在這裏了,請允許愚臣呈給王上過目。”

劉樞才方坐定,聞喜将一大托盤的竹簡放在她面前的幾案上,小山似的尖尖一堆。

剛從外面跑馬回來的劉樞哪有心思認真閱讀這些繁雜的奏疏,她每個都只略微掃過幾眼,就在末* 尾畫上一個“敕”字,代表看過了。反正她現在還沒有親政,不用自己去寫長長的批語,那些都是顧命大臣們的事。

相國在下方謙卑的出聲:“還有一事,老臣念着王上的十五歲誕辰将至,也該準備盛大的典禮了。”

劉樞道:“及笄之禮嗎?那不是還有近一年才到?這麽早就要籌備嗎?寡人認為倒不用太過鋪張,侍講大夫們都講,聖人以勤儉為本,一切從簡即可。”

相國笑道:“王上仁厚,天下之幸。可王上的及笄之禮有關國本,若不隆重舉辦,便沒有漢家王威了,黔首會輕視王廷的。”

“可是寡人聽說,百姓對寡人有些怨言呢。”劉樞一面在手底下畫敕,一面道:“都傳言寡人鋪張浪費,不似人君。”

高傒往前膝行兩步,趕緊說:“哪有的事!此為不實傳言,王上不必挂懷,蒸蒸庶民,誰敢亂議王庭呢?敢問王上是從哪裏聽來這惑衆的妖言?”

“這是……歸……啊沒什麽。”劉樞下意識就想隐瞞是歸燦對她講的這些情況,雖然她也不明白為什麽要隐瞞,但直覺指引她還是不說實話比較好。

“相國無需多問,寡人随便猜測而已。這及笄之禮的事,相國看着辦就好。”

高傒笑了笑,不用那孩子張嘴,他也能猜出來這些話是由哪些人傳到她耳朵裏的。

在旁人看不見的暗處,高傒的表情變得冷酷,歸氏啊歸氏,看來你們的嫡長子很心急嘛。

他朝上拜了一拜,又恢複笑容,“王上放心,聖誕之事由老臣全權掌理,定不負您的厚望。”正準備離開,卻聽劉樞道:“相國大夫,寡人也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愚臣謹聽王命。”

劉樞道:“寡人從今日起,不想再學習關于禮制的課業了,相國沒有異議吧?”

高傒心頭浮起一陣狐疑,不知道高座上的小女孩意欲何為,嘴上卻滿口答應:“這……王上想做的,臣自然沒有異議。”

“那就好。“劉樞高興的笑笑,心想相國還是好說話的。

高傒又試探道:“王上是否覺得進學太累了,需要精簡條目?”

“是啊,乏味無聊的很吶。”劉樞擱下筆,道:“寡人就知道,相國是最體貼寡人,所以才先和你說一聲。那就勞煩你去向太師解釋此事吧,寡人可不想聽到太師的絮叨。”

高傒微微一笑,正要答應下來,卻聽劉樞繼續道:“至于原本學習禮制課業的時辰,換成學習律令司法就好了。”

“什麽?!”高傒幾不可察的皺了皺眉,“王上為何突然想學律法?”

這句略顯急迫的問話中夾雜着一絲咄咄逼人,劉樞一愣,頓了一瞬才道:

“剛才相國不是還在說寡人及笄之禮的事情?依漢國傳統,君王無論男女,只要成年便可以考慮親政,侍講大夫們都說……天下哪有即将親政卻還不明本國律法的君王呢?”

她歪頭想了想,又道:“只不過啊,寡人前幾日想找幾位精通律法的大夫來問話,廷尉那裏卻一直抽不出人來,真是麻煩呢。”

高傒這算是聽明白了,心中暗笑,侍講大夫們都說?怕不是只有歸燦會這樣說吧!

他的語氣恢複了平常,甚至帶了點苦口婆心的意味:“王上,依臣之愚見,放眼天下,律法都是低賤的刀筆吏和訟獄之官才需要熟悉的事情,聖賢有言,‘刑法酷吏,不得已而用之,非明主所執’。王上貴為一國之君,怎麽能屈尊去研習這等鄙陋的學問呢?老臣竟不知是哪位侍講大夫居心叵測,意欲玷污王上,要教王上這種東西!”

“啊……這……”劉樞被高傒一通說的不知所措,“那按相國所言,為王者該學什麽呢?”

高傒不假思索:“王者所學,當然該是漢國之基石——禮法。古語雲,‘禮教有定,四時稱美,無為而治,海晏河清。’”

劉樞擰着眉頭聽了半天,一時找不出反駁的理由,這确實是她十幾年來受到的教育,沒有漏洞,但是她心底卻一直不大認可。

她又有點厭煩了,說道:“可漢國禮制,寡人早已爛熟于心,何必再學?”

她剛一出口,便知道自己落了下乘。果不其然,高傒回道:“禮法浩瀚,學者哪有止盡呢?”

劉樞盯着下方的高傒,心裏總覺得有什麽不對勁,默默盤算了一陣,道:“寡人明白了,那不用找人來王宮裏教學了。廷尉乃我九卿之一,掌管全國司法之事,寡人親自去請教他好了。”

高傒沒料到她竟這麽執着,于是擺出一副誠惶誠恐的表情道:“臣惶恐!王上怎麽會想到屈尊去臣子們辦公的地方求教呢?為王者須時時保持君威才是啊,那不是您該去的地方。”

劉樞一笑,這下輪到她引經據典了:“聖人有雲,‘禮賢下士,君王之道,握發吐哺,天下歸心。’寡人禮賢下士,這難道不也是符合聖王言行嗎?”

高傒一時無話可答,只得伏首叩頭道:“王上聖明。老臣也是愛護王上,怕王上心累,恐辜負先王托孤之命。”

高傒的額頭貼在冰涼的青石板上,心頭升起了一股深深的警覺,看起來,這個在王座上嬉鬧打滾的孩子,似乎真的要長大了。這可就難辦了。

劉樞可不知道他在想什麽,無所謂的揮揮手,叫他起來,“不早了,相國快回去吧,午膳後寡人還要休憩呢,晚間還要去進學。”

提到進學,她又嘆了口氣,“只是不知,為何這幾日昭陽殿都不見明輝大夫呢?”

高傒直起身來,随口應道:“歸燦大夫資歷尚淺,還需磨練,這段時日便沒有安排他來授課了。”

“哦。”劉樞點點頭,突然又納悶道:“咦?奉常司的授課安排,本是太師管轄的事,相國為何插手?”

高傒心頭一驚,大意了。

不過他面上還是那副慈愛的模樣,慢慢道:“老臣得到王上與百官同僚的信任,總理百揆,宮中府中,俱為一體,大小諸事,自然要一一察看,尤其是與王上有關的事,老臣更不敢不謹慎啊。”

劉樞聽了随便點點頭,就命他下去了。

直到高傒徹底退出宣室殿的外門,時刻守候在劉樞身邊但卻宛如透明人一般的聞喜才貓着腰上前問道:“王上與相國大夫講談這麽許久,早該餓了吧?可要奴傳宰人呈上午膳呢?”

“是啊是啊,寡人快餓死了。”劉樞伸了個懶腰,側眼瞥見那山堆一樣的竹簡還有一大半沒有批完,就連連嘆氣道:“可是這麽多奏疏還沒有畫完敕呢,要不,聞喜你幫寡人畫了吧。”

一向百依百順如老媽子的聞喜卻仿佛受到了什麽驚吓,撲通一聲跪下了,磕頭道:“王上,這萬萬不可啊!越俎代庖,奴罪當死!”

“嗐,寡人不告訴別人不就完了嗎?赦你無罪。”劉樞不在意的道。

聞喜卻更加警覺的環顧一圈,明明這殿裏沒幾個人,他卻像已經看見了一群人一般,伏首道:“奴愚鈍,只知道凡事只要做過,總有人知曉的。”

劉樞沒有聽出這話裏的意味,就說:“寡人想做的事,別人知曉了又能怎麽樣呢?”

聞喜卻不說話。

“你若不樂意啊,不做便是,寡人找別人就好了嘛。”她随手指了指聞喜旁邊的宦官,“你,叫什麽名字?”

那侍者立馬近前幾步,一個跪趴,聲音都激動到顫抖:“奴……奴叫白乙丙,進宮三年,原先在石室掃除,近來才被調來宣室殿,近前服侍,願為王上效犬馬之勞!”

他羅裏吧嗦說這麽一堆,劉樞好笑的瞧着他,居高臨下,“看着面生啊……原來是新來的呀?”

還不待白乙丙再回話,聞喜忽然反手一掌掴在他臉上,“啪”的一聲打出五根紅指印,喝道:

“王上面前,如此不知禮數!批閱奏疏也是你敢效勞的嗎?”随即又朝劉樞拜道:“王上,新人不懂規矩,請您責罰。”

這倒讓劉樞意外,她從沒見過聞喜這般怒形于色,再去瞧白乙丙,此刻正捂着臉頰,看起來疼的要命,泫然欲泣的模樣,讓她覺得更好笑,她就咯咯笑出了聲,不在意的擺擺手,道:

“你走吧,臉傷養好了再來宣室,別叫寡人看見,太難看啦。”

白乙丙忍痛爬起來退下。

沒有人對劉樞這樣的判決有什麽意見,她也完全沒有意識到是自己先引出這一樁事的。在漢王宮,在這些瑣無用的事上,漢王的意思就代表着絕對的“正确”。如果事情有錯,那一定不是國君的錯,這是劉樞從出生起就受到的環境熏陶,已然成為一種可怕的默認。

是與非,黑與白,好與壞,在這裏都不再有界限。

* * *

月末,相國府邸。

“她竟叫你替她畫敕?不錯!真是不錯!如此甚好。”

昏暗的燭光映襯着高傒額前深刻的皺紋和滿意的笑容,這個月末的夜裏,他又見到了例行公事向自己彙報情況的白乙丙。

還是那個時間,還是那間書房。

白乙丙被那一巴掌打的半邊臉腫的老高,表情欲哭無淚,“相國大夫,奴白白被聞喜那厮一頓痛打,更錯過了與王上親近的機會,怎麽就不錯了?”

高傒漠不關心的瞥他一眼,低聲斥道:“瞧你那點出息!根本不知老夫所念為何。”

他懶得解釋,待看完這個月的起居注記錄,才道:“你可知先王為什麽将聞喜留給王上嗎?”

白乙丙低下頭,想了一會兒,老老實實道:“這一點,奴也很不明白,自古男女授受不親,雖說……雖說像奴這樣的宦官也算不得男人,但與王上相處起來,畢竟不如侍女方便……先王為何不找個女官做王宮大侍長?”

高傒道:“你入王庭年歲短,恐怕不知道如今王上乃遺腹子。先王薨逝前并不知道王上是男孩還是女孩。況且,就算先王提前知道了,也依然會将聞喜留給王上的。”

“啊……這是什麽緣由呢?”白乙丙很驚訝,原來當今王上是在顧命三公的扶持下登位的麽,在先王的國葬上?

他吓的頭也不敢擡,“奴愚鈍,還請相國大夫指點。”

高傒幽幽道:“原因很簡單,聞喜自幼跟随在先王身邊,整整三十年,從未犯過任何過錯。先王對他榮寵殊盛,非一般宦官可比。”

白乙丙更加驚異,在那深宮之內,哪怕行差踏錯半步也會受到嚴厲的懲罰。該是多麽缜密之人,才能整整三十年從未犯錯呢?這樣一種人,又怎麽會簡單呢!

“行了,還有什麽事要報上來嗎?沒有的話……”高傒略帶嫌棄的叫醒愣在原地的白乙丙,心裏暗暗搖頭,看來這顆棋,可以不要了。

白乙丙立馬道:“倒是還有件小事要禀報相國大夫,王上最近鬧着點名要歸燦大夫授課,奉承司那邊暫時給拖延下來了。”

高傒問:“太師沒有過問此事嗎?”

“沒有。”

高傒的眉頭皺了皺,玩味道:“他們是想拖到王上及笄之禮後嗎……哼,歸嬰不會真的以為王上成年後就能親政吧。”

白乙丙看不出這有什麽難度,就道:“不出意外的話,只要等王上成年禮,武安侯回來後……”

“如果大将軍回不來呢?”

高傒的聲音淡淡的,白乙丙卻聽的後背發涼,大将軍怎麽就回不來呢?

高傒思量半晌,将心中那個龐大計劃的每一環都縷過一遍,做出決斷:“既然王上想要歸燦大夫授課,就按她說的辦吧,通知奉承司,明日就叫歸燦去昭陽殿侍講。”

“可是……”

“忘了老夫說的話了嗎,王上喜歡,就讓她做。”高傒再也沒瞧白乙丙一眼,他的眼睛盯着虛空,變得幽深而毒辣,補了一句:“你今日回去,等候便是,若不叫你,你就不用再來了。”

“什麽?!”白乙丙聽出話裏的意思,驚道:“相國大夫,奴好不容易才晉升到王上身邊服侍,正是為您效力的好時候,您……您怎麽能不要奴了呢?”

他見高傒不為所動,又叩頭道:“況且,奴不在,以後您也不方便知曉王宮動靜了呀。”

高傒抿了一口茶,心中暗笑,這個白乙丙果然笨拙,他不會認為位高權重的高氏在內庭中只有他一個人可以用吧。

“你不必緊張,只是暫且蟄伏,大侍長的位子,以後還是你的。”高傒笑笑,敷衍兩句,他喝下最後一口茶,将茶杯倒扣過來,這是送客的意思。白乙丙便只好識趣的離開了。

遠方傳來沉悶的雷聲,窗戶打開,吹進的風裏混合着濕漉漉的氣息,高傒望向黑漆漆的窗外,只有在這樣的黑暗中,他的野心才暴露無遺。

“夜雨将至,我也只能先聲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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