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悲憤
悲憤
與拜遙幾人彙合之後,他們繼續往靖陽趕路。
一行人一路上都很沉默,馬車裏的清和公主也和去星河谷的時候一樣,沒有跟喻世子這個表兄說過話,她長在深宮裏,并不像永昌公主那樣跟所有世家權貴都認識,她只是皇都裏的透明人,喻世子對她來說大概也只是個有血緣的陌生人罷了。
臨近城門口的時候喻尺夜發現路被堵上了,守城兵士正驅趕着幾個人,幾人苦苦哀求,兵士卻不肯放行,拜遙過去問道:“怎麽回事?”
“二公子。”兵士行了一禮,道,“這些人身份不明,沒有路引,依照規定不能放進城去。”
“我們是黎人,官人行行好讓我們過去吧。”一人哭聲道。
他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約莫有好幾天沒吃上飯了,跟他一起的幾個人皆是如此。
喻尺夜從星河谷出來時師父給他準備了很多點心,他便從包裹裏拿出來分給幾人,蹲下來問道:“老伯,你們是從哪裏過來?”
老人手上皆是傷痕,又沾着污泥,這會兒都已經幹在了手上,他啃着點心,悲戚道:“瓴……瓴州。”
西六州之一,現已在赤漩的統治之下。
喻尺夜皺起眉。
練清竹也從馬背上下來,學着喻尺夜把包裹裏的水袋拿出來遞給老人。
喻尺夜又細細問了瓴州的情況、他們為何來到靖陽、受了什麽委屈。
老人道:“……月前剛頒了新律,稅.賦太重,地裏的糧食幾乎全都要交上去,吃不飽飯,刑罰也嚴,年輕人又全部被征走做工事……我家兒子送回來都沒氣了,沒地方讨說法,實在過不下去,才帶着一家老小跑了出來。”
赤漩人并不把西六州中的黎人當人看,這是極為關注西六州的喻尺夜早有耳聞的,所以他才那麽想收回這些國土,并不僅僅是因為感到屈辱。
喻尺夜沉聲道:“我想去西邊看看。”
練清竹扶着他的肩膀:“我跟你一起。”
拜遙道:“我幫忙安置他們,你們去吧。”
兩人上了馬,往靖陽以西行去,靖陽城離西六州不遠,跟西六州卻簡直是兩個世界,路上又遇到了兩撥從西成逃出來的黎人,也是不堪赤漩人的蹂.躏重壓才奔逃而出,而且不止一撥人提到了赤漩大肆征人,其中有一撥人還遭遇了赤漩兵士的追捕,喻尺夜練清竹幫他們解決了追兵。
快馬行了半日到了一座土山下,一裏外便是瓴州。
喻尺夜指着前方的城池道:“半年前那裏還是大黎的國土,國朝軟弱,從來不敢跟赤漩硬碰,西六州兵力占優還輸的一敗塗地,朝廷上下更是懼怕的都縮了起來。”
他說:“我也怕,我怕赤漩的野心不止如此,大黎的軟弱會助長他們的威風,他們要錢就給他們錢要公主就給他們公主,倘若來日他們要靖陽要郁州呢?野心怎麽可能會有盡頭?千英宴上的赤漩人也并沒有掩飾。”
練清竹看着他,看到了他臉上的憂思與悲憤,心也跟着震動,為着身後的土地生出悲思。
原來情緒真的可以感染人,連他也變得柔軟起來。
喻尺夜道:“其實我也在說妄想,雖在衛城軍裏待過,但沒有真正上過戰場……我從前不想站隊,可若是有一個人有收複西六州的雄心,我便會去站他,鞠躬盡瘁馬首是瞻也罷,千錘百煉傾注一切也罷,只要他能從朝堂那一團軟弱爛泥裏沖出來。”
練清竹冷靜思考道:“面對如今的西六州,已經不是有沒有雄心的問題,永昌公主是比太子強一些,可她很謹慎,她也很喜歡順着皇帝的心思來,我說過,除非有莫大的好處或者有讓她非做不可的理由。”
喻尺夜想起姬随雁的話:“你是說清和公主?”
練清竹笑了笑:“內宮隐蔽之事,神祇宗倒是意外可以探查到,永昌公主對這位小殿下的感情非常深厚,另外,你不知道皇帝為何那般疼愛她吧?”
喻尺夜搖頭。
“永昌公主的母親并非後妃,卻是皇帝心頭摯愛,那女子早早病重離世,皇帝便把他們的女兒看的極為重要,永昌公主的要求無論有多麽令他為難,他最後都會答應下來。”練清竹道,“相對來說,她的話在皇帝那裏極為重要,你若下定決心,便一力勸說她動心,沖破軟弱淤泥也不算難。”
喻尺夜點了點頭。
永昌公主的母親從無人提起,不曾想還有這樣的隐情。
練清竹道:“你想進瓴州城看看吧?我們過去。”
喻尺夜卻轉向他:“你還好嗎?”
練清竹道:“今天不算熱,挺得住。”
喻尺夜傾身過去,親了他一下。
兩人将馬匹留在城外,做了一番僞裝,沒有經過城門盤查,直接以輕功潛入了城中。
“你……真是很會改變形象。”喻尺夜看着面前灰頭土臉、十足狼狽的男人,差點認不出來是誰。
“習慣了,”練清竹對他笑了笑,又往他臉上抹了一把髒灰,“從那幾個逃出去的人身上就知道瓴州的人都是什麽情形,咱倆要弄得像一些。”
喻尺夜也跟着往臉上胡亂一抹。
他感覺練清竹身上有一種能量,那是一種平靜和泰然,似乎不管經歷了什麽,他都可以很好的消化掉,永遠可以讓自己外露“天真”,變得從容。
剛剛和信賴敬仰的師尊發生過沖突,他心裏盡是憋悶與難過,可又能很快收拾好自己,讓自己不陷在低落的情緒裏。
這樣的力量是喻尺夜所需要的,他也慢慢發現,有練清竹在身邊,他心裏便有了慰藉,不至于被苦悶和悲憤壓垮。
練清竹扒着土牆往街上看了看:“去哪兒?”
喻尺夜道:“聽牆角,我想知道瓴州到底有什麽工事在忙。”
他們極為小心地穿梭在城中,跟着幾個赤漩兵士聽了幾個牆角,确定了地點,便直接往那地方摸過去。
“這是……兵器坊?”看着裏面忙碌的人影,喻尺夜神色凝重。
練清竹說:“不妥?”
喻尺夜:“這麽大的規模,不知要造多少兵器出來,他們想幹什麽?”
良久沉默。
随後兩人又往守備府、官邸各處探了探,一時沒再發現什麽有用的信息。
兩日後清晨,一隊快馬進入了靖陽城,為首是一名年輕女子,墨色軟甲,烈焰飛鳳披風,秀美英氣,氣勢非凡,正是大黎無人不知的永昌公主南宮華亭。
姬随雁遠遠便俯首相迎。
南宮華亭下了馬,直接道:“父皇把我叫回來,不止那點原因吧,朝中還有什麽針對我的?”
她身後一名刀客也跟着下了馬,此人正是集閑七英之一的逐日刀秦度。
秦度的定海镖局負責為南疆平亂的永昌公主護送軍.用藥草,永昌公主見了他之後很欣賞他的本領,便将他招攬到了麾下。
姬随雁掃了他一眼,對公主道:“倒也不是針對,只是陛下覺得該給您選一位驸馬了。”
南宮華亭:“父皇中意的是誰?”
姬随雁:“這個我可探聽不出來,不過司禮官員倒是提了幾個人選。”他一一說了。
南宮華亭冷笑一聲。
姬随雁道:“殿下有中意的嗎?”
南宮華亭:“司馬崎。”
是朝中的一個軍侯。
姬随雁一頓:“他可就太醜了吧?而且年齡也很大。”
南宮華亭不屑道:“好看的男人本宮要多少有多少,有權有勢的卻不常見,沖着他的背景本宮也願意把他收到帳下,不過父皇可能不會同意,你幫我想想怎麽說。”
姬随雁點頭。
“對了。”南宮華亭停下腳步,“我在南邊就聽說黎都選了一個公主給赤漩,選的是誰?打聽了嗎?”
姬随雁遲疑了一下:“九公主。”
南宮華亭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冷冷道:“這群混賬!”
她看着前方迎出來的靈韻長公主與靖陽侯,道:“龍塵現在就在靖陽?”
“是的。”
“從西六州回來,再看到靖陽城的繁華熱鬧,恍如隔世。”喻尺夜雙臂撐在窗臺上,看着樓下的長街。
上鵲樓高高聳立,華美的樓閣上錦繡堆砌,歡笑滿盈,這裏看不到壓迫與奴.役,每一個人臉上似乎都不見痛苦。
練清竹吹奏短笛,吹的卻是一首悲樂,和他們所處的環境格格不入。
南宮華亭聽到樓閣上傳來的笛聲,駐足欣賞。
秦度這回沒有跟過來,姬随雁提醒了一聲:“殿下。”
南宮華亭忽道:“你有過遺憾嗎?”
姬随雁愣了愣,不知道她怎麽突然問這個,沉默片刻,道:“我傾慕一個人,卻連跟他正常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南宮華亭道:“誰那麽大譜?喜歡就上啊。”
姬随雁一笑:“我怕他揍我。”
“慫死你算了。”南宮華亭擡步往樓上走。
姬随雁抱着兩個盒子跟在她身後:“殿下想把小殿下帶走嗎?”
“嗯,誰都可以去和親,憑什麽是龍塵?我罩着的人不能随便被人欺負了,回去我就求父皇換別人去。”
“朝中已經定下來的事,只怕沒那麽容易,”姬随雁道,“我看靈韻長公主也不贊同。”
南宮華亭道:“是不能直接帶回去,我得先回去把父皇哄好了讓他松口,好在這裏有靈韻姑姑,先讓龍塵在這待幾天。”
屋門大開,南宮華亭踏進去,先是被吹奏短笛的素衣男子吸引住了目光,而後看向窗邊:“尺夜!”
喻尺夜回過身來:“姐。”
練清竹放下笛子,平靜地看去一眼。
永昌公主雖然氣勢非凡,卻并不怎麽擺皇家公主的架子,對喻尺夜道:“弄了一套馬鞍給你,還有從南疆帶回來的一些吃的玩的。”
姬随雁把東西放喻尺夜跟前。
喻尺夜道:“謝了。”
南宮華亭又轉向練清竹,幾步跨過去坐到他旁邊:“許久沒見過練公子了,聽不見你的琴聲,本宮的頭又要疼了。”
練清竹淡淡道:“殿下的頭疾可不是區區琴聲可以療愈的。”
喻尺夜有些驚訝:“你們認識?”
其實也可以猜到,練清竹從前雖然經常閉關練功,不怎麽出門,但身為國師府公子,該見的人還是要見的,黎都中活躍如太子、永昌公主等人他自然都認識。
南宮華亭道:“何止認識,回回見到他的臉我都要驚豔一把。”
話說着,手也往練清竹臉上拍去。
中途被人給攔下了。
喻尺夜抓住她的手腕:“姐姐經過靖陽,拜會過長公主了嗎?”
南宮華亭往椅背上一靠,意味深長道:“你小子,什麽時候跟他那麽親密了?”
她也不是對練清竹有什麽心思,只是逗一逗,否則練清竹也不會覺得她比太子黨那邊的人強了。
喻尺夜:“緣分。”
南宮華亭掃了他們一眼:“這架勢,有事跟我說吧?”
練清竹:“難道不是殿下要請我喝茶嗎?”
姬随雁倒是記住了這件事,已經在沏了。
練清竹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這兩天奔波來奔波去,都沒怎麽休息過。
喻尺夜把姬随雁沏好的茶遞給他一杯,突然反應過來自己忽視了旁邊的人,又遞給了永昌公主一杯。
南宮華亭撐着額頭看着他們,笑了笑,也沒說什麽。
喝完了一盞茶,喻尺夜想了想,選擇單刀直入:“殿下對西六州怎麽看?”
南宮華亭反問他:“你怎麽想?”
喻尺夜:“收回來。”
“天真,”南宮華亭道,“這不是你熱血一場就能擺平的事,怎麽說動朝中那群只會長他人志氣的老烏.龜?兵馬怎麽辦?誰來領兵?錢從哪裏來?打不贏怎麽辦?”
喻尺夜:“所以需要殿下勸說陛下,若陛下同意,朝臣遲早也會同意,大黎不是沒有兵馬,沒兵那就養兵,黎都一群人紙醉金迷揮霍無度随便省省就足夠軍.費,如果沒人願意領兵那我去領兵。”
南宮華亭:“你上過戰場經過實戰嗎?”
喻尺夜:“我可以學習可以磨煉。”
南宮華亭:“難道要把戰場的勝負交托在你不确定的未來上?”
喻尺夜咬了咬牙:“那要怎麽辦?西六州百姓過的不是人的日子,赤漩野心勃勃誰能保證他們不會再興戰事?我是天真無能,可你們憋在家裏內鬥又幹過什麽好事嗎?窩窩囊囊永遠不看別人磨刀霍霍,強敵在側卻跑去平千裏之外的南疆,卻盯着江湖小宗門搞什麽自相殘殺的陰謀詭計!結果南疆那點矛盾也處理不成,平了一半就被人叫回來!回來之後呢?還是內鬥嗎?你們是要等着大黎亡國嗎?!”
一室死寂。
喻世子當然很天真,天真的有點愚蠢,可也天真的很清醒。
他知道自己不是什麽将帥之才,他只是學了劍術的江湖子弟,只是黎都侯府的無用世子,那他為什麽還要勉強自己說什麽我來領兵?因為滿朝兵将無一人敢擡起頭來,大家都在紙醉金迷之中渾渾噩噩。
姬随雁跟他說那些關于冰禪教的真相,他雖然憤怒卻還不至于悲憤,聯想到西六州才會悲憤,大黎所有人都應該悲憤!
掃除陰霾,勇往直前,他才敢于說真話。
他憋了那麽長時間的氣,即便是歡笑也無法完全遮掩的苦悶終于發洩出來了一點。
因為眼前之人是最有希望改變局勢的人。
練清竹起身,當着永昌公主的面擁抱了一下喻尺夜,收起了渾身懶散勁,冷靜道:“殿下,你擁有皇帝的萬千寵愛,可身上若是沒有矚目功.勳,皇位便永遠落不到你的頭上,他日太子登基,矛頭第一個指向你,你自身難保,更加護不住自己在意的人。”
他的話更是直白大膽到尖銳。
南宮華亭卻沒有動怒,她在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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