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一念
一念
“這裏刻的是什麽蟲子?”
練清竹稍稍休息了片刻,把喻尺夜按.在書桌上,讓他看清楚他自己曾經頑皮時留下的印記。
喻世子的目力一向極好,這會兒卻不大能看得清東西,也沒心思去看,只含糊道:“一只蝈蝈吧。”
“是嗎?”練清竹手沒閑着,哪裏都沒閑着,卻還有閑情讨論亂七八糟的話題,“那你的畫功可真差,我還以為是一只秋蟬。”
喻尺夜雙臂撐着桌面,想回頭看看練清竹臉上揶揄的笑容。
一股勁上來,沖的他脊.背發麻,沒能回頭:“你覺得是什麽就是什麽……其實我也記不清了……”
……
喻世子其實是一個很好學的人,當然,從這滿屋子的書就能看出一二了,另一點可以體現的是,書房裏的桌椅質量極好,反正比星河谷竹樓中的桌子要穩當多了。
方便了練公子發揮。
撫琴的手勾畫描摹了一會兒脊骨的形狀,練清竹問道:“我的畫功好嗎?”
喻尺夜:“我看不到。”
練清竹:“也感覺不到?只顧體會別的東西了?”
喻尺夜:“……”
他真的想讓練清竹在這種時候閉嘴別說話。
……
可惜練公子是個随性爛漫的人,從不喜歡被管束。
時過許久,他又感慨道:“尺夜好厲害。”
“哪裏厲害?”
練清竹,道:“很溫暖,我們雖是從酷夏裏走了出來,我卻從你這裏再度體會到了熾熱……”
“別說話!”
……
收拾了一番,歇了歇,趁着傍晚的這點時間,兩人又交起手來,一步一步過着招,不求勝負,只是從這種相互拆解中補充不足,督促進步。
“跟澹臺譽打完之後,我感覺自己就停在這兒了,一直沒有什麽新的進益。”喻尺夜道,“我是不是也到了一種瓶頸?”
練清竹盤膝坐下來,從袖中取出玉帛片,攤在地上:“星河無際,武學一途也沒有止境,只需堅持,不尋捷徑,這便是你的坦途,星河劍不會停留太長時間。”
喻尺夜道:“準嗎?”
練清竹:“我的卦一向很準,不僅劍境,尺夜,此去西境,必有所成。”
喻尺夜笑道:“借你吉言。”
這些日子他還是第一次笑得那麽燦爛,一笑起來,好像整個人都在飛揚。
練清竹的心也便飛揚了起來,連身體裏的毒都不覺得難過了。
“清竹,可否再奏一曲星河劍生?”
練清竹稍稍猶豫了一下:“好啊。”
他的琴一直帶在身邊,不用特意挪地方,就這麽随意坐在地上,琴弦上躍出這世間最開闊動人的曲樂,喻尺夜在琴聲中擡起劍鋒,舞着他最熟悉的星河劍式,每當有練清竹的琴曲相伴時,他的劍刃之上便仿佛彙聚了無窮無盡的力量,一往無前,無所畏懼。
好在這次的琴聲沒有瑕疵。
心意在琴曲與劍聲中交融,他們緊密無間,他們靈魂共鳴,一同奔赴一片只有他們知道的廣闊天地,抵達的瞬間,心中得到了無限的滿足,那是比某種交流更為酣暢的愉悅,欲罷不能,欲罷不能,只恨不得跟對方永久徜徉于此。
這世上只有這個人觸及了我靈魂裏的孤寂,伴我走出孤寂,我們相愛至深,言語或者說一切形式都不足以表達我們的情感,唯彼此相望的一眼中道盡了萬千意味。
練清竹停頓了一下,他好像已經找到了通往神祇正心極限境界的路,那是乍然一現的靈感,也是瞬間的頓悟。
而喻尺夜也好像明白了什麽,望着他,為他歡欣。
練清竹道:“尺夜,能否請你為我護……”
“夜兒。”長蘅長公主的聲音突然出現在門口。
兩人雙雙回神,看過去。
長公主的神色很複雜,她大約是看出了什麽,道:“練公子何時拜訪?本宮竟不知。”
練清竹起身向她行了一禮:“在下失禮,還望殿下海涵。”
喻尺夜道:“我邀他過來的。”
長蘅長公主瞪了他一眼,又對練清竹道:“府中晚飯剛備好,公子留下一起用嗎?”
練清竹卻察覺到了她語氣裏的不悅,不願讓喻尺夜為難,便道:“多謝殿下,不過在下不便再叨擾。”
長公主道:“既是如此,天色不早了,你請回吧。”
練清竹再對她行了一禮,回首看了喻尺夜一眼,抱琴離開。
“清竹。”喻尺夜在母親的目光注視下硬着頭皮追了上去,“我送你。”
練清竹對他笑了笑:“我難道不識路嗎?”
喻尺夜道:“對不起。”
練清竹見左右無人,吻了下他的唇:“尺夜,我們不在這一時半刻,你爹娘對你這樣好,有什麽事情也要跟他們好好說。”
他身上就是有這種能夠讓人輕松愉快的力量,似乎在他那裏所有的事情都不算難事。
喻尺夜也親了他一下:“你方才要說什麽?”
練清竹:“我恐怕要閉關數日,成敗在此一舉了。”
喻尺夜瞬間緊張起來。
練清竹依然很輕松:“無論成敗我都來尋你,到時與你一起趕赴戰場。”
“好。”
頓了頓,練清竹又補充了一句:“尺夜,記住,沒有任何事情可以阻礙你的前路。”
“公子,好久沒見過你了,我們這兒釀了新酒,拿上一壺嘗嘗,給起個名字。”末林坊那家酒館老板看到他便熱情打招呼。
練清竹接過酒壺,喝了一口,道:“這酒叫‘求勝安’吧。”
“好,就叫這個名字。”
回國師府的路上遇到好幾個跟他打招呼的人,都是不久前他在帝都四處耍玩時認識的,因為西六州之事,大家的心情不免有些沉重,練清竹便溫言安慰他們。
他現在不止是體驗紅塵,也融入了紅塵,并從喻尺夜身上學會了溫柔,這種感覺很好。
“少宗主。”
大國師忙于事務,不在府中,弟子們也都各司其職,國師府一如既往地平靜。
練清竹擡首往定危樓的方向看去,那是神祇宗弟子閉關練功的去處,樓中設有機關,機關啓動之後外人不得竅門便無法踏入,對于閉關者來說十分安全,但機關一般不會啓用,因為基本沒人會闖到國師府裏來生事。
不過這次不同,他要突破第七重境界,多少有些危險。
“清竹。”
練清竹回首看到了大師兄,越錦書還是那般溫文爾雅,說他是武道高手,卻更像一個書卷氣萦身的文士。
“師兄從哪裏回來?”
“跟朋友喝了茶。”越錦書道,“今日進宮了嗎?”
“嗯,陛下想聽琴。”
“回來路上買了點蜜餞,他家的點心也不錯。”越錦書遞過來一個包裹。
“師兄有什麽煩心事嗎?”練清竹接過蜜餞點心,看到他臉上隐着一抹倦色。
“我一向如此,稱不上心煩不心煩。”越錦書頓了頓,“只是……近來無論做什麽心情都是了了茫然,品茶都品不出從前的滋味了,朋友們也都離的太遠。”
練清竹道:“你不去找他們,便永遠無法縮短距離。”
“不了。”越錦書淡淡笑着,“大家都不方便,阿遙忙着拜家那些事,阿柔有一身功夫,在卓家為門客,流觞寧願一個人在深山林中躲清淨,心瀾也要忙明心道宗的事務,聽說她還為西六州一事出了力,大家忙忙碌碌,早已沒了閑雲野鶴的心境。”
練清竹:“秦大俠不是在帝都?”
越錦書道:“嗯,我剛跟他見過一面,不過他這個人也變得沒有意思了。”
練清竹覺得他太消沉,道:“師兄若覺得無趣,我陪你喝酒吧,這酒叫求勝安。”
“倒是好名字。”越錦書看着他,“可你不是正要去定危樓嗎?”
練清竹:“師兄怎麽知道?”
越錦書:“看你眉宇間的氣澤不同尋常。”
他笑了笑:“清竹,你是個幹淨的孩子,其實不踏進那些複雜的事最好。”
練清竹道:“這話奇怪。”
越錦書道:“我聽師尊說了,你覺得永昌公主更好嗎?”
練清竹:“師兄覺得太子更好?”
越錦書道:“我一向不管這些事,你知道的,只是看到師尊慢慢為你轉變想法,說明你的選擇也有道理,你長大了很多,一晃多年,讓人感慨。”
練清竹笑起來:“那要多謝師尊和師兄的照顧。”
“點心剛做的好吃,別等涼了。”越錦書眉間的倦色少了,笑語間都是一個兄長對幼弟的關愛,“若去定危樓,需得有一個人為你護持,我來幫你。”
練清竹一頓,道:“好。”
話剛說完沒多久,一個弟子便過來道:“大師兄,有您的一封信。”
越錦書接過來看了看,皺起眉:“一個朋友有急事尋我。”
練清竹:“師兄先去吧。”
越錦書猶豫道:“到他那裏需得兩三日才能回來,我說了為你護持……”
練清竹道:“我請師尊幫忙。”
越錦書想了想:“也可,清竹,萬事不可心急,一步一步穩着來,待你大成,師兄回來與你慶祝。”
“好。”
越錦書套了馬離開了國師府。
練清竹看了眼他的背影,問弟子:“師尊今日回府嗎?”
“晚些時候應當會回來。”
練清竹給師尊留了一封信,請他回府之後到定危樓為自己護持,便獨自登了定危樓,并啓用了機關。
“最要緊的事已經擺到了眼前,黎人當齊心協力共同對抗赤漩,太子卻只顧着自己的利益,他怕你一旦領兵扛住了赤漩兵便從此威勢大盛,”喻尺夜氣道,“既然如此擔心,那他自己去扛!上戰場是輕松的事嗎?他們畏畏縮縮生怕腳上沾一點戰場的塵泥,咱們願意去還要被他們三番兩次的阻撓!”
“因為他是個聰明人,”千裏乘風樓不似往日熱鬧,南宮華亭飲着酒,道,“他也知道我得了勢就是他的威脅,他知道我想要什麽,就算我現在除了父皇的寵愛不占一點優勢他也會害怕的夜不能寐,當然不能就這麽看着我掌兵領權,就算我能順利去西境,他們也會盼着我死在戰場上。”
喻尺夜皺起眉,道:“姬随雁不在帝都,你身邊不安全,當心着點。”
南宮華亭朝外看了一眼:“沒發現我身邊多了一把名刀嗎?”
喻尺夜當然是認識的:“秦大俠?他給你當侍衛嗎?”
“怎麽?不行啊?”南宮華亭道,“馴服名刀也是一種樂趣。”
這話讓人聽着不舒服,喻尺夜沒有接。
南宮華亭道:“有了練清竹幫忙,父皇那裏便不成問題了,父皇主意一定,太子他們也就使不成什麽絆子。”
喻尺夜點頭。
兩人又說了幾件事,便打算離開千裏乘風樓。
南宮華亭感慨道:“這恐怕是最後一次自在喝酒了。”
說罷便轉身離去,秦度跟在她的身後。
喻尺夜走向另一條路。
若放在從前,遇到秦度這等高手,怎麽也要請對方賜教一番,但當下卻提不起心情,而且秦度看上去也沒有拜遙項柔他們好相處。
走着走着,他腳步突然一頓。
說不清是耳朵太好還是一種直覺,他隐隐聽到了兵器鳴響的聲音。
這個念頭剛從腦子裏出現,他便飛速轉身往南宮華亭的方向追去。
刀鳴。
殺意。
血氣!
他飛快掠過一條條街巷。
黃昏下的無人小路,逐日之刀砍向了永昌公主的臂膀,刀鋒刺目,令人不寒而栗。
星河劍迅速擋了上去,喻尺夜簡直快成了一道閃電。
南宮華亭趁勢退後,肩上還是破了一條口子,她冷冷喝道:“秦度!”
從秦度拔刀對準她的那一刻起所有因果便已清晰明了,黎都之中最想要永昌公主死的人只可能是太子,秦度是太子的人!
她抽出兵器飛身過去與喻尺夜一前一後合力對付逐日刀。
喻尺夜的去而複返顯然在秦度的預料之外,方才他的刀只要砍過去,沒了永昌公主,那麽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誰知道那把劍會返回來?!
以星河劍對上成名已久的逐日刀,自然是有些勉強的,但如今又不是在會武切磋,那些勉強也只是不多的勉強,有星河劍擋着,他沒有再下手的機會。
這時巡城官兵聽到動靜趕了過來,秦度咬了咬牙,甩開喻尺夜,飛快逃走。
“公主殿下!”官兵認出了人,一看永昌公主竟然受了傷,頓時惶恐不已。
南宮華亭擺了擺手,站到喻尺夜身旁盯着秦度逃走的方向,目光發沉:“南宮華淵,你惹到我了!”
喻尺夜:“傷還好嗎?”
“沒事!”
喻尺夜的心情也很複雜,在他心裏集閑七英都是俠義之士,拜遙鏡心瀾幾人還是他很敬崇的前輩,絕沒有想到秦度會卧底到永昌公主身邊行卑鄙暗殺之事。
因為立場不同嗎?
手掌握住劍穗,他突然很不安。
神祇降世,不戀紅塵,願靜心正身,勘破世間無數悲苦卻仍得清靜自在。
神祇正心……如能修至第七重,那麽戮魂之毒也不成威脅了。
他迫切地想要解開身上的毒。
心海裏是一片澄明世界,那種因戮魂之毒帶來的凝滞感在慢慢消散,真氣的運轉漸漸順利,心口處也舒暢了許多。
練清竹的心情難以描述,他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到了一種前所未及的狀态,他還身在這熱鬧的世間,神魂卻已經抵達了全新的境界,渾身上下仿佛都輕若無物,這回大概真的要“飄”起來了。
每個修武之人都在追尋武道至高之處,他也不能免俗,登頂的路就在腳下,走過去的每一步都是玄妙而神奇的,他非常歡喜,不是歡喜自己将會成為神祇宗幾十年未見的悟道高手,而是歡喜自己一直以來的修習有了成果,但武學之途是永無止境的,往後他還會開拓更為廣闊的世界,不過當下還是要踏實走好腳下的路。
雖是踏實,卻也不失輕快。
一步。
又一步。
頂端清晰可見。
就要抵達了。
一股狂暴的黑暗突然席卷而來,摧毀了那廣闊澄淨的世界,心海裏翻滾起滔天巨浪,碾壓過他的五髒六腑,幾乎要把他的每一寸骨頭都碾碎,心血倒湧,真氣紊亂,前功盡棄。
練清竹吐出一口血,睜開眼睛,看到了緩緩收掌的大師兄。
越錦書溫和的眉眼裏爬上了陰霾,臉上缭繞着一絲猙獰的戾氣:“我五歲拜入神祇宗,修習神祇正心近三十年,從未踏入過第七重的境界,憑什麽你可以?”
一念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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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