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心意

心意

喻尺夜被叫進宮裏詢問了些花江園的細節,永昌公主事先跟他交代過,那麽他就只需要按照公主的劇本演下去就好了。

今次事情可以平穩落地,離不開永昌公主的一番周旋……主要是涉及到了她的母親,形勢便一下翻轉。

但實際上起到關鍵作用的并不只是這一點,還有她的哭訴讓皇帝意識到了太子的手段,太子對待南宮華亭露出的獠牙讓他生出了一些猜疑,于是在這一系列事情裏他便更相信女兒的說辭,相信一切都是太子一方引起的風波,相信喻尺夜的無辜。

最後皇帝沒有對喻尺夜降下什麽懲罰,只是斥罵他脾性沖動,要他今後收斂脾氣去西境戰場上好好摔打磨煉一番。

謝恩之後,喻尺夜走出大殿,像經歷了一場波折詭奇的幻夢,滿滿都是混亂離奇與不可思議。

攜着涼意的風吹過,腦子才清醒了些。

他擡步走下臺階,知道未來沒有好走的路,可是練清竹說他的未來是一片明途,那他就該相信,并懷揣着期待走下去。

宮牆高聳,深長的道路上,一人與他狹路相逢。

太子盡心僞裝的冷靜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土崩瓦解,眼底流露出憎恨與怨.毒。

他說:“你們盡管颠倒黑白,早晚有一天我會拿你們的血去祭華朔的亡魂!”

威勢壓人,倒也頗有一些儲君的模樣,可惜都是污模爛樣。

喻尺夜并沒有被吓到,他道:“南宮華朔沒有機會踏入國師府接觸到練清竹,一定有人幫他,皇城之中沒幾個人有這麽大的能力,是你和越錦書勾結在一起陷害了練清竹,對嗎?”

太子冷冷怒視着他,不屑于回答他的問題。

喻尺夜的目光越過他看向他身後剛從另一條路轉過來的越錦書,神祇宗少宗主重傷,他這個大弟子倒是活躍了起來,在國師身邊忙前忙後,也有了被皇帝召見的機會,而太子跟他明明早已狼狽為奸,卻還要裝作并不熟識的模樣,以減少懷疑,越錦書擔心國師懷疑他對師弟動了手,太子則擔心南宮華亭一番巧言之下皇帝對他生出了不滿,所以這兩個人現下都十分謹慎。

“都到這種時候了,殿下有什麽不敢承認的?”喻尺夜向太子走過去,聲音裏聽不出情緒,“我一向敬重你,從沒有想過你會做出這種事來。”

太子更加不會被恐吓:“練清竹不過一介賤.民,能被華朔看上是他的福分。”

他也懶得再搭理喻尺夜,只在心裏籌謀着報複,越過他便要離開。

哪知喻尺夜突然發難,一拳狠狠打在了他的臉上。

太子被打的腦袋一蒙,臉頰火辣辣的疼,不可置信地看向喻尺夜,瞬間暴怒。

喻尺夜沒有給他怒火發作的機會,緊接着又追過去一拳。

他至今也沒法從練清竹哪裏聽到完整的真相,只能憑着線索自己去推斷,剛剛那些話都是試探,沒想到太子是這樣的回答,那就怪不得他了,他可不管這是太子還是誰,傷害了練清竹的人他都不會放過,可惜眼下也就只能打一頓出氣。

拳頭落下去之後他才明白自己不止是為練清竹想揍人,也是為國朝有這樣令人惡心的太子想揍人。

第三拳被飛身過來的越錦書攔下。

一條手臂又橫過來擋住了越錦書,南宮華亭道:“你敢傷本宮嗎?”

越錦書收手退後。

喻尺夜把這一拳揍了下去。

南宮華亭跟他打着配合,對太子道:“你最好想一個說辭解釋自己臉上的傷,不然我就說你心有怨氣辱罵我,所以尺夜才看不過去對你動手,你猜父皇會信誰?”

太子眼中怒焰升騰,如果目光可以化為實體,那麽喻尺夜和南宮華亭此刻早已經血肉模糊了。

可他心知肚明皇帝會偏向南宮華亭。

他現在痛恨秦度沒能把南宮華亭殺死。

“你小子怎麽越來越嚣張了?剛被父皇罵過,就又敢跟南宮華淵動手。”兩人出了宮門,隐在人群裏,往朱雀大街上走着,南宮華亭跟喻尺夜道,“有我那一吓,他明面上是不敢怎麽樣,背地裏陰招損招可多着呢。”

喻尺夜:“對不住。”

“也不礙事,他本來就陰招一堆,不想讓我身上有戰功,我在南疆剛有了點戰果他就千方百計聯合別人把我弄回來,這回又百般阻撓我去西境領兵,明明也不是什麽好差事,賣苦力要流血的戰場,給他他都不敢去,卻又擋着我的路不讓我去,使了一堆絆子,朝中一些老臣都向着他,天天為了他在父皇跟前說我壞話。這次也一樣,他要殺我,父皇暴怒之下動了廢了他的念頭,可他背後有淑妃一族和那些公卿老臣,有這些人攔着勸着,父皇最後多半只罰他禁足。”南宮華亭道,“所以看你揍他,我心裏其實挺爽的。”

皇帝的偏愛是她最強的武器,然而除此之外,她什麽優勢都不占,既無母族助力也無朝臣支持,平民百姓也沒那麽容易接受一個女人為儲君,甚至皇帝就算是過分疼她卻也不肯為她改變什麽,他暴怒之時想廢了太子,稍稍冷靜之後又會打消念頭。

喻尺夜:“那些老頑固有什麽好的?我只記得這些年來他們一個比一個迂腐固執,一個比一個貪圖享樂,又一個比一個膽小怯懦,這些人但凡有一點血性,大黎也不會被赤漩逼到如今的境地,所以他們的支持沒什麽了不起,殿下,你可以沖破這樊籠,沒有勢力,那就建立自己的勢力。”

他還是最初的觀點,困在帝都跟一群腐朽頑固、鼠目寸光、心裏絲毫沒有國與民的混蛋鬥來鬥去沒什麽意思,君王的心不在國.政之上,整個大黎朝堂都很爛,同他們共沉淪還不如去開拓自己的天地,不如去存更高遠的志氣。

就算要報仇,也得先積攢力量再說。

南宮華亭道:“說得很好聽啊。”

喻尺夜:“話說出口,不就是為了用行動去實現嗎?”

可是雄心勃發如永昌公主也會有迷茫的時候,她看着前方:“征讨赤漩,收回西六州,說起來容易,我們能做到嗎?”

喻尺夜還是那句話:“此戰已傾舉國之力,只能去做。”

南宮華亭道:“太子他們這些人,比起家國利益,他們更忌憚我得勢,說實話,我很擔心去了前線之後帝都的情形,父皇雖是向着我,卻也抵不住他們耍各種手段,如果後方不穩,還怎麽能夠心無旁骛一往直前?”

喻尺夜倒是很鎮定:“黎都又不是只有支持太子的勢力,樂安侯府一脈便不用說了,我看大國師已經不再對你抱有偏見,何況大黎也不是人人都只顧己身利益,國事在前,自有人願以大義為重,只要殿下站在大義的一方。”

那些軟弱污泥裏總能沖出來銳氣。

“還不夠,我要絕對的安心。”南宮華亭看了眼長街上駛過的一輛馬車,“那是司馬家的馬車。”

“司馬世家?”

“對。”南宮華亭道,“我已求得父皇同意,出征前我會跟司馬崎訂下婚約,讓整個司馬世家成為我的後盾。”

喻尺夜皺眉。

“這是什麽表情?”南宮華亭道,“一樁婚事而已,我又不吃虧,你可不要小看這些世家的力量。”

喻尺夜卻想到了旁的事:“花江園裏死的那幾個都是世家子,你幫了我,那幾家或許會因此對你心生怨恨。”

“那些個只會吃喝玩樂、欺男霸女、胡作非為的蛀蟲死不足惜,他們幾家最多是不站我,哪敢記恨我。”南宮華亭道,“要當心的是你,這次事大,你都替練清竹擔了,雖是勉強壓了下來,他們不敢再鬧,但是怨恨不平,少不了仍是要盯向你和練清竹。”

喻尺夜:“我明白。”

他也沒什麽好怕的,他現在只恨自己不夠強大,身份在上頭壓着,不能拿太子怎麽辦,武又不及越錦書和秦度。

不過,總有一天,他會讓這些人付出代價。

從前他們激永昌公主為了來日處境建下不世功業,而今他自己也落入了類似的抉擇之中,為了保練清竹往後平安無憂,為了避免太子來日報複在他的親人和朋友身上,他必須強大起來,手中之劍必須變強,他也必須要建下功業。

這樣一來西征抗敵的目的似乎都不純粹了,那也沒關系,他只是多了一個目标而已。

南宮華亭皺着眉,突然扶住了額頭。

喻尺夜關心道:“頭疾又犯了?”

南宮華亭擺了擺手,回頭看向皇宮,喃喃道:“我一直向着那個目标努力,可……我想護着的人在哪裏啊?”

與永昌公主分別之後喻尺夜便直接策馬往家趕去,速度飛快。

練清竹還是沒有清醒,傷勢太重,只能先慢慢養着,出監.牢的第一時間喻尺夜便給拜遙寫了一封信,希望可以通過他找到束流觞,這世上如果還有人可以醫治練清竹,那個人只可能是杏林仙束流觞,無論心裏有怎樣的猶疑,都不能放棄希望,何況集閑七英是七個人,有越錦書卑鄙無恥,也有拜遙磊落大義,總是不一樣的。

進了家門,他先到了父母跟前,長蘅長公主跟樂安侯一直都在前廳坐着,焦急等待宮裏的消息,生怕皇帝還有什麽責罰,喻尺夜便先到他們面前讓他們安心。

“爹,娘,尺夜不孝。”他在父母面前跪地三叩。

長公主與樂安侯對視了一眼,心情一個賽一個的複雜,不止是為兒子跟弑殺皇子這種禍事扯上關系,還為了躺在侯府裏昏迷不醒的那個男人,夫妻二人的心髒都快承受不住了。

樂安侯問:“陛下可說了什麽?”

喻尺夜:“要我以後收斂脾氣。”

長公主捂着心口,接着問:“那個練清竹,他是怎麽回事?”

喻尺夜:“他是無辜的,起因是……”

長公主打斷他:“我是問你跟他怎麽回事?”

喻尺夜:“我喜歡他,不,我愛他。”

廳中氣氛凝滞,一時落針可聞。

良久,長蘅長公主哀切道:“我這輩子怎麽總要見着這類荒唐事?難道我們南宮家的血一定要歷經這種孽緣嗎?”

喻尺夜低着頭:“對不起。”

長公主将他扶起來,問道:“夜兒,你就不能喜歡別人嗎?帝都裏那麽多好女孩,唐家的小姐跟你一起長大的……”

喻尺夜不敢看母親的眼睛,心裏愧疚萬分,但仍是堅定道:“我只要他。”

長公主沉沉嘆了一口氣,她見過一對不為世俗所容的愛人是如何癡纏刻骨、難舍難分的,旁人怎麽拆都拆不開,親友的“我為你們好”只是徒添他們的苦難,所以盡管心裏不舒坦,她也撐不出強硬的姿态去做些什麽。

“罷了,你去看看他吧。”

“謝謝娘。”喻尺夜話音剛落,眼淚就毫無預兆地落了下來。

樂安侯過來拍了拍兒子的後背。

夫妻兩個其實都不太好受,但是對于他們來說最重要的是孩子的安危性命,他們都能支持孩子去上戰場了,還有什麽不能接受的。

“世子,屬下剛去看過,老大夫安然無恙。”侯府侍衛一看到喻尺夜回來便立馬過來上報。

喻尺夜擔心那日他們走了之後太子的人難為那家醫館的老大夫,便讓府中的侍衛去看了看。

“辛苦了。”

喻尺夜回到自己院子,弄來溫水給練清竹擦身換藥,要避開傷口不容易,因為傷口太多了,他只能非常小心。

又給練清竹換上幹淨的寝衣,把窗戶打開,秋日午後的風溫和輕柔,有着令人舒适的溫度,想來練清竹也會喜歡。

他還喜歡什麽呢?

喻尺夜吻了一下練清竹的唇,帶着十二分的專注與溫柔。

枕頭邊放着那支短笛,笛身上雕刻的竹子栩栩如生,花江園那天這人明明已是傷痕累累,卻護着笛子沒有讓它有一絲損毀。

喻尺夜拿起來,他聽得懂練清竹的琴聲和笛聲,自己卻不精,不過要吹出夜吟竹聲應該也不難,這是他們相愛纏.綿的曲樂,每一段旋律都镌刻着柔情,回憶時心頭會軟的一塌糊塗,權争利鬥、陰謀暗流在這種柔情面前煙消雲散,國恨家仇、戰争悲離似乎也相距很遠,他們在一起時,無論處于什麽樣的境況,心裏都應該有這樣的平靜安然。

他勉強吹完一曲,不太好聽,如果是練清竹清醒時,他是不好意思獻醜的。

吹完曲子,他又握住練清竹的手輕輕揉.捏着,這是他的習慣,也是可以給彈琴的手放松的一種方式,練清竹也很喜歡。

這個人就像一朵雲,輕飄飄,懶洋洋的,随心自然,跟着清風決定自己要去的方向,喻尺夜心中有一種無法握住他的擔憂,他以往從沒有表露過,因為這個人的熱情讓他忽略了擔憂,而現在這種憂患又重提,他怕自己留不住。

而他自己又要遠離。

渴望的戰場就在前方,他一直想做的事終于可以放手去做,他卻生出了退意,不是因為膽怯,而是擔心失去,練清竹的境況這樣危險,留他孤身一人喻尺夜實在不放心。

他想去西境找赤漩報仇,想建下功業,他更想留下來照顧練清竹。

他只恨自己不能兼顧。

掌心裏的手很漂亮,修長而骨節分明,這是一只彈琴的手,也是一只可以輕松退敵的手。

他想起了練清竹說一起去西境的話,他們本來應該共赴戰場,那是他的理想,練清竹的理想也是如此嗎?

“你想要的是什麽?”

床上的人不能給他回答。

喻尺夜坐在地上,靠着床榻,握着心愛之人的手,似乎想要追尋一個答案,又似乎只是品嘗他們獨處的時光。

不知過了有多久,掌心裏的手動了一下。

“清竹?”喻尺夜欣喜若狂。

練清竹的睫毛動了動,慢慢睜開了眼睛,可惜眼中無神。

喻尺夜的心又一下沉了下來,他勉強調整好自己,找來在府中還未走的禦醫給練清竹看了看傷,把煎好的藥給練清竹喂下去,又喂他吃了些粥。

練清竹很配合,他看不到,聽不清,感覺也很遲鈍,但沒有察覺到危險,便乖順地任憑擺布,他知道喻尺夜在他身邊。

喻尺夜盡力把自己的聲音提高,跟他說了花江園的後續,說了朝中決議已定,西征近在眼前,又說起樂安侯府裏的事情,絮絮叨叨,一直不停,盡管沒有回應,他也不知疲倦。

他又有些羞恥,拿起短笛,再次吹奏《夜吟竹聲》,希望練清竹可以聽到熟悉的旋律,哪怕只有一點。

練清竹彎起了嘴角,他的所有感覺不是直接沒有了,耳朵還是勉強可以聽到一點點聲音的,他就像身在漆黑的深谷裏,笛聲從谷外傳來,遠而缥缈。

他口中也發出了聲音,哼的似乎是曲子,斷斷續續,忽高忽低,有些音還卡在了喉嚨裏,整首曲子都似乎極為晦澀。

喻尺夜安靜地聆聽,他知道這是夜吟竹聲,是屬于他們的曲子。

練清竹擡起手,胡亂地摸索,喻尺夜忙把自己的手遞給他,他卻無法握住,觸覺太淺了,喻尺夜便反握住他,收緊,盡力讓他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他大約是感受到了,又彎了唇角,笑容沒有任何陰霾,他是神祇降世的神仙公子,他永遠不會因污泥而失色。

他盡力尋找着對這個世界的感知,哪怕只有淺淺一點也足夠了,他用力地與愛人的手相握,慢慢哼出了另一首曲子,斷斷續續,忽高忽低,音也不準。

但是喻尺夜聽出來了,這是練清竹為他作的《星河劍生》。

練清竹用着全部的力氣去握緊他的手,想表明自己的心意。

艱難開口道:“……尺夜,去……吧……”

沒有任何人和事可以阻礙你的前路,我也不行,所以去奔赴你的戰場,去做你想做的事,喻尺夜應當一往無前。

他感受到了愛人內心的掙紮,而他絕不願意成為阻礙。

他們無論身處于何方都應該潇灑明快,無所畏懼。

喻尺夜低頭咬了一下他的手指,眼淚也随後落在了他的掌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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