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站在你這邊44
第044章 站在你這邊44
黑色的、像是油污又或是泥漿的東西蠕動着, 在地面上拖出了長長的污跡。
腐爛的氣息夾雜着古怪的異味,充塞在鼻腔之中,讓人窒息。
褐色的鳥羽、白色的碎骨、稀爛的腐肉在蠕動着的怪物身上若隐若現, 每次那臃腫的怪物拖着它的身體往前挪動, 桃菀都能在它粘濁的身體裏瞥見生物尚未被完全溶解的殘骸。
桃菀上一次看到類似的景象,還是在幾萬噸原油洩漏、海岸線遭到大面積污染的新聞下面。
“咕啊啊啊啊……咕啊啊……”
“咕啊啊——”
怪物蛄蛹着來到了桃菀的面前。桃菀這才發現怪物不止一只。
祂們……是一對。
是整個“身體”都被連起來,唯有頭部各作各的“一對”。
當然, 這一假設得以成立的前提是:如果那兩團不斷湧出又不斷塌陷下去的蘑菇狀肉瘤就是祂們的腦袋。
怪物似乎只能發出“咕”和“啊”兩個音節。桃菀理解不了這兩個音節的具體含義, 只能用一種近乎麻木呆滞的反應去面對“咕啊”個不停的怪物。
桃菀腳邊的箱子和林欣怡的行李都被怪物運上了樓。林欣怡笑嘻嘻地抱住桃菀的手臂,親昵地催促着桃菀趕緊上樓休息。
走到四、五樓的中間,桃菀已經能看到五樓上那向外敞開的漆黑入口。
林欣怡冷不丁地問了一句:“菀菀想什麽呢?”
手臂被墜得發痛。
知道林欣怡絕對不會讓自己逃走的桃菀聽見自己的腳步在樓梯上發出踩踏血肉般的潮濕黏響。
她垂眸, 搖了搖頭。
“什麽都沒想。”
桃菀沒有過目不忘的記憶,但泡在圖書館裏、把能找到的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都盡數看完的桃菀确定, 林父林母和洛夫克拉夫特描寫過的那些克系生物都不同。
祂們更類似于千禧年間經常出現于恐怖驚悚游戲裏的爛泥怪。又很像最近大火的AI生成影像,會做夢核式的不斷變化,整個外表時而詭異、時而醜陋、時而猙獰又時而平靜。
『……林煦陽, 你在嗎?』
『我在,菀菀。我一直都在。』
刻意忽略掉林煦陽的那句“我一直都在”, 桃菀直接了當的問:『那個是什麽?』
桃菀的問題很簡潔,可意識與她相連的林煦陽很清楚她的意思。
『你認為洛夫克拉夫特為什麽寫下那麽多有關“不可名狀”的小說?』
現在是讨論這種問題的時候嗎?
桃菀有些煩躁,卻還是耐下了性子——在她被林欣怡鉗制住、被帶往林欣怡特意為她準備好的“家”的這個當口,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克制情緒、保持冷靜。
會讓腦子沸騰起來、會讓她判斷失誤的情緒,她一點都不能有。
『……為了稿費?』
這是一個許多人都會覺得“俗氣”的答案。
然而事實就是:“利”是滿足人生存的最基礎條件,“名”則是人為“自己這一生為什麽而活”的解答。
獲得稿費是作者最基本的正當要求。因為只有作者吃得起飯, 能租得起一間允許自己安靜寫作的房間, 作者才能持續産出作品。
名氣與人氣則等同于他人、社會對作者創造出的價值是否認可。
桃菀不想回答洛夫克拉夫特是“為了自己的創作夢想”、“為了給讀者呈現一個異彩紛呈的詭秘世界”這種虛無缥缈的答案,她很清楚這些陽春白雪的贊譽對于最初那個并不出名、慘遭退稿的洛夫克拉夫特來說, 不過是皇帝的新衣。
林煦陽的輕笑從意識深處傳來,輕輕震動桃菀的鼓膜。
不知道是這笑聲安撫了桃菀焦躁的情緒,還是“自己并非一個人”的這種認知讓桃菀稍稍有了底氣,她多少放松了一點。
也是在這個瞬間,桃菀踏入了林欣怡的“家”。
這是一個像是被石油淹沒過的屋子。
與其說這裏是“家”,不如說是“巢穴”。
『菀菀說得沒錯,最初他一定是為了活下去(利益),為了得到周圍人的認同(名氣)。』
『後來還是為了警告。』
——警告人類不要在無知中狂妄自大。
看吶,就連那些曾經可以跨越時空,穿越宇宙的偉大存在都終有滅亡的一刻,哪怕是永生不滅的神也有沉睡的一天。再偉大的暴力,再強大的科技在茫茫宇宙之中也不過是點點星火,一閃而滅。
區區人類,又憑什麽以為自己就站在了一切文明的頂端,以為這種風平浪靜的日子會永遠持續下去?
對于生命短暫、歷史極短的人類來說,星海浩渺,未知才是絕大多數問題的答案。
擅自去窺見、去觸碰未知,往往是自我毀滅的開始。
『他只是一個人類。』
『作為人類的他,能書寫的東西是有限的。』
『他的腦,能承受的範圍是有限的。』
人類的大腦忠于本能,會在察覺到危險時限制人類的行動。
一般的人類看不到不可名狀之物,也聽不到來自不可名狀之物的呓語。
因為看到了會死。
聽到了會死。
只是察覺到不可名狀之物的存在都會死。
因此洛夫克拉夫特寫下的,還遠遠不是最恐怖的“故事”。
而那些危險程度不夠,不足以達到“警示”目的的存在,也沒有必要進入洛夫克拉夫特的“故事”。
一杯黑乎乎的液體被怪物遞到了桃菀的眼前。
看着眼前不斷變化不斷重組的怪物,桃菀明白,自己若不收下這杯不明液體,只怕這怪物不會離開。
于是她伸手,以雙手接下了那杯半透明、半黏稠、半映出她蒼白面孔的東西。
她甚至對那怪物道了聲謝。
望着手中的杯子,望着杯子裏的黏稠,桃菀忽然想起了那句:莊周夢蝶、蝶夢莊周。
……洛夫克拉夫特究竟有沒有想過,他寫下的東西是真實還是虛構?
他有沒有想過自己的靈感到底是從何而來,可不可能是有什麽東西通過“意識海”對他造成了難以形容的影響?
還是說對他而言,這些所有的“小說”都不是突發奇想的産物,而是他絞盡腦汁構建起來的另一個世界?
是因為洛夫克拉夫特寫了那一系列的克蘇魯小說,“克蘇魯世界”才存在,才被人類認知到。還是說因為“舊日支配者”、“古神”真的存在,并透過意識海不着痕跡地幹涉了洛夫克拉夫特,洛夫克拉夫特才會寫出那些小說呢?
『不必想那麽難。』
『去思考薛定谔的貓是否存在是沒有意義的。』
『因為當你了解到“薛定谔的貓”這個概念時,“* 貓”已經存在了。』
不是因為有東西在那裏,才能觀測到。
也不是因為觀測了,才有東西在那裏。
而是所有的因果打從一開始就都在那裏。
觀測這個因,和觀測到了東西、沒觀測到東西的果,都在那裏。
『……所以你不知道那個是什麽,對嗎?』
桃菀又看了一眼那“兩”團怪物,和正在那“兩”團怪物面前扮可愛女兒的林欣怡。
『從特質上來說,你可以叫祂們“泥漿怪”或者“史萊姆”。菀菀知道的,對我們這樣的存在來說,名字的意義不大。我們可以在不同的世界裏擁有不同的|名字。』
那就叫暫且叫祂們泥漿怪吧……游戲裏的史萊姆大多屬于可愛系的怪物。把祂們叫作“史萊姆”多少感覺有點辱史萊姆了。
但是對怪物、對不可名狀來說,“可愛”是否會是個貶義詞呢?或許“醜陋”、“畸怪”才是對不可名狀的贊美?
『……林媽媽和林爸爸在這裏嗎?她們是不是還活着?』
『還有林欣怡帶回來的那些箱子——』
桃菀又問了幾句,意識裏屬于林煦陽的聲音卻有些斷斷續續。
『……這裏……祭……你小……』
『林煦陽?……林煦陽?』
意識的鏈接猝然中斷,桃菀在腦海中接連喊了幾遍林煦陽的|名字。
沒有回音。
哪怕只是些許的雜音都沒有。
紡錘狀的心髒裏,跳動聲加快了些許。
“欣怡,我們要在這裏待幾天?”
湊過來的林欣怡臉上挂着笑:“菀菀你過年時不是不打算回家嗎?那就在我家多玩幾天啊。還是說……”
那笑讓桃菀毛骨悚然。
“你這是一天見不到林煦陽,如隔三秋了?”
桃菀說不出話。
——林欣怡知道,祂知道林煦陽就墜在她們的後面。祂知道只要祂動手,林煦陽就會介入。
祂一早就知道。
……那麽林欣怡知不知道林煦陽為什麽對她那麽上心?
如果林欣怡還保持着人類的思維、認為林煦陽看重她只是因為“喜歡”她、“愛”她就好了。這樣祂就會錯估林煦陽願意為奪回她付出多少。
啊……剛才她要是直接問林煦陽能不能打得過林欣怡就好了。
還是說在發現林欣怡已經不是人類之後,她就該把事情全權委托給林煦陽處理?說不定那樣一來林母林父早就已經得救……
可她不想在什麽都不了解、什麽都不确定的情況下做決定。
更不想沉溺在林煦陽給的安全感裏,當一只沒有自我主見的縮頭烏龜。
她不願意放棄思考,不願意什麽都倚靠林煦陽。
“菀菀你就合群點吧!我可是真心把你當好朋友,這才帶你回我家,介紹我父母給你認識的。我知道你認生。那你就算看在我的面子上好不好?別對我的父母這麽冷淡。不然你想他們多尴尬啊……”
林欣怡的嘴唇張張合合。
那張嘴裏吐出的言辭真的很像一個人類,真的很像一個在乎爸媽|的女兒……
“算了,沒所謂。我早就知道菀菀你有很多的毛病。但我是菀菀的朋友嘛……”
也很像一個真的在乎朋友的人類。
“好朋友就是要接納朋友所有錯處和瑕疵的。”
“我會站在菀菀這邊的。”
可是真正的“朋友”是不會用這種打量牛排般的眼神,打量朋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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