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站在你這邊46

第046章 站在你這邊46

林欣怡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夢。

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叮咚铛咚——

遠處傳來了鈴聲, 那是學校的上下課鈴。

“這裏是……？”

林欣怡愕然地睜大了眼睛，随後她擡起手來。

這是一雙人類的手。那裏只有十根手指與兩個手掌，手掌與手指都是由普通的皮膚、肌肉與支撐着肌肉的骨頭構成的。上面既沒有長出眼睛, 也沒有附着泥漿般的污物。

林欣怡的神情柔和下來。

随後她看向了前方。

今天的陽光格外晴好, 天空湛藍而澄澈，像是無邊而無瑕的幕布。

柔軟的雲被風推着無聲移動，林蔭道兩旁的樹木一如油畫, 色彩鮮明、蔥蔥郁郁。

微風拂過, 細細的沙沙聲搔過耳朵。陽光透過樹枝樹葉的間隙，形成一道碎陽鋪就的小路。

遠處傳來了學生們的歡笑，偶爾夾雜着吶喊聲、叫好聲, 還有讓人一聽就知道是在比賽的哨聲。

是的，這裏是慶大。是人工湖墨池的邊上。

前方是一片竹林。涼亭的檐角從竹林後面露出些許。

擡腳, 踩上草地中間的人造石路。林欣怡走過翠竹，登上臺階，走進了涼亭裏。

涼亭裏已經有人在等她了。

那是個林欣怡從未見過的女生。

是個長着寬額頭、大蒜鼻、三角眼, 眉毛稀疏、頭發焦黃還五官扁平的女生。

“你來了。”

盡管亭子裏沒有別人，但女生還是從自己坐的位置上挪了挪, 将身旁的位置讓給了林欣怡。

“好、好久不見……”

該說是“近鄉情怯”嗎？人在這種時候該用什麽樣的言詞來形容這種“你突然見到一個你以為永遠不會再見了的朋友，并且你上次和這個朋友見面時你們還起了龃龉，你們是以吵架作為告別的”的心情……？

林欣怡尴尬地舉着手, 末了又怯生生地把手放下。

“菀菀……”

“嗯。好久不見。”

桃菀笑了笑。

知道自己笑起來不好看的她等到林欣怡在自己身旁坐下，這才說：“這還是你第一次見到真實的我。”

林欣怡因為桃菀的話側頭，又很快順着桃菀的視線看向亭外的墨池。

天光晴朗, 倒映在水上是一片燦爛。

耀眼的銀色不斷閃動, 讓林欣怡想起明星走紅毯時媒體追着明星狂拍的攝像燈光。

“我不覺得我認識的那個‘桃菀’就是虛假的。”

桃菀怔了怔。

“是嗎？”

于是林欣怡身邊站着的不再是醜陋的十八歲女孩，而是有着紡錘心髒、螺旋腸道, 肝髒腎髒不是羽狀就是片狀的怪物。

怪物渾身長滿眼睛，還黏糊糊的。不，應該說這頭渾身滿是眼睛的怪物正在化身為一團黏糊糊的觸手。

觸手黏糊糊地蛄蛹着，觸手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眼睛不停地睜開、閉起，眨一眨，又消失在黏膩裏。

“即便如此，你也覺得你認識的‘桃菀’不是虛假的？”

林欣怡又笑了。

“當然不是。”

“菀菀就是菀菀呀。”

“無論外型如何改變，你的內心始終如一。”

林欣怡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盡管她的意識還在這裏，但說白了這裏不過是菀菀的體內，是菀菀的意識之中。而她……僅僅是林欣怡這個人最後的人類意識，一點即将自然消滅的殘渣。

“我不認為我的內心始終如一。”

醜女孩桃菀輕按自己胸膛裏頭那個跳動着的紡錘狀心髒。

“我的身體被轉變成了怪物，我的心……也成了怪物的心。殘忍、冷酷。”

否則她為什麽能對自己的閨蜜痛下殺|手，對自己的恩人恩将仇報？

“哈哈哈……”

林欣怡忍不住笑出了聲，她連忙拿手捂住了嘴，幾秒後才停下。

“你說的那個啊，叫‘長大’。”

“我們……不，還活着的你和曾經活過的我，因為我們活着，所以我們都會長大。”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笑夠了，林欣怡把手搭在桃菀的肩膀上。

“但‘長大’并不是說你就不再是你了。”

“我覺得啊……‘長大’既是改變的決心，也是不變的堅定。”

“你有權利改變。也有權利不變。重點是你看清了自己想要什麽，并确定自己正在邁步往那個想要的未來走去。”

林欣怡想，她沒什麽好為自己開脫的。

她不會對桃菀說：“都是因為你和林煦陽，我才被亂七八糟的東西盯上”。

她也不會怪罪桃菀，怒吼：“要不是被那種東西影響了，我也不會變成個執着于變美的瘋婆娘！”

事實是想和桃菀做朋友是她自身的意志，對林煦陽生出莫名的好感是她垂涎林煦陽的美色。

她就是有意黏在桃菀的身邊。她就是本能地感覺到桃菀在透過她試圖去挽回、去拯救些什麽。

她利用了桃菀想幫她的這份心情。

所以在外神的影響被完全剝離、她的頭腦完全清醒的這一刻，她可以确定地說：

“菀菀你沒有錯。”

“我的結局不是你的錯。”

“我父母的結局，也不是你的錯。”

“俞菁、柯敏、徐夢穎……她們都是因為我的選擇才或死或傷，你沒有必要為我的選擇背鍋。”

林欣怡不會說自己不後悔。

畢竟在頭腦完全清醒的此刻，她也覺得那個被外神污染了的自己确實瘋了。

——她居然會為了一些無足輕重、甚至是根本不認識的人的“喜歡”與“愛”，犧牲了真的會愛她、關心她的父母。

是她親自丢棄了父母無條件無償給予她的愛。

是她親手毀滅了許多人求之不得、而她曾經生來就擁有的幸福。

她是何其的愚蠢、何其的愚昧，又何其的自以為是。

并且，也是她自己鏟掉了友情的芽，拔掉了芽之下的根。

“其實我知道，她們三個沒有刻意排擠我的意思。”

“俞菁只是想阻止我行差踏錯。柯敏從來都沒有因為我是小城市來的人而看不起我。徐夢穎也從來沒有嫌棄我窮，嫌棄我家窮。”

“我說她們看不起我，排擠我，不過是我為自己想殺死她們而找了借口。”

“我嫉妒她們。”

柯敏來自大都市。她的起點是多少人工作一輩子也換不來的終點。別提她還是家裏的老小，爸媽愛她，哥哥寵她，嫂嫂也對她很好。

徐夢穎天生麗質，有着成熟的氣場，舉手投足間都能窺見她對自己的自信，對自己選擇的坦然。

“因為我想變成她們。”

想要柯敏的讨人喜歡，想要徐夢穎的自信十足。

想要，想要，想要。

既要又要還要所有都要。

正因為她是如此貪婪，貪婪到惡意洶湧而出惡念停不下來，詛咒他人詛咒周圍詛咒一切，不安焦躁憤怒殺意總也停不下來也不願意停下來，這才吸引來了不可名狀的注視。

“難道不是因為chat AI……”

“不是。”

林欣怡回答地斬釘截鐵。

“是反過來的。”

“不是因為你給了我chat AI的指令，那東西才通過chat AI影響我。”

“而是因為我吸引到了那東西的注視，又吞下了從俞菁那裏搶來的眼睛，所以那東西才順着我打開的祭壇、我手握的祭器，來到了這邊，污染了我的身體。”

林欣怡站起了身。

她背着手，站在了桃菀的面前。

“我知道菀菀你是想對我道歉，才将我作為人類的、最後的意識碎片封存在你的意識世界裏。”

“但是，”

“你沒必要道歉。”

美女桃菀。

醜女桃菀。

不是人的怪物桃菀。

不論是站在哪個桃菀的面前，林欣怡都會說同樣的話：

“你只是做了正确的事。”

桃菀不殺了遭到外神污染的祂，祂就會殺了桃菀。

并且，祂不會只殺桃菀。

祂會将祂的祭壇從那陳舊的兩居室擴展到整個老小區，再從整個老小區擴展到附近的街道。

外神的眷屬們會随着祭壇的蔓延吞沒這整座城市的生靈，将這裏變成祂們的殖民地、養殖場。

今後，這座城市裏再不會有什麽“善終”。

“對了菀菀，最後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探出手來，林欣怡握住了桃菀的手。

不論那是一雙長滿糙繭的手、還是一雙美甲精致皮膚光膩的手。

哪怕那不是一雙手，只是一團長滿會動眼珠的黏膩。

“我們還是朋友嗎？”

一滴清澈的液體落在林欣怡的手背上。

濺出個不規則的圓點。

圓點又順着手背的弧度流下。

“是。”

“哈哈……”

有泡沫被風刮散。

林欣怡剩下的半個腦袋笑着說：“對不起，還有謝謝你。菀菀……”

“我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