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苦難
苦難
那天晚上陳艾卅故意弄到很晚,幾乎是踩着閉寝的時間回到寝室的,本來童寬基本都是在桌子上碼代碼,門一開就能看見他點了個小臺燈,然後噠噠噠地敲着鍵盤,但這天晚上只有臺燈亮着,鐵梯下放着童寬的拖鞋,童寬帶過來的蚊帳也拉了下來,從陳艾卅進門的角度裏幾乎看不到床架裏平躺着的童寬。
他真瘦啊,這是陳艾卅下意識冒出的想法。
陳艾卅輕輕叫了一聲,“童寬?”
他沒有應答,應該是睡着了吧。
陳艾卅輕手輕腳地洗漱過後,也爬上了床,不知道是不是最後一下鐵梯子硌到了床架,“咣”的一聲特別響,陳艾卅一下就坐直了,往斜對面童寬那兒看,但童寬還是沒有動,雖然心裏犯嘀咕,但也沒多追究,陳艾卅躺下了,不一會兒就睡着了。
後來的幾天,陳艾卅總覺得童寬在躲他,也沒有像以前一樣“卅哥”、“卅哥”地喊他。
直到有那麽幾次給他帶飯,他都沒回來,回來後又說自己已經吃過了後,陳艾卅有些沉不住氣了,特意排空了一天,就在宿舍裏呆着,看看這小子到底在搞什麽。
“卅、卅哥,你今天不出去嗎?”
“你很希望我出去?”他承認,自己的口氣這時候一定不怎麽好。
“沒有沒有。”童寬賠笑道,“你平時挺忙的。”
“你也不閑啊,住一個屋子好幾天沒打着照面了。”
接着童寬就不說話了,他洗漱了之後就下了樓,陳艾卅見他沒背電腦,估計也就短暫出去一下,也就沒吭氣。
果然,沒一會兒後童寬回來了,帶回來了早飯,食堂裏最難買的蛋餅他買了一份,還買了個粢飯團和兩杯豆漿,他先是把蛋餅放到了陳艾卅的桌上,又放了一杯豆漿,然後就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了。
平日裏,但凡童寬坐在桌前,筆記本一定是打開着的,但這天沒有,筆記本就安安靜靜地躺在桌子上,連接線板的按鈕都沒點亮,童寬就這麽一口一口地吃着粢飯團,喝兩口豆漿。
這明顯就是心裏有事兒。
“你想什麽呢?”陳艾卅問他。
“嗯?”童寬回過頭看陳艾卅的眼神明顯就是裝傻。
“這幾天幹嘛去了?”
“沒有,那個,”童寬咽了口唾沫,聲音很輕,“有點忙。”
“忙到飯也不吃了?”
他說得更小聲了,“吃了的。”
“你也不早說,害我買的飯都倒了。”陳艾卅故意這麽說。
“卅、卅哥……”
“到底怎麽了?”
童寬不說話了。
“人長嘴就是為了說話的,趕緊說。”
“我不想讓人誤會你。”童寬說的這句話,陳艾卅有點聽不懂,“尤其在你認識的人面前。”
“什麽意思?”
“那天在超市門口,你沒進來。”
陳艾卅是個聰明人,一點就透了,童寬已經說得非常隐晦了,但他一下就明白了,那天在超市門口,自己和梁臣正說着話,梁臣進來買了東西,可自己明明看見童寬了卻沒進去,以前去超市的時候都只有自己,可身邊有了認識了人之後,就算看見了童寬,也沒走進去打招呼,而是就這麽站在外面等別人出來。
他以為自己在避嫌。
這下輪到陳艾卅沉默了,究竟因為什麽而沉默,他還沒探究明白。
可童寬的下一句話,又把他剛剛要探究的心,燙了回去。
“卅哥,我……”童寬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才繼續往下說,“雖然李非是我以前男朋友這事是假的,但我喜歡男生這件事是真的。”
“我對女孩兒,沒辦法有那種,正常的感覺。”
“我也是上了大學後才發現的。”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挺苦惱的,但我不知道怎麽改變。”
“好像也變不了。”
他一個人自言自語着,陳艾卅嘴裏的蛋餅都快嚼沒味兒了。
“論壇裏的那些話,半真半假。”
“事是假的,說我的都是真的。”
“我是喜歡男生的,卅哥。”
陳艾卅沒擡頭,卻能感受到童寬看過來的目光,他仿佛在告訴自己,他完全能理解為什麽那天自己沒有踏進教育超市和自己打招呼,他躲着自己的原因是不想讓更多自己認識的人誤會自己,連已經離校的斯昀都知道自己和童寬走得近了,更何況其他了,同門的兄弟姐妹們、學生會的上上下下、甚至可能自己的導師都已經知道了。
可那又怎麽樣呢?
“哦,”陳艾卅應了一聲,“所以呢?”
“不想讓他們誤會你。”童寬笑了一下,但沒露出那顆虎牙。
“所以躲着我?”
“很鬧心的,卅哥。”他又補了一句,“不想讓你鬧心。”
看着童寬糾結的臉,陳艾卅此刻卻松了一口氣,他深深嘆了一口氣,拿着手上的蛋餅站了起來,走到童寬的座位旁邊,靠坐在了書桌上,童寬就這麽仰着頭看他,這麽近的距離,陳艾卅才發現,童寬鼻梁的右邊有一顆小小的、淡淡的栗色的痣,在他的那雙小土狗一般的眼睛中間,幾乎讓陳艾卅失神。
陳艾卅伸出了手,揉了揉童寬的頭發。
“你喜歡你的,我不鬧心。”末了又補了那句話,“別想太多。”
童寬微微張了張嘴,到底也沒接上話。
特快的站點很短,陳艾卅覺得自己每每要睡着的時候,列車就會停靠到一個站,他其實是需要睡覺的,也是想睡覺的,從公司出來到現在,這幾個小時除了心一直懸着之外,也是一直奔波着,沒有一刻停歇,陳艾卅沒帶随身鏡,但總覺得自己的眼睛已經紅到不行了,他又看了一眼表,離下車還有端事件,索性想閉了眼睛休息,可沒過多一會兒,挺聽見了一聲稚嫩的聲音。
“阿爸,阿爸,這個是大火車嗎?”
“是,你小手別亂抓,當心劃到。”
“阿爸,你放我下來吧,我自己可以走。”
“好,我們找個空一點的地方站着就下來。”
這對父女也帶了一挺大的編織袋,來回走了一下,陳艾卅這邊的行李架上稍微空一些,男人就抵着頭問他們的東西能不能挪過去一點,鄰座睡覺的那位醒了,看了看男人手上拎着的編織袋後,皺了皺眉,對男人說就算他們挪過去點他這個編織袋也沒辦法放上去的,至少得拿下個箱子來才行,左右又有上洗手間的人從男人身邊走過去了,對着這對父女的編織袋并不客氣,有的直接拿腳往旁邊踢踢,小女孩看得直着急。
“阿爸,他們踢我們的袋子。”
“沒事,是我們擋着叔叔阿姨的路了。”
“可是阿媽還在裏面。”
陳艾卅腦子嗡的一聲,她阿媽還在裏面是什麽意思?
“阿媽在爸爸背着的包裏,阿媽怕髒,才不能放在地上。”
陳艾卅這才注意到,男人手上抱着小女孩之外,身上還斜跨了個包,這個包就是很老式的那種斜挎包,後頭的蓋頭往前一放,就算是蓋住了,這包裏明顯有一個四四方方的東西,陳艾卅有些不敢想。他這會兒才反應過來剛剛鄰座說的拿一個箱子下來他們的編織袋才能放上去的話。他站起來得突然,身上磕到了硬座前的小桌子上,直接把對面的小情侶給吵醒了,鄰座小哥也轉過頭來看着他,前後桌還有些人看向他。
“麻煩讓一讓。”陳艾卅對着鄰座的小哥說道。
小哥側了身子,把腿也并攏了,陳艾卅側着身就出去了,然後轉過身子從行李架上拿下了他的行李箱,長呼了一口氣,對着抱着女兒的男人說道,“你們坐吧,就是可能坐不了多久,我還有兩三站就到了。”
女孩兒的父親有些不好意思,“沒得事沒得事,我們放個編織袋就好了,哥你坐。”
“抱着女兒不好放行李吧,我幫你們放上去?”
爸爸還沒開口,女兒先開了口,“謝謝哥哥!”
“哎,叫叔叔。”
“不,就要哥哥,這個哥哥長得俊。”
陳艾卅扯了個笑,幫着把他們的編織袋放到了行李架上,回過頭卻看到了男人眼角有些濕潤,但他不想問,也不敢問。
在不認識童寬之前,陳艾卅覺得自己是一個非常有鈍感力的人,除了自己有興趣的事情和話題,他基本不太上心,和所有的室友、同學,以及後來的同事都保持着比較友好但不深入的交流,大家或許就知道他帥、也謙和,更多的,就不太清楚了。
別人不清楚,可陳艾卅心裏明白。
他在童寬身上見過了太多的苦難,他從來沒覺得哪一件事是童寬應該承受的。
有時候童寬在笑,可陳艾卅卻在向天聲讨。
憑什麽、為什麽要把苦難留給童寬這樣一個人。
可是不是時間久了,陳艾卅也成了那個給童寬苦難的人。
那天離開了家之後,童寬一個人在沙發上坐了多久,洗衣機裏的衣服他晾了沒,走的時候都快接近五點了吧,童寬後來睡了沒,他到底有沒有把辦公室的那棵檸檬草帶回家,如此種種,以前一個電話、一個微信都能問到的人,現在卻成了謎題。
他只能盡量通過多做好事來安撫自己內心的不安。
小女孩的阿媽究竟留留給了小女孩多少謎題,陳艾卅不想去問。
但陳艾卅明白,她阿媽一定是不舍得留下這些的。
童寬呢,舍得嗎?
你離開家來這裏的時候,是什麽心情。
有沒有對卅哥失望。
我對自己好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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