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章

第 40 章

陰雨連綿。

陰濕悶熱的天，骨髓深處隐隐作痛。

理療師給他按摩的時候，再次委婉勸告，要減少下水的時間。

他盯着手機發呆，沒怎麽聽。

只有在水裏，他閉上眼，能聽到水聲。

和她的眼睛。

那雙在波光粼粼的水中、欲說還休的眼睛。

皮膚殘留的水珠和鼻間的餘味氣息慢慢蒸發。

他的思念跨越了一萬八千公裏和十年的距離。

陳酉安終于承認。

他想她了。

要回去嗎？

就這樣回去嗎？

他什麽都沒想清楚。

怕自己忍不住問她，是不是真的失憶了？

Advertisement

如果是假裝的，為什麽要騙所有人？

因為江垚？

是真的，放棄江垚了嗎……

不能想這些。

要給她帶生日禮物嗎？

給她帶什麽呢？

以前以為她還喜歡跳舞，所以準備了《砂羽小重山》那件綠色霓裳羽衣。

可是，她已經不喜歡跳舞了。

既然這樣，他就不會再送。

她有她的路。

他以為那條裙子誰也不會發現，從頭到尾只是他一個人對年少時一時驚豔的執念。

可她翻出綠裙時，他卻忽然想大聲诘問——

還記得他嗎？

淫雨霏霏。

他的绮念和夢想像破土的芽，迎着陽光，茁壯成長。

她到底知不知道？

那年他們青春年少，他在臺下接到了她的捧花。

他就在臺下，手裏抱着她扔的花，仰視着像仙女一樣的她。

她是破繭而出的蝴蝶，扇動着翅膀。

她背光而來，他呼吸都忘了。

那一刻的心動，說不清道不明的甜蜜。

少年時期的他根本不明白這是什麽感覺。

直到看到她和阿垚在一起，他才感受到無盡的莫名苦澀。

什麽都來不及說，再後來，一切都脫了軌。

他失去了父母，和一條腿。

醒來後他哭着找爺爺，護士告訴他，他爺爺只交了錢，人卻過不來。

不知道怎麽渡過了那段歲月，他輾轉去南美開始讨生活。

槍林彈雨，朝不保夕。

每天晚上睡覺都恐懼到沒法完全閉上眼。

剛開始兩年還心存僥幸，哭着打電話給爺爺想回家。

對方卻總是匆匆挂掉。

後來只有秘書會接他的電話。

再後來，他也不打了。

那片他長大的大陸上，好像再也沒什麽牽挂他的人。

嘗試着，把所有人和事都遺忘。

直到回國，重新見到徐英姿，他的思念才重新接了線。

想起那段痛苦的歲月裏，她時常陪伴他。

靈動的少女，偷偷躲過護士，在他的床頭給他念書。

念的什麽？

好像是《百年孤獨》。

馬孔多，在下雨。

他在醫院與懵懂的她重逢。

彼此都不再是15歲。

記憶一點點被擦新，她卻把他忘了。

不僅是他，連江垚，她都不記得了。

江垚和她，曾經那樣相愛，居然先後把彼此踢出自己的生活。

原來，她也過得這樣不好。

曾經被打斷的念頭重新發了芽。

她真的把江垚忘了嗎？

把他也忘了嗎？

陰雨連綿。

國內在下雨嗎？

她會像以前那樣，光着腳丫子、去頂樓踩水嗎？

有好好吃飯嗎？

她會像以前那樣把吐司邊切下來放一邊、留着最後吃嗎？

如果他在，她肯定會招招手，把盤子推過來，占了便宜還賣乖地說。

“知道你不喜歡吃吐司邊，來，都給你把中間的切好了。”

哼。

她那狡黠的眼神，一下子就把自己出賣。

他不戳穿她罷了。

這樣美好的時光，忽然後悔自己逼她。

她甚至問他，她是不是可以像她姐姐那樣去拍戲。

她，是不是想離開他了？

離開他這個殘廢。

因為不忍心傷害他，所以用那樣委婉的語氣……

睜開眼。

不能再想。

還是想想送她什麽生日禮物吧。

翻開手機，搜了半天不知該送什麽。

想了想，打開她的朋友圈，看看她喜歡什麽。

可是內容真的少，看不出她的喜好。

心裏一動。

要不，送花吧？

就送和當年——

有電話忽然打進來，取代了原本的界面。

他眯起眼——

江垚。

這好像，是他第二次主動聯系他。

“什麽事？”

“我勸你留在南美，不要回來。”

神金。

“江垚，你是不是又出了一趟車禍、把腦子徹底摔壞了？”

“預告一下，我和英姿說了，你再不從她身邊滾蛋，我就弄死你，我說到做到。”

陳酉安差點笑出聲。

“三少，你什麽時候有這麽大本事了，我怎麽不知道？還有，不要那樣叫她，她的名字從你嘴裏說出來，很惡心。”

那邊同樣在笑，陰恻恻的。

“我想起來一件事，當年你看英姿的眼神就不對。可惜你出了車禍、成了殘廢。你為什麽要回來？你也配和我搶人？”

陳酉安的笑容消失。

江垚如果想起以前的事，那他一定還記得他當年說的話。

“我說過，如果你對她不好，我不會客氣。”

“你承認了？你真的喜歡徐英姿？”

他真的喜歡徐英姿。

嗎？

他深吸一口氣。

亞洲大陸上一只漂亮蝴蝶扇動了翅膀，在他心裏刮起飓風。

張開嘴。

直接承認：“是，我喜歡她。”

說出口後，好像沒那麽難以承認。

他就是喜歡她，當年就喜歡她。

在她扔出捧花的時候。

在她守在病床前安慰他的時候。

當年以為她很幸福，狼狽的他遠走他鄉。

可她現在，過得這麽不好。

他為什麽不能做守護她的那個人？

豁然開朗。

忘掉也沒關系。

他和她會有全新的記憶和人生。

“江垚，你不用威脅我，不是我不給你機會，全世界給你最多機會的人根本不是我，是徐英姿。”

話筒那段傳來沉重的喘氣聲。

她的那些遭遇，他光是聽着，就覺得痛徹心扉。

“江垚，她曾經對你那麽好，你自己對她做了什麽事你自己心裏有數，你威脅我有什麽用？”

越說越氣憤。

恨自己沒能早點回來。

恨江垚這個混蛋曾經那樣踐踏過她的真心、對她的苦苦哀求無動于衷。

“你心裏明白你就是個渣滓，她不會原諒你的，你們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許久，那頭傳來江垚的聲音。

“那也是我和她之間的事。我給你打這個電話，是向你發出最後的警告，別再出現在我們面前。”

斷然拒絕：“你洗洗睡吧。将來我和英姿在一起了，我們會給你發喜糖的，姐夫。”

最後兩個字，他咬得尤其重。

江垚冷笑：“啊，我的威脅是不是起到了反效果？好啊，你可一定要回來。”

他音調驟變，聲線無比陰沉：“所以趕緊回來，方便我立刻弄死你。”

說罷，直接挂斷。

這段莫名其妙的對話，讓陳酉安警鈴大作。

正要打電話給徐英姿，她卻在這時候發了個醜不垃幾的泳帽給他看。

她應該是，無事發生？

還是不要吓到她。

一邊吐槽那個泳帽，一邊立刻訂機票回國。

從裏約到國內，一萬八千公裏的距離。

他搭乘全世界最長的航班，回到她身邊。

一下飛機，曹哥氣喘籲籲地和他彙報——

徐英姿被騙到了橫店。

好啊，江垚，這就是你的陰謀？

把她騙到身邊去，讓她見識名利場？

他可以接受她離開，但不能是江垚。

江垚不配。

他趕往橫店。

在車上，他嘗試着打徐英姿電話，沒人接。

想了想，開始刷熱搜榜，還有定位在橫店的群演視頻。

果然讓他找到了。

甚至都不用刻意去找，#徐解語妹妹出道#、#徐解語妹妹跳舞路透#已經到處刷屏。

鏡頭下的她身姿妙曼、一舞動天下。

哪怕她已經大半年沒有系統地練功，稍微訓練下，可以秒殺全內娛的女明星。

可他知道，她跳舞的功底早已不如當年。

都是江垚的錯。

他快速刷了這些視頻。

幾乎沒有負面的消息，更沒出現江垚的身影。

江垚一手把她騙去拍戲、跳舞，他會舍得不站前排近距離觀看？

不可能。

換了是他，他就做不到。

還在刷視頻，屏幕再次被來電占據。

是徐英姿。

還是視頻電話。

他連忙接起來。

接通後，屏幕裏出現了全妝、戴頭套的徐英姿——

鬓發如雲，翠簪輕绾。

他一時失了神。

下一秒，輕嗑一聲。

她像是躲到了某個角落裏，光線有點暗。

她露出求救的可憐神情：“陳酉安？陳酉安你終于接電話了，你什麽時候回來啊！救命啊！”

他差點笑出聲：“我大概知道了，你簽合同前，都不看內容嗎？”

“你是不是回來了？我、我以後會看的……可現在怎麽辦啊！”

她像是要哭了：“我就是來随便看看，趁你不在、掙點外快什麽的，我沒想出道啊。”

他一愣：“我以為你真的想出道……”

然後離開他。

她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對自己長相還是很有數的，我這一看就是資源咖的臉，我可不想挨罵。”

“徐英姿，你不要這樣說自己。”

他語氣很認真：“你比那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女明星耀眼。”

這是他的真心話。

對面鴉雀無聲。

許久，她才再次說話，神情有點尴尬：“咳——可我現在就是想跑路。你都不知道江——你都不知道這個圈子有多吓人。我一天戲都沒拍過，好多演員、工作人員開口就叫我江老師。老師欸！我這種只做過替身的也配被叫老師嗎？‘江老師，你剛才鏡頭沒找對，剛才那條臉有一半都出框了’。”

她學得惟妙惟肖，他真的忍俊不禁。

“徐英姿，在那個圈子裏，實力和演技是最不重要的東西。”

“嗯，看出來了，就這兩天，我就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尊敬，感覺整個人都飄了起來。”

是的，名利場就是這樣。

“那你真不想出道嗎？江垚可以把你捧上天。”

就像他捧方永琳、徐解語那樣。

她倒吸一口涼氣：“陳酉安，為什麽連你也說這種話？”

為什麽連你也說這種話？

他心中狠狠一動。

她可能不知道，她這話有多動人。

好像——

好像他和她，他們才是站在一起的人，別人都是外人。

她還說：“江垚不懂，連你也不懂嗎？我們都是死過一次的人，我在乎這些嗎？你在乎這些嗎？”

他懂，他都懂。

最艱難的時候，他感覺自己熬不下去了，只想和爺爺說說話。

哪怕後來日子好起來，明知道爺爺嫌棄他，只要爺爺勾勾手指頭，他都像狗一樣搖着尾巴滾回來。

她的語氣像是受了傷：“我不想成名，更不想靠近江垚。要不是怕被告賠錢，我早就跑路了。”

他急切地說：“那你——”

等我。

最後兩個字還沒說完，電話就被切斷。

最後一個鏡頭裏出現的男人，好像是……

他怔怔地看着電話，心急如焚。

忍不住讓曹哥快一點。

他要去解救她。

然後……

窗外的光束照進車內。

隔了一萬八千公裏，和十年的時光。

原來這裏沒有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