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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祠廟裏的巫女早早睡下,她們不過三月節,在一片漆黑之中,只有青南的小屋亮着光。
青南在燈下碾磨草藥,他專注于手頭的事情,心無旁骛。
雙指撚起石板上的藥粉,用指腹感知它的細度,細度剛剛好。他的手指用特制的植物染料染成朱色,這層染料能保護他的皮膚。
青南取來一只核桃大小的陶罐,用一件特制的竹器收集藥粉,耐心地将藥粉一點一點裝進小陶罐裏。
整個過程,要避免吸入藥粉,青南呼吸聲平緩,心止如水。
望向窗外的月亮,夜已經很深,再聽不見城郊舉行篝火會的鼓點聲和人語聲,青南喜歡此刻的清靜。
摘下白羽冠,躺卧在席子上,燈已經熄滅,屋內昏暗。
合上眼睛,以平躺的姿勢準備入眠,才躺下不久,青南就聽見窗外傳來細微的動靜,像似有人在踩踏草地。
早些時候,有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男青年溜進祠廟,用骨笛吹奏曲子,向巫女求愛,很快就被巫女攆出去。
又是哪個大膽狂徒,想向祠廟裏的巫女示愛,卻找錯地方?
等候許久,窗外再沒有動靜。
窗外的人,并沒有離開。
如果這人一直藏匿,青南有的是辦法讓他走不了。
将剛才研磨的藥粉,灑向那人藏匿的位置,只要對方将藥粉吸進口鼻,就會陷入瘋癫,手舞足蹈。
窗外的人大概在等候時機,也許在等我熟睡,青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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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有一些人不知死活,出于各種目的,妄圖竊取巫覡的物品。
青南采取行動,手指剛摸向裝藥粉的小陶罐,忽然聽見吹葉子的聲音,起初他以為聽錯了,仔細聽,真有人在窗外用葉子吹奏音樂。
摘下一片葉子,放在唇邊,站在月夜下,心上人的窗外吹奏曲子。
青南一愣,松開手裏的小陶罐。
曲子婉轉悅耳,技巧娴熟,要是姑娘聽見,會從屋內向窗外好奇探看吧。
青南閉着眼,一直沒有理會,等待曲終窗外人離開。
屋裏人不搭理,說明求愛失敗,吹奏樂器的人就得走開,這是規矩。
出乎意料,窗外人沒有離去,吹完一支曲子,稍作停頓,又繼續吹奏。
半夜擾人清夢。
“你找錯地方了。”
青南在撒藥粉和出聲之間做出決定,他說的是羽人族的語言,根本沒打算進行交談。
只要出聲,聽到是男子聲音,窗外人就知道自己做了件蠢事。
吹葉子的聲音戛然而止,傳來年輕男子的聲音,用羽人族語言回答:“沒找錯,正是這個窗戶,沒規定不許追求青宮之覡吧?”
低啞的笑聲,說的羽人族語很流利。
羽邑的祠廟叫青宮,所以青南被稱作青宮之覡。
在五溪城,懂羽人族語的外族人寥寥無幾,大概就是那個岱夷武士。
青南對小陶罐施加力道,在出聲和灑藥粉之間,他重新做選擇。
這種特制的陶罐火候低,用力捏就能捏碎。
“你會說羽人族的話,也知道羽邑的青宮,那你知道冒犯神使會招致什麽樣的報應嗎?”
青南還沒靠近窗戶,就聽見窗外人說:“知道,神使一般會用赤蛇毒,斷魂草之類的東西奪人性命,然後宣稱對方惹怒天神,遭天神之懲。我可不想死,神使還是打消這個念頭。”
狡黠,反應敏銳,窗外人甚至倒退了一步。
青南把小陶罐放進腰間挂的布囊裏,他站在窗前,看見月光下立着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确實是那名岱夷武士。
這個身影還是熟悉的,不過是從少年長成青年。
“從羽邑到五溪城的路途漫漫,來一趟不容易,神使想了解這裏的風土與人情,增長見識,不能只待在祠廟裏。三月節的篝火會持續一旬,今天是第四夜,夜裏跳傩舞的人都戴面具,神使就是過去,在篝火會上跳跳舞,喝幾杯美酒,也沒人會在意。”
那人說着說着,靠近窗戶,站在青南面前,個頭真高,對視需要仰視。
青南模模糊糊看見對方的五官,還有他嘴角的笑意。
那人揶揄:“錯過這麽盛大的節日,以後未必有機會。神使是怕自己被熱情朝氣的青年男女攪亂心緒嗎?我聽說青宮之覡不能有家室,沒聽說到死也要保有童貞。”
大概是适應黑暗,已經能看清我的動作,才敢這麽肆無忌憚,青南冷冷說:“沒興趣,只覺得吵鬧。”
确實,玄旸的眼睛已經适應黑暗,他不僅能看清青南的手放在哪裏,能随時做出躲避反應,還看見青南發髻上插的兩件玉器,與及他擡起下巴,疏遠,淡漠的神态。
“你從以前就喜歡獨處,這麽多年過去,還是沒變。夜很深,不擾你,我走了。”玄旸攬緊鬥篷,似乎有些無趣。
“你認識我?”青南試探。
“青南,你記性不好。”
玄旸直接喚名字,他當然認識。
最熟悉的名字,是自己的名字,聽見卻有種陌生感,已經好多年沒人這麽叫。
成為青宮之覡,需要扔掉自己原來的名字,青南現在名字是:鷺。別人稱呼他神使,或者覡鷺。
**
青南站在供奉神祇的祠廟裏,向屋中陶塑的地母獻上一枝桃花,這是五溪城的傳統,将鮮花獻給神祇。
陽光從窗外照入,一縷光芒正好落在地母的臉龐,她頭戴陶制的彩色花冠,有雙玉石做成的漂亮眼睛,嘴角微微上揚。
高大的地母陶塑身旁擺放各式泥塑的小動物,有犬、有豬、有魚、有燕、有青蛙,捏得栩栩如生。
在進屋之前,青南就在屋外見到數量衆多的泥塑小人,這些小人疊放在石板上,有的年代久遠,已經破損,也有剛捏的,泥土還沒幹。
有的小人被捏得很醜,有的小人形神兼備,顯然出自不同人之手。
從屋子裏出來,青南詢問帶領他參觀祠廟的大巫:“為什麽在這裏擺放這麽多泥人?”
大巫說:“每出生一個孩子,孩子的母親就會捏一個泥人,供在這裏,向地母祈福。”
撿拾掉落在泥人堆的落葉、枯枝,大巫彎着腰,動作笨拙,她年紀大了,老眼昏花。
“你們羽人族沒有這樣的習俗,當年覡鹳也跟我問過同樣的話呢,不想……這麽多年過去了。”
大巫的手停滞在半空,她擡起頭,看向青南:“覡鹳還活着嗎?”
祠廟前方是一片盛開的桃林,院內種有花草,這裏充滿生氣,陽光明媚,聽見“覡鹳”這個稱謂,讓青南有一剎那仿佛身處在宏大,深邃的青宮裏。
林風拂臉,風中攜帶粉色的桃花瓣,花瓣落在衣領上,也吹響身旁大巫腰間佩戴的一串陶響器,青南回過神來,見大巫正在等待他回答。
“覡鹳……青宮大覡記得,覡鹳最後一次出行是在七年前,他獨自遠行,從此再也沒有他的消息。”
“啊,已經不在人世了嗎。”大巫不忌諱生死,陳述事實。
獨自遠行的旅人,往往會遭遇不測,山野遍地是猛獸,路途上也可能遭人殺害。
青南想說未必是死了,話被他咽下,當年覡鹳背負使命遠行,青宮至今還在等待他歸來。
大巫領青南走到一間階前種有蜀葵的小屋,她說:“我族的圖文一向不傳外人,就是在族內,懂得讀寫的人也很少,既然五溪君答應傳授給你,我不會阻攔。”
“巫盈就住在這間屋裏,她會教你我族的圖文。”
門內探出兩個腦瓜,是兩個活潑的小女孩,她們對來客感到好奇,還是第一次見到裝扮這麽奇怪的人。
屋內有名年輕女子,只看到一個窈窕的身影。
“鷺神使,做為交換,請從那兩個女孩中挑一個,将一項羽人族的知識傳授給她。”
“還有其他的孩子嗎?”
青南随口一問。
大巫的表情似乎有些微妙:“還有一個孩子,跟巫暮住在另一間屋子,那孩子生來愚笨,不合适。”
巫盈十七八歲的年紀,服飾華美,容貌嬌好,有一頭烏亮像長夜的頭發,青南看見她,立即想起白湖勇士誘拐五溪城巫女霧月的故事。
五溪城的巫女很美。
桃花灼灼,和風徐徐。
巫盈在屋內教青南五溪城的圖文,兩個女孩在屋外玩耍,說說笑笑,她們都不到十歲,身份是巫女,也是孩子。
“這裏總共十支木簽,每支木簽上的內容我都已經講述過一遍,鷺神使有什麽不明白的地方嗎?”
巫盈收拾散落在木案上的木簽,将它們依次擺放。
五溪城祠廟收藏的木簽形制小巧,上面寫的圖文整潔清秀,顯然都出自女子之手。
青南已經浏覽過每一枚木簽,并記下上面的每一個符號,他說:“我想知道祠廟裏收藏的木簽有多少?”
“将近一千支,不少木簽年頭太遠,字跡已經模糊,還能辨認上面圖文的木簽大概八百三十支。”
巫盈對祠廟裏存放的木簽了如指掌,她可能每一支都摸過,看過。
青南提議:“從明日開始,我希望你能一天講解三十支木簽。”
“三十支,能記住嗎?”
“能。”
巫盈擡起頭,看向青南臉的臉——看到一張面具,和面具沒遮住的眼睛和唇,還有線條流暢的下巴,她第一次端詳,內心大概也好奇面具下的真容。
“可以,你以後每日午時過來,清早我要摘花。”
巫盈将木簽收攏,放進一只長木盒裏,合上盒蓋,她站起身,裙擺綴飾的數枚陶響器随着她的動作而響動,聲音清脆悅耳。
青南出來,見屋外只剩一個女孩,正蹲在花圃旁逗小狗玩,另一個女孩不知去向。
女孩問:“羽邑很大嗎?離我們這裏遠不遠?”
沒等對方回答,女孩又問:“你的面具要是摘下來,會給別人帶來厄兆嗎?”
“你從哪裏聽來?”青南低頭,留意到女孩脖子上戴着鮮花項飾,項飾的樣式複雜,顏色搭配得鮮豔奪目。女孩腳旁有一只還沒編完的花籃,與及做為編織材料的鮮藤蔓與花枝。
“我自己想呀,我說得對不對?”女孩把小狗抱在懷裏,仰起頭,很得意。
“月牙。”
傳來巫盈的喚聲。
“盈姐姐,我在這兒呢!”
女孩從花圃裏蹦出,朝屋內的人歡喜揮手。
青南與女孩交談時,沒留意身後有人,等他擡頭,看見五溪君的女兒闕月背着弓箭,左手提一籃野花,右手牽着一個濃眉大眼的小女孩。
女孩黑亮的眼睛正瞪着青南,警惕性很強。
“我聽說鷺神使想學我族的圖文,羽人族也有圖文嗎?”
“也有,只是叫法不同,我們寫在竹片上,稱為:竹文。”
闕月将青南從頭到腳打量一遍,絲毫不掩飾自己對外族巫祝的好奇,她繼續問:“神使在哪裏學會江臯話?青宮有人教嗎?”
第一次有人問這個問題,青南回答:“我路途上經過江臯族人的聚落,在聚落停留過一段時日,便就學會了。”
闕月像是聽見什麽不得了的事,笑道:“我要介紹一個人給神使認識,你們都有一根神奇的舌頭。”
“介紹誰給誰認識?”
闕月和青南聞聲回頭,見到手上拿着一枝桃花的玄旸,他應該也是來祠廟向地母獻花。
玄旸獻完花,從供奉地母的半地穴大屋裏出來,瞥眼闕月身旁的女孩,意味深長:“這孩子怎麽有點眼熟。”
闕月瞪了他一眼。
望向祠廟後方的山丘,玄旸說:“我剛才折桃枝,望見一個男子在山上探頭,模樣鬼祟。”
是個心裏有鬼的人,意識到被人發現,立即逃匿。
“不是第一次來了。”闕月不覺得意外。
“白湖那幫人一直在尋找機會進城,我知道他們想幹什麽,我不會讓他們得逞。”
闕月繼續說:“我現在只擔心城中有人給白湖做內應,這次飨宴來了那麽多客人,人多就怕出事。”
下意識地摸了摸弓身,她有預感,早晚會跟白湖人幹一架。
“五溪城有一支夜巡隊伍,負責巡視城門,防備敵人,眼下正是三月節,人多事多,人手不夠,我需要幫手。”
玄旸環視四周,悠悠道:“這兒還是跟以前一樣,種了這麽多花花草草,巫暮還住在原來的小屋嗎?”
闕月說:“別以為岔開話,事情就跟你沒關系。”
玄旸漫不經心:“跟我有什麽關系?”
“看來約定你是不想履行了,我要不要挑個好日子,直接跟族人宣布我和你的婚事?”
玄旸筆直的大長腿踩踏在祠廟石階上,步伐矯健,他很淡定:“闕月,你和五溪君得考慮白湖人提的要求,至少和他們坐一起好好談談。”
“不可能,沒什麽好談。”闕月聲音冰冷。
玄旸說:“很多年前,外面的規矩就已經和五溪城的規矩不同,很多事情都在變化,人心也在改變,一旦那個消息傳開,你們将得不到其它氏族的支持。”
說到“一旦那個消息傳開”時,玄旸有意朝闕月身邊的小女孩投去一眼。
“我不管外面如何變化,來到五溪城,就得遵守五溪城的規矩。氏族之間早就不談交情,只要利益,本來也不指望他們能幫忙。”闕月心意已決。
“玄旸,你就在五溪城,你要麽履行當年的約定,要麽幫我們攆走白湖人。”
闕月态度強硬,聲調提高,女孩不安地擡頭看她。
“你們與白湖的糾葛我不會參與,我也幫不了。”
玄旸拒絕,轉身離開。
過了一會,闕月低頭用溫和的語氣對女孩說:“小辰,你去找盈姐姐,這幾天你別回暮姐姐的屋子,都跟盈姐姐住。”
女孩點了點頭。
青南在桃林散步,折返祠廟時,正好聽見玄旸與闕月的談話內容,聽到不該聽的話,他只當是沒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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