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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小時候,青南住在種有花草的大院子裏,家裏有仆人,有關系還算和睦,富有的鄰居。
他們都是住在宮城正中央的居民,以“青”為氏,都有一個身份——羽邑王族。
羽邑很早就沒有國王,但是羽邑的祠廟——青宮還在,還在維持着昔時的傳統,只有出身王族的小孩,才會被選入青宮,成為巫覡。
那年青南十歲,終日和夥伴們在一起,很少待在家裏。
母親産後染病離世,父親頹廢而冷漠,都讓青南倍感孤獨,心裏總是空空蕩蕩。
孤獨而憂郁的小少年,會跟小夥伴們在郭城廢墟裏穿行,在城外的神樹下游戲,在水澤森林中探險。
有時,青南也要學習,父親讓他去青宮跟巫覡學習竹文,他能讀寫竹文,他的夥伴們幾乎都不會讀寫。
“青南,你長大後要當青宮之覡嗎?”
“我聽說當青宮之覡都要在這兒,被割一刀哦,所以他們都沒辦法娶妻生娃。”
“不只是這樣,還要将毒樹汁抹在臉上,等臉皮爛完了,再做張面具貼在臉上,就成為一張新臉。”
“不是吧。”
“真的,你們誰見過青宮的巫覡摘下面具?他們摘不了,早和臉上的肉長一起。”
夥伴們七嘴八舌,描述他們聽來的青宮恐怖傳聞。
青南低頭用石刀削着竹片,準備書寫竹文的材料,沒搭理他們,他經常能接觸到青宮的巫覡,知道根本不是這麽回事。
想起父親以前的教誨,青南想學好竹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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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說,羽人族的知識,全都在歌謠和竹文裏。
夥伴們在院子裏叽叽喳喳,臉上表情豐富,庭院裏的一棵棗樹挂滿果實,鳥兒在果實間穿梭往來。
屋內傳出女仆哄女嬰的聲音,女嬰正在啼哭,不會言語,青南從不知她因何而哭,是餓了嗎?冷了嗎?
青南的妹妹還在襁褓之中,無法交流。
瘟疫到來前,其實有征兆。
先是一場風暴來襲,暴雨緊随而至,連續下了好幾天,青南見人們冒雨在屋外疏通水溝,也看見一些從宮城外面逃進來的人,他們狼狽又疲倦,說外面像海一樣。
狂風暴雨之下,連門窗緊閉的室內都不再暖和,雨水會從窗沿門縫裏鑽進來。
寒冷,還有恐懼,恐懼搖晃的屋檐會被風暴掀走,恐懼牆壁會在雨水侵蝕下坍塌,失去庇護。
自從來到人世,青南遭遇過幾次風暴,人們說風暴是神在發怒,發怒的神從天界派出一只會帶來災厄的巨鳥。
巨鳥用羽翼不停掀起海風,海風攜帶雨水來到人類的居住地,将饑荒,瘟疫和死亡降臨人間。
神為何厭棄人類?
狂風帶來暴雨,洪水淹死野獸和家畜,屍體浮蕩在羽邑的河道,水澤裏,它們腫脹、腐敗。
屍體污染水源,瘟疫在人群中蔓延。
瘟疫帶走許多人的生命,包括青南的妹妹和父親。
無論老幼青壯都難逃的死亡,生與死仿佛沒有了界限,令人麻木。
參加完父親的葬禮,回到狼藉的家宅,青南形只影單。
瘟疫平等的襲擊每一戶人家,有的家庭絕戶了,屋舍空寂,亦有不少人棄城而去,永遠離開這片傷心地。
站在花草枯萎,露出破敗景象的庭院裏,青南覺得自己與世間的任何人都沒有了聯系,世間再沒有他在乎的人,與在乎他的人。
就在這時,青宮大覡拄着神杖出現在青南家院門外,掃視枯葉飛舞的寂寥宅院,目光落在孤零零的青南身上,他用惋惜的口吻,說出一句羽人族的俗語:“美玉終有碎時。”
自此,青南進入青宮,并在後來成為青宮之覡。
嘆息美好的事物總是會被毀去,也是勸誡世人,任何東西都無法永恒,不必沉湎。
美好的事物,可以是一件美玉,它是人們立即就能想到的美好載體,是一件精美絕倫的漆盤,也可以是健康、是青春、是愛情。
愛情。
美玉終有碎時。
下方傳來居民的話語聲,青南不再回憶過往,他發現是幾個剛從城外回來的居民,他們正在大聲交談,談理季被處決的事。
理季面朝下趴在沼澤地裏,生命從身體流逝,靈魂破滅,他的身體冰冷,僵硬,如同一截木頭。
青南站在闌幹前,往遠方眺望,他其實看不見那具屍體,沼澤地裏野蠻生長的植物掩去了死亡的恐怖景象。
羽邑王國存在時,是何等恢弘已經無法想象,在它死亡後,就像頭巨鯨隕落般,成為鯨落。
距離羽邑王國滅亡已有兩百年,人們還是會在它的屍體上——羽邑,發現屬于舊時的王器,這些王器仿佛真得會帶來厄運,使獲得它與争搶它的人都遭遇不幸。
神玉也是王器的一種,它們在羽邑王國時期被技藝最精湛的玉匠制作出來,僅供羽邑的王族使用。
青南身上佩戴好幾件神玉,羽冠發髻上玉梳,腰間的玉佩,它們都是傳世品,由羽邑王族代代傳承。
會否,它們也會給擁有者帶來災厄,羽邑的王族衰落凋零,距今所剩無幾。
青宮後院有棵年歲久遠的木荷,高大挺拔,予人直插雲霄的錯覺,它正值花期,滿樹白花,芬芳美好。
羽邑下了好幾天雨,終于放晴,青南路過木荷樹時,聽見青露用歡喜的聲音說:“覡鷺,是天虹。”
手指向遠方的林谷之間,那裏出現一道彩虹。
這個少年提着竹籃,竹籃裏裝滿新撿的木荷花,他的眼眸閃閃發光:“天虹出現,今年不會有水災了。”
彩虹不是經常能看到的東西,又頗為美麗,在羽人族的傳說裏,不認為彩虹是一種自然現象,而是一頭吸水的雙頭怪。
要是在缺雨年份出現彩虹,會擔心它将帶來旱災,這些年來羽邑下了太多雨,影響農作物生長,吸水怪反而成為吉物。
看向彩虹,仿佛在看世間的花草山川,青南不信什麽吸水怪傳說。
“你撿拾王花做什麽?”
後院的地面上盡是凋謝的木荷花,有的遭雨水沖刷花朵零散,也有不少剛剛墜落,新鮮完好。
樹喚作王木,花便喚作王花,傳說羽邑還有王的時候,國王和王妃都喜歡佩戴王花。
“巫鶴說将王花曬幹,制作成香包,随身佩戴,能避疠氣。”
青露蹲下身,從花堆中挑選出兩朵新鮮的木荷,他擡起頭,表情很認真:“還說到秋日,天地之間會彙聚疠氣,使人染病。我想多采集一些,到時就能用上。”
進入青宮的孩子,日後會成為巫覡,這些孩子在進入青宮前,往往失去至親,也許死于水災,也許死于瘟疫。
青南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朵剛掉落的木荷花,潔白的五片花瓣,鵝黃色的花蕊,柔軟嬌嫩,輕輕嗅聞,散發着沁人心扉的香氣。
“疠氣有許多種,病症各不相同,花雖香,卻不是良藥。”
“覡鷺,疠氣有治療的辦法嗎?”
“有。”
這個回答似乎讓青貞很高興,青南沒有實說,大部分疠氣其實沒有治療的方法。
疠氣,也就是傳染病。
“巫鶴呢?”
“巫鶴和青貞在草藥屋裏,她們要熬毒樹汁毒老虎,說要熬一天才能熬好。覡鷺,我花撿好了,我也要去找她們。”
“城郊那頭老虎是頭母虎,也許在附近有它的巢穴和虎崽。”
“覡鷺已經見過那頭老虎嗎?我聽烏狶說,要殺那頭大老虎至少要六個獵人,還需要很多毒箭。”
“吼聲,能從老虎的吼叫聲辨出雌雄。”
野外有許多動物,有時也會遠距離遭遇猛獸,艱苦的旅行讓青南收益頗多,他學會辨認各種野獸的聲音。
毒樹汁,顧名思義,就是從一種有毒樹木身上割取汁液,再将汁液熬制成漿,塗染在箭镞上,制作成毒箭。
每個獵人都會制作毒箭,出自青宮的毒箭能讓獵人勇氣倍增,讓他們深信自己受到神的庇護,并被神賜予神力。
一個晴朗天,羽邑的獵人結伴出城,他們背負捕獵的工具,箭箙裝滿來自青宮的毒箭。
他們前往林地捕殺那頭總是在居民區外圍游蕩,威脅到每一個人性命的老虎。
森林将羽邑緊緊包圍,猛獸時常出沒,在荒寂的大地上,他們與猛獸為鄰。
沼澤地上,屬于理季的屍體早已不見,不是被沼澤吞噬,或被野獸拖走,而是他舒塘的族人過來收屍。
羽邑的孩子出去撿拾鳥蛋,都會繞過那一片沼澤,他們已經開始講關于理季鬼魂的故事,更會避開老虎出沒的地方,以免自己也成為鬼魂。
烏狶在獵虎的獵人之中,他是獵人小隊的帶隊人,不是經驗最老道,箭術最好的人,但最勇猛無畏。
巫鶴站在城樓上,目送獵人離去,她的聲音清冷:“你覺得不只一頭老虎,還有虎崽?應該叫獵人殺掉老虎後,仔細搜尋,不能留下後患。”
“即便是乳虎,獵人也會殺掉它們。”
旅程中,青南見過烏狶殺死毒蛇、狼、野豬,殺死任何威脅到人的動物。
在旅途上,大多數時間都是與野獸為伍,偶爾才能找到人類聚落,身處野外,青南不只一次感覺到野獸才是自然的主人,人不是。
“覡鷺不贊同獵人的做法?”
“如果不是獵人,我早就在野獸腹中。”
“你這趟旅行很艱辛吧,旅行就是這樣。我聽說你沒能帶回覡鹳的消息,你覺得他還活着嗎?”
“也許還活着,也許很多年前就死了。”
“大覡已經年邁,病痛使他再無法踏出青宮一步。青宮需要一位能讓簇地忌憚的繼承者,我們需要覡鹳。你還會繼續尋找覡鹳嗎?”
“我不知道,還能去哪裏找他。”
青南的回答有些冷漠。
“我由覡鹳帶大,卻将尋找他的責任推給你,你會怪我嗎?”
“巫鶴,我誰也不怪,相反,出使五溪城使我收益甚多……”青南腦中閃過好幾張笑臉,那是五溪城友人的臉龐,最終在玄旸的臉上定格。
“即便我們找到覡鹳,可能也無法改變羽邑的現狀。巫鶴,人會衰老,草木會枯黃,城也一樣,終有衰敗的一天。”
巫鶴不再說什麽,她望向前方濃密的森林,獵人們正在靠近林地,和周邊高大的樹木相比,他們的身影顯得很小,很小。
夏日過去,秋天到來,城郊稻田裏的水稻開始從綠色變為黃色,在周邊一片綠意中顯得矚目。
還沒到秋收的季節,羽邑的居民除去伺候農田外,更多的時間仍舊花費在采集、捕魚、狩獵上。
日子似乎沒有什麽不同,如果硬要說有什麽不同以往的地方,便就是尾埠的工匠比平日忙活,制作出遠超他們需求的陶器和木器,還有骨器與石器。
秋收前後,是各聚落之間進行交易的時節。
以往秋日到來,住在委麓的貿易小隊會拜訪羽邑,他們攜帶劣質的玉料,或者做為工具的燧石,制作顏料的彩石等物,跟羽邑互通有無。
秋收過後的一天,秋高氣爽,城中廣場上曬滿谷物,青南在居室內都能聽見窗外人群的喧嘩聲。
青宮收藏竹文的庫房靠近民宅,不過有高低差,庫房內的人往窗外一瞥就能見到下方居民活動的情況,下方的人墊腳仰頭也看不見窗內的人。
青宮的建築座落在一座由人工堆積的巨大高臺上,青宮居高臨下,将宮城一覽無遺,巫覡不用下來,就能知道宮城內發生的事情。
今日比平時吵鬧,這引起青南注意,他走到窗前一看,看到一夥陌生人出現在廣場上,是委麓人,他們喜歡将額頭用赭石塗紅,頭領戴着一頂用豬牙裝飾的紅色羽冠。
委麓人也出自羽人族,屬于羽人族朱羽部。
吸引青南注意,引起大部分孩子圍觀的人,并不是戴朱色羽冠的頭領,而是一名個頭特別高的年輕男子,從裝束看,他是岱夷族。
離得遠,無法看清長相,可是那人的儀态,抱胸的姿勢都極其熟悉。
只是一眼,青南的心便狂跳不止,不敢确認眼前所見,不願辨認。
如果看錯了,緊随而至的失望恐怕會像沼澤地裏的泥潭一樣将自己吞噬。
如果真是他?
他怎麽會出現在羽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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