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30章

灰鴉遠離衆人, 孤獨坐在沙灘上,直勾勾盯着篝火會上一個牽住夥伴雙手,開心跳舞的秀美女孩, 女孩留意到目光來源, 竟對異鄉人露出純真而美麗的笑容。

灰鴉想起幾天前那個左眼下方有顆痣的女孩,她跪坐在地上, 舉起沾血的手撕心裂肺地朝自己吼叫,她的身旁躺着一個小腿中箭, 鮮血淋淋,疲憊不堪的男青年。

灰鴉的箭頭瞄準男青年的胸膛, 正想補上一箭, 也許是女孩的悲鳴使她停止了放箭的動作,也許是闖入萊海之巫的禁地後, 萊海之巫對她施加的詛咒起作用,她發現眼前的事物忽然變得模糊不清。

“白宗獐牙!”

當時灰鴉有些惱怒地叫着,她射出的第一箭瞄準男青年的頭部,卻被玄旸看似無意的動作幹擾,使得她的箭矢偏移, 射向腿部。

她從來沒有失手過, 百發百中。

玄旸不為所動, 他的手沒有放在弓上, 他看着那對兄妹,絲毫沒有加害他們的意思, 眼眸中甚至有憐憫之情。

灰鴉緩緩坐在地上, 頭暈目眩使她無法再動武, 将萊海之巫咒罵兩句,她茫然望着周邊密密麻麻的樹木, 這是一座如此陰晦,散發着深深惡意的森林,令人發寒。

這裏是萊海之巫的禁地,他(她)正化作一頭麋子,也許是山鹿,在遠處遠遠地觀看吧。

島上的人遠遠觀望時,并沒有發現異端,直到那條木筏靠近,看清兩名武士裝束的人在木筏上,島上的人這才慌亂地往回跑,跑到聚落裏向那對兄妹通風報信。

兄妹倆慌不擇路逃竄,竟逃進當地人從來不敢去的幽深谷地——萊海之巫的領地。

那裏是禁地。

玄旸和灰鴉像對獵人,那對兄妹是獵物,雙方在林子裏追逐。

從來沒有獵物能從岱夷武士的手中逃脫,這對兄妹也是,他們很快就被發現,哥哥中箭,失去行動能力,妹妹哭泣,停止逃跑。

“白宗獐牙,我的眼睛為什麽看不清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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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鴉的聲音有些慌,身上的症狀使她無法集中精神,女孩的哭聲也使得她心煩慮亂。

“毒棘,你被萊巫布置在入口的毒棘陷阱刺傷,毒性正在發作。”

玄旸的聲音很平靜,他目光落在灰鴉的身上,袖子破裂,手臂有條帶血的劃痕。

“不是咒語?”灰鴉擡起自己的手臂,她搖了搖頭,試圖看清東西。

“不是,萊海之巫的咒語,恐怕就是這裏到處生長的毒棘”。

“啊。”

灰鴉嘆了聲氣,已經不再試圖看清事物,她閉上眼睛,用平靜地聲音說:“你不讓我殺他,這對兄妹是你認識的人?”

“算是。”

玄旸說完這句話,便就從灰鴉身邊離開,朝男青年走去。

男青年正在不停地哀求女孩離開,勸她快逃,女孩卻只是搖頭哭泣。

箭矢穿透小腿,箭镞沒有留在骨頭裏,男青年忍痛将箭杆折斷,不過這樣的傷情,他已經無法站立,更別談跑動。

他成了女孩的累贅。

女孩尖叫着撲上前去,用力捶打玄旸,玄旸抓住她的手臂,像抓住一只小雞般輕易。

他的聲音冷冰:“他殺了自己的主人赤明,殺主得死,他活不成。你是赤夷君的奴隸,又能逃到哪去,還不随我回去。”

女孩哭叫:“你把我也殺死吧,我不回去,反正我回去也要死!”

女孩撕心裂肺地哭,她的哭聲充滿恐懼與委屈。

灰鴉眉頭緊鎖,女孩的哭聲使她心神不寧,她閉着眼說:“你跟我們回去,我會幫你向赤夷君求情,赤夷君不會責罰你。”

“老國君死了,他要我去墓裏陪他,他死前親口跟我說,他舍不得,所有的妾他都要帶去地下。”聽到灰鴉的聲音,女孩忽然就安靜下來,用絕望地口吻陳述:“那晚大家都忙着葬禮的事,我哥要帶我逃走,約好在半夜,不想赤明來找我,想跟我好,我不肯,他就打我,他是頭畜生……”

“我哥把赤明殺死了,我哥說正好想殺他,他時常欺辱我,還總是用鞭子抽打我哥,我哥小時候被他拿刀割肉,後背留下好長一條疤。”

女孩的聲音越來越冷靜,她擡起臉龐,看向玄旸,已經不再哭泣,她的眼神空洞:“我小時候見過你,你是玄夷城的勇士對不對,求你別将我帶回去。”

明明已經不抱有任何希望,卻仍出于本能懇求。

“白宗獐牙!她說的屬實嗎?”灰鴉聽不下去了,高聲叫道。

“你覺得呢?”

玄旸目光落在男青年身上,男青年的傷腳不停往外滴血,形成一個小血灘,得止血。

“赤明不是老赤夷君的侄子嗎?怎麽會幹出這樣的事!”

灰鴉咬着牙,她睜開眼睛,眼前仍舊是模糊不清,她心裏有震驚,也有震怒。

女孩麻木地看向灰鴉,她的臉龐蒼白,眼眸深幽,男青年發出痛苦的咳嗽聲,他的目光已經有些渙散,失血使他意識模糊。

灰鴉問:“你要帶她回去嗎?”

她的拳頭捶打地面,咒罵了一句:“沒有這種事,怎麽會拿人去殉葬,又不是狗又不是豬!”

“有些國君去世,确實會用戰俘殉葬,近年來越發殘酷,把女人、孩子捆綁起來扔進墓穴裏活埋,我聽過這樣的事。”玄旸的言語仍舊淡定。

灰鴉想反駁點什麽,但內心已經相信女孩的說辭,因為白宗獐牙确實見多識廣,而且他身份尊貴,熟悉權貴。

“你打算怎麽辦?”灰鴉又問,她很煩惱。

“是我們打算怎麽辦?”

玄旸的聲音越來越遠,像似正在往什麽地方走去。灰鴉睜開眼睛,模模糊糊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走向坡地,而坡地上正站着一個特別高的人,又高又瘦,身形很詭異,不對,那個人頭上戴着巍峨的高冠,手裏拿着什麽東西,好像是巫杖?

是萊巫!

灰鴉握住弓,手臂因緊張而顫動,視力不行時,耳朵特別靈,她聽見玄旸正在用萊夷的語言跟萊巫交談。

萊巫的聲音滄桑而低沉,是男子的聲音。

萊夷也是岱夷族,萊巫說的話灰鴉聽得很費解,只能聽懂一部分內容。

地域上的阻隔,使得同一種語言發生口音上的變化。

夜幕下的海潮湧動,沙灘上正在舉行篝火會,人們仍在跳舞,歡快地跳舞。

灰鴉從回憶中出來,悠閑地伸展肢體,也、想享受一下閑适時光,這時她聽見有腳步聲朝她靠近,擡眼一看,是抱着一只陶罐,拿着食物的玄旸。

接住對方擲過來的陶罐,掀開木質的蓋子,就聞到酒味。

“當地人釀的酒,味道還行。”玄旸往地上一坐,變戲法般掏出兩只粗陶碗。

酒是果酒,十分酸澀,食物是鹿肉和魚肉,炙烤得鮮嫩多汁,香氣四溢。

“那對兄妹……”

灰鴉還是忍不住問出一直想問的話:“離開了嗎?”

“去往別處,這裏他們不能再待。”

灰鴉大口喝酒,将一碗酒喝完,目光落在歡快的人群裏,又往海域遠眺,她若有所思。

“你接受赤夷君的委托,你和我一同前來,不是為了追殺那對兄妹,而是要阻攔我追殺他們吧?”

玄旸一路走來,都是一副散漫的模樣不說,連萊巫的毒棘陷阱也不提醒,還阻止她将人直接射殺。

沒有否認,玄旸用随身攜帶的小刀切食鹿肉。

“萊巫為什麽放過我們,還醫治哥哥的箭傷,我們可是闖入萊巫的禁地。”

灰鴉狐疑,又問:“你當時跟他說了什麽?”

“他不是随處可見的角巫,而是玄鳥神使,你沒發現他頭上沒戴鹿角帽嗎?”玄旸呷口酒,神情悠然。

“沒留意,我那時中毒看不清東西,等我眼睛恢複視力後,萊巫早就離開。”

聽灰鴉這麽說,玄旸點了下頭。

“你怎麽知道他是玄鳥神使?”

“當地有好幾棵大樹上都刻着東君(太陽神)神徽。”

“你是說樹上刻的那個奇怪的符號?”灰鴉也留意到了,并不知道這種符號是東君神徽。

“玄鳥神使怎麽會來到萊夷人的土地上,他們不都住在大岱城的祠廟裏嗎?”

灰鴉還是覺得費解。

“你聽說過扶木嗎?”玄旸繼續往下說:“傳說扶木生長在東海,東君以扶木做為宿所。玄鳥神使是東君的使者,以前确實有玄鳥神使會被派遣到東方海濱,在海邊祭祀東君,看來有一位玄鳥神使沒有返回大岱城,而是留在了當地,并将東君的信仰傳播。”

灰鴉忽然站起身,此時歌舞聲忽然停止,一位頭戴巍峨高冠的男子出現在人群中,他臉上有面具,身穿黑色長袍,手執巫杖。

人群紛紛朝他聚集,對他跪地膜拜,獻上食物、海貝與花卉。

玄旸看向玄鳥神使,目光落在黑色的玄鳥面具與及黑色的長袍。

有人有類似的裝束,不過那人是白色的面具,白色的長袍,頭戴白玉冠。

那人是青宮之觋。

是他魂牽夢繞之人。

玄鳥神使舉起巫杖,巫杖上挂的玉石與貝殼嘩嘩作響,他目光望向玄旸與灰鴉所在的位置。

儀态威嚴、充滿神性。

灰鴉彎身朝他行禮,玄旸也是。

當地人的篝火會延續至天亮,在篝火會結束前,灰鴉和玄旸早各自找個地方睡去。

第二天,灰鴉收拾好物品,去海邊找玄旸,見他站在船旁,沒有攜帶行囊,玄旸說:“你自己回去,我要去個地方。”

“去哪?”

“扶木島。”

傳說中生長扶木的地方,也是太陽神東君的住所。

灰鴉皺起眉頭,她眺望大海,海天之上隐隐約約似有一座座島嶼,雲霧袅袅,難辨虛實。

早就聽聞白宗獐牙是位旅人,四處游走,居無定所,他抵達東海岸,便想去探訪傳說中的扶木島,并不令人意外。

別人可能會死在汪洋裏,他應該不會。

灰鴉跳上船,把行囊卸下,準備劃船,忽然有什麽物品擲到她懷裏,她撿起一看,是一條玉石手鏈,鏈墜是一顆打磨圓滑,碧綠可愛的綠松石。

“你本來能從赤夷君那裏得到酬謝,如果完成任務的話。”玄旸說。

追捕那對罪人兄妹,處決哥哥,将妹妹抓回赤夷城,這是赤夷君的要求。

“多謝。”灰鴉感謝對方的慷慨,把手鏈戴在手腕上,仔細端詳,心生喜愛之情,她是位武士,但也愛美。

她劃動木槳,本要離開,又回過頭來,問道:“你為什麽幫助那對兄妹?”

“我多年前在赤夷城見過那對兄妹,聽說過他們的故事。他們的父親本來不是奴仆,因為貧窮無法生存,将子女做為交易,跟老赤夷君換來居所和食物。如今,這樣淪為奴仆的人幾乎到處都是,他們不被稱作為人,視作豬狗,家主可以肆意鞭笞、欺辱。”

“我回去見赤夷君只說沒找着那對兄妹,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灰鴉露出笑容,繼續說:“赤夷君要是一直問,就說他們兄妹倆去了扶木島。”

那飄渺虛幻、位于碧海之中的扶木島啊,傳說中有高聳入雲的神木,喚作扶木,是東君的宿所;有烈焰滾滾的湯谷,是東君沐浴的場所。除去眼前這人,再也不會有人想要去探訪它。

“保重。”灰鴉潇灑揮手。

“保重。”

玄旸送行,目送灰鴉乘坐的小船遠去,消失在晨曦中。

東海有神木名為扶木,扶木貫通天地,是太陽神東君的住所,太陽從東海升起,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周而複始,驅逐黑暗,光芒照耀大地。

玄鳥輔助太陽運行,總是在日落與日升時出現,在無盡時光裏,玄鳥時而化做人形,時而保持鳥态,它們(他們)是東君在人間的使者。

這不過是傳說,所有的傳說,都不真切,游歷四方的玄旸最清楚。

當紅彤彤的太陽從海洋升起時,玄旸駕駛小船,向東而去,他想探訪東海岸邊時不時能望見的海島,傳說中的扶木島。

旅人總想親眼去看,去見識。

每當晨曦照亮海域,東海岸的居民就會出來活動,老老少少齊齊出動,他們在海邊采集食物,在礁石縫裏,在沙灘裏捕抓螃蟹,撿拾貝螺。

他們從不為三餐愁苦,也不受任何人奴役,總是有大把的時間供自己消遣,躺在岩石上曬太陽,摘朵沙地裏生長的小黃花贈予喜愛之人,或者坐在吊腳樓上,蕩着雙腿,編織一條用各種漂亮貝殼裝飾的項鏈。

外界的奢侈品與尊卑等級他們都沒有,也不曾創造名為文明的任何事物,他們有縱情撒歡的童年,充滿喜悅歡愉的成年,在對萬物的不解與懵懂中匆匆度過短暫的一生。

玄鳥神使伫立在一棵孤零零的大樹下,他腳下的山丘露出白色的“土壤”,那是風化多年的貝螺色澤,他站在貝丘上。

玄鳥神使有一頂巍峨的高冠,由荊棘與花卉及打磨光滑,形似圓盤的砗磲構成,當陽光照在高冠上,皚潔的砗磲反射出光芒,如此耀眼,仿佛頭頂一顆太陽。

海風拂動玄鳥神使黑色的長袍,黑亮的長發,他望向遠去的一艘小船,那艘已化為一個點,最終消失不見,那是玄旸的船。

海天的界限很模糊,海天之間,浮現一座島嶼,玄鳥神使從不曾想去探訪,他相信那裏不是人能抵達的地方,那裏是太陽神的故鄉,一旦靠近,便會被東君的烈焰燒成灰燼。

玄旸當然沒被燒成灰燼,六天後,萊海的居民見他駕着小船返回,船桅上挂着一串串魚幹,船倉的陶罐裏裝着飲用水,他用幾顆藍的紫的螢石(來自火山岩漿)與當地人交換食物,背着兩壇果酒和用樹葉包裹的烤鹿肉,悠哉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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