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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帝徵将陶土搓成條狀, 粘附在未成型的泥胚上,又捏又抹,用竹片修整, 泥胚漸漸成型, 能看出來是一件瓶形器物,文邑的陶坊已經使用上快輪, 他似乎很喜歡用古老的泥條盤築方法制作陶器,樂在其中。

“護衛說徵叔傳喚我, 我去宮城不見人,果然在這裏。”

玄旸跽坐在帝微對面, 他身子前傾, 打量木案上做工略顯粗拙的陶瓶,瓶口稍顯歪斜, 笑道:“徵叔制陶的手法還是不見長進,歪了。”

帝徵扔掉手裏的泥土,把一雙泥手放在水盆中清洗,等他擡起頭來,一臉嫌棄:“你一個粗野武士, 也敢嘲笑我的手藝。別跪了, 随便坐, 我看你這幾天在宮城裏腿都跪麻了吧。”

“還真是。”

玄旸如獲大釋, 立即換了一個舒适的姿勢坐下,他念叨:“你們地中人喜歡跪坐, 我是岱夷人, 只喜歡把屁股擱在席子上。”

“你來, 将瓶頸扶正。”。

玄旸輕輕松松搞定帝徵為難的事,很快一件無可挑剔的陶瓶呈現在眼前, 岱夷天生就擅長弓射與制陶。

洗幹淨手,玄旸坐正身子問道:“不知道徵叔找我有什麽事?”

“你別跟我裝糊塗,過來,陪我到外面走走。”帝微起身,手指池苑外面的河堤,桑木郁郁蔥蔥。

帝微一起身,服侍的仆從紛紛俯伏在地上,對他像神明一般敬重。

玄旸陪伴帝徵,兩人離開池苑,跨過木橋,來到相對僻靜的桑林下,帝徵的兩名侍衛被留在橋對面,沒讓他們靠近。

“徵叔煩慮時,會到池苑小屋制陶、做木工活,說是手裏有活做,心裏不煩躁,再煩惱的事也能在做活時捋順。我想我拒婚的事,不至于令徵叔煩惱。”

帝徵冷哼一聲,帶着愠意:“阿瑤已經與我說了,說她前日見過你。你盡找些荒唐的借口拒婚,此事稍後再談。”

“可是為了河東諸部內遷的事?我來文邑的路上,就遇到不少從脊山道逃進來的流人,這些時日應該更多,畢竟鹞城與鸱鸺氏的戰争還沒停息。”玄旸站在樹蔭下,仰頭見樹上桑果累累,他随手摘下一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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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苑外的桑林也歸宮城所有,沒獲得允許,他人不敢采摘。

“如今鸱鸺君遭殺害,鸱鸺族衆四散,鸱鸺君的弟弟鸱鸺期想率領族人內附文邑,遣人向我獻寶乞求收留,他們人數衆多,進入文邑如果不能妥善安置,必會生亂,我不敢允諾。鹞城士兵對鸱鸺人大肆殺戮,連孩童都不放過,做下人神皆憎的罪行,不只鸱鸺人失去家園,你也見到了,河東的部族紛紛外逃,都怕受到殃及。這麽一大群人擠在脊山道上,又因為食物不足,互相攻殺,留下數十具屍骸,血染谷道。這些流人通過脊山道,進入文邑後,在南汾四處流竄,亂糟糟一片,如今連文邑都受到波及,我不能不管了。”

帝徵皺眉,他見到玄旸手中暗紅的桑葚,大概是想到血液幹涸後的顏色吧。

沒搭理帝徵的小心思,玄旸遞給他一把桑葚,不想他還真接過去,撚起一顆,放進口中。

“要是鸱鸺期能打回去,收複部分土地,河東諸族見時局平定了,會返回故土。人們總是思念故鄉,何況他們流落異鄉過着苦日子。”

“我可沒打算派遣軍隊前去援助鸱鸺期,文邑的北面一直遭受靳人侵擾,南面還有好戰的山楯人,眼下騰不出手去收拾鹞城。當然,如果必須出兵,我會征召國中青壯,訓練他們,再叫國人趕制骨石武器,也能在六十天內裝備出一支軍隊來。”

“這麽說來,微叔是想讓鹞城與鸱鸺議和嗎?”

“我确實有意派遣一位使者去鹞城,向鹞君施壓,勸告鹞君要麽退兵,與鸱鸺議和,要麽我出兵幫他們議和。”

玄旸用手指輕蹭掌心染上的桑葚汁,像似一手血般,他淡語:“我知道有一位高地旅人合适出使鹞城,他人正好在文邑。”

帝徵挑了下眉頭,他道:“我也可以收留鸱鸺人,并将逃進文邑的所有河東部族聚集起來,全部安置在北積,由你來治理他們,這些人只要被管住,既能耕種農田,輸送文邑糧食,又能成為鎮守北地的主力。玄旸,我将授予你玉圭一件,并封你為‘北伯’。”

玄旸似乎一點也不意外,他沉默着,在思考。

“你以旅人的身份拒婚,聲稱無法迎娶帝女,我以前說過,只要你想奪回玄夷王位,我會助你。如今,我分封你為北伯,你還有話說嗎?”

玄旸将修長的身子往桑樹上一靠,穿過樹葉縫隙的陽光照在他肩上,他望着樹上啄食桑葚的鳥群,鳥兒叽叽喳喳,在枝頭跳躍、撲翅,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道:“我無法允諾。”

一陣沉默,帝徵面有愠色。

“你與你父親玄倬很類似,有庇護他人的能力,卻不願擔起責任,将上天賦予的才能擲之地上,毫不愛惜。”

帝徵喟嘆,似乎還有些憤慨的情緒在裏頭:“你父終其一身,自晦避世,不願有所作為,壽命又短暫,使得名聲不能彰顯。我與他是至交,每每想起,都為他痛惜。”

“玄旸,你明明具備他人不具有的勇氣,面對權力卻又比任何人都懦弱,你到底在懼怕什麽?”

“大概……”

玄旸撫摸腰間佩戴的匕首,喃喃道:“是死亡吧。”

“這是個殘酷的世道,如今一個聚落,一座城在朝夕之間被毀去,留下遍地屍體,已經不是什麽新鮮事。我也曾卷入戰争,從戰場上回來,親手縫合傷口,修理殘破的武器,在入夜時,因傷痛無法成眠,想着混戰中刺傷的敵人有張稚氣的臉,他也是誰家的兒子,也有人在牽挂他。徵叔,我當不了君王,或者封伯,我可不願意為成千上百人的性命負責,我只能為我自己負責,我無法允諾。”

“恐怕,人往往得去做不情願的事,哪能事事随心意。玄旸,人們常說上天給予的賞賜不要,會遭到上天的懲罰,你好好想想,再答複我。”

“上天懲罰這句話怎麽有點耳熟。”玄旸嘴角有笑意,同樣的話,他舅父舒渎君也對他說過。

“徵叔,文邑最不缺的就是人才,王族子弟中多有能力出衆的人,身份尊貴能服衆,又對國家忠心耿耿,可以派遣他們鎮守北積。”

帝徵背着手,望向林間的鹿影,仿佛沒聽見,自顧念叨:“我多年前在池苑養了一頭獐子,喜愛它靈巧聰慧,時常與它玩戲,一日喂飽後,忘記關上苑門,獐子毫不留念直奔向森林,再沒回過頭來,真可惜。”

“那頭獐子肯定回來過,它心裏有眷念。”

岱夷人喜愛獐子,認為它具有勇氣,玄旸又是岱夷武士,有‘獐牙’之稱,帝徵這是話裏有話。

玄旸忍俊不禁,他繼續說:“徵叔,我是位旅人,我願意當文邑的耳朵與眼睛,當我走累了,我就會到文邑歇息,在宮城裏向人們講述外面的故事。”

“算了。”帝徵拂袖,不強求。

就是頭天性愛自由的林鹿,只喜歡在廣闊天地間奔跑,不肯為人所囿,留不住。

**

石磬的聲音清脆,土鼓的聲音渾厚,在帝徵的宮殿裏,人們時常能聽見樂聲,文邑的音樂不只用來祭祀鬼神,也用在招待賓客的飨宴上。

遠來的客人聽得如癡如醉,當金聲出來時,他們甚至忘記了飲食,驚詫地從席位上站起,踮起腳尖,身體前傾,試圖看清楚演奏者手中執的那件金黃色的玲珑器物——它是用吉金(青銅)制作的樂器。

樂師不再搖動手中的銅鈴,那般空靈的聲音消失了,賓客顧不得禮節,紛紛朝樂師聚攏,争相觀看他手中的稀世之寶。

青南仿佛見到第一次聆聽金聲的自己,當時也是這麽驚詫。

青銅冶煉技術只被極少族群掌握,絕大部分人不僅沒見過青銅,更不曾見過鈴铛,文邑的金聲,是這塊大地上響起的第一個金聲。

在文邑的宮廷裏,人人重視禮儀,穿上最好的衣服會客是禮,按尊卑長幼次序去安排座次是禮,落席時整理席子,端正姿勢是禮,不放縱飲酒,酒後喧嘩、不在席位間奔走是禮。

盛行禮樂是文邑留給每位旅人的印象,在這裏人們優雅、平和地生活,以克制和內斂去要求自已,以友善與寬容去對待他人。

阿九仔細端詳樂師手中的銅鈴,語氣淡定:“我看它通體光滑,腹部中空,腹腔懸着條鈴舌,料想發聲的部位便是那條舌頭。吉金我見過,金聲今日才第一次聽見,真是令人難忘。吉金質地堅硬異常,不是自然之物,聽聞吉金石本為綠色,需要經過烈火煉燒,才能呈現出金色。”

他說岱夷語,有位懂岱夷語的文邑王族問他:“九神使對吉金如此了解,大岱城也産吉金石嗎?”

“至今未發現,吉金石藏于深山內部,不願被人窺視,即便探尋到吉金石,想開采它不是易事,想冶煉它,更是困難。哪怕是文邑這樣的大邑,吉金也是稀罕之物。”

“帝徵愛民,不願傾盡人力用在吉金冶煉上,地中有吉金礦,也不缺冶煉吉金的匠人。”那人面露微笑,舉起酒杯飲口酒。

阿九與那人對話,用的是岱夷語,有賓客顯然聽得懂岱夷語,将兩人的對話轉述為地中語,向周邊人陳述,讓大家都能聽明白。

四方來客坐在一起交流,經常需要一次次轉述。

隼跖沒參與讨論,自顧飲酒吃肉,忽然聽見有人問他:“你們高地人擅長冶煉,到底是哪個人最先發現吉金石,并将它鑄為器用?這樣的人堪比神明,應該每年用犧牲祭祀他。”

将切完肉的吉金匕首用布擦拭,隼跖邊擦邊說:“我倒覺得這樣的人不僅不該享有祭品,還是個罪人。”

他的話,讓對方愣住了。

“以前人們用木石骨頭制作武器,這些材料不堅固,容易破碎,殺人不是件輕易就能辦到的事,自從有吉金,高地每一座石城都有鑄造吉金武器的石範,人們互相殺戮,互相仇恨,曾經通婚的鄰友紛紛化為仇敵。”隼跖把吉金匕首收進匕鞘,将它別在腰間,他看向臺上的石磬、土鼓與及擺放銅鈴的漆盤,他贊語:“我欽佩帝徵,只有他将吉金從給人帶來痛苦的殺人武器,化作使人歡愉的美妙樂聲。”

聽見這句贊語,那人立即起身,向隼跖行了個禮,然後朝帝徵大聲轉述隼跖的話。

人們議論紛紛。

“隼城的隼跖,請上前來。”帝徵擡起頭,召喚隼跖。

帝徵身邊都是他最親近、最重視的人,隼跖受到邀請,與帝徵同席,他沒有受驚若寵,而是很從容。

帝徵命人為隼跖倒酒,又賜他食物,才開始詢問他:“人們跟我說,你是隼君之子,因為賢能而遭到長兄排擠,不得不離開隼城,一直在地中游歷。隼跖,我想聽聽你的看法,高地人互相攻伐,戰争已經打了許多年,你認為是什麽原因使人們不和?隼城與鹞城相鄰,你肯定知道鹞城與鸱鸺氏為什麽結仇,對于化解他們之間的仇怨,你有什麽想法?”

“高地氣候日漸幹寒,尤其北境,北境近些年莊稼收成都不好,許多人在挨餓,強壯者搶掠瘦弱者,早已經成為習俗。人們圍起石城,希望能保護家小與財富,一旦城破,便沒有活路。是上天在叫人受苦,本來能養活人的土地,再養活不了那麽多人。”

帝徵點下頭,示意隼跖繼續往下說。

“鹞城與鸱鸺氏為世仇,本來是隔河而居的鄰居,卻從來就沒有和平相處過,鸱鸺君名字叫豈,豈的祖父在盟會上殺死鹞君的祖父,背棄誓言,鹞君發誓要滅掉鸱鸺。兩族之間積怨太深,無法化解。近來鹞城軍隊在對鸱鸺氏的戰争中多次取勝,聽聞鸱鸺氏的部族已經被打殘,這場戰争驚動了河東諸部,不少人背離故土,往別處逃生。”

隼跖稍作停頓,聲音低沉:“我來文邑的路上遇到過不少河東人,他們沒有像樣的屋舍,和禽鳥一樣居住在濕地裏,四處尋覓食物,也見過饑餓難耐的孩童采摘嫩葉煮食,令人憐憫。”

“鹞人殺死鸱鸺君,報了世仇,戰争也使得河東諸部驚恐,流民像魚群一樣湧入文邑,連文邑都受到波及。你覺得這是鹞君的罪過,還是鸱鸺君的罪過?”帝徵環視在座的人,他不只是在問隼跖,也是在問賓客們。

人們低聲議論,各有看法。

隼跖回:“我認為是鸱鸺君的罪過,明知災禍将至,又不做長遠打算,身為君主不能庇護族人,如今人被誅殺,族人也因他的無能而遭罪。”

“在我看來是鹞君的罪過,聲稱要報仇,仇早已報,卻肆意宣洩仇恨,大肆殺戮。鹞君至今不肯退兵,枉圖吞并河東地,縱容士兵掠奪河東諸部的財富,俘獲他們的子女,在他人的土地上縱樂。數千人失去居所,痛失親人,他們的哭聲響徹脊山道,我豈能不管。”帝徵的聲音激切,他的話不只是說給隼跖聽,而是說給在場的每一人。

人們見到發怒的帝徵,不再小聲交談,全都安靜下來,側耳傾聽。

“隼跖,我想請你出使鹞城,我有些話要勸誡鹞君,你将我的話轉述給他。”

“白湖君與我有恩,我即将返回白湖,恐怕無法為帝徵效力。”隼跖謝絕,起身行了個高地族的禮儀,以表歉意。

帝徵示意隼跖靠近,他低語:“聽我說,白秉(白湖君)不是值得效忠的人,你在他身邊多年,怎會不知道那老家夥吝啬又昏聩。我想你不會一直當別人的臣子,你離開隼城,是想在外面獲得名聲,日後還想回去,拿回你應得的東西。隼跖,你若能促使鹞君與鸱鸺議和,在高地與地中都将享有聲譽。”

被帝徵一下子看破心思,隼跖面上有詫異之色。

過了好一會兒,隼跖壓低聲音問:“帝徵為何不關閉脊山道,只要關閉脊山道,流人将無法進入文邑。文邑不必忌憚鹞城,鹞城四鄰都是敵人,鹞君早晚得從河東退兵。”

“我不想等待。”

帝徵搖動杯中的美酒,他沒有飲用,而是将酒杯放下,他道:“通過脊山道進入文邑的河東諸部流民有兩千餘人,我已經派人前去安置他們,他們日後會成為文邑的居民。隼跖,我不忍心見數千人失去家園,在哀痛與饑餓中苦苦掙紮。鹞人擴大戰争,将鮮血潑灑在鄰居家門前,鄰居總得出門打掃吧,到那時,對鹞城絕不是什麽好事。我想鹞君再狂妄,也該懂得這個道理。”

過于好戰的鄰居必會引起鄰裏的警惕,以文邑的強大,足以給鹞城施壓。

隼跖再次露出驚詫的表情,他喟嘆:“我本以為帝徵會責怪給文邑帶來混亂的流人。”

“他們想求活并沒有錯,就是好人餓瘋了,也會去搶奪別人的食物。這天底下有那麽多族群,人人都想生存,為了生存總是在互相争鬥,鹞君錯就錯在試圖将鄰敵殺光,而不是想辦法與他們共存。兩族議和,化解仇恨,對鹞城有益處。鹞人在連年的戰争中失去溫情,應該看看四周,鹞城已經沒有朋友,全是敵人,如果不改正,被毀滅恐怕是早晚的事。”

“帝徵,我想問件事,我們以往不曾見過面,不知道是何人推舉我?”

隼跖看向玄旸,這家夥一直在帝徵身旁,此時就與自己同席。

“有人說你能成事,可以托付。”帝徵瞥了玄旸一眼。

看得出來,帝徵十分信任玄旸。

隼跖很吃驚,他與玄旸不過泛泛之交,這家夥怎麽就那麽肯定自己能勝任。

“帝徵為何不派玄旸出使鹞城,我聽聞他與鸱鸺期是舊識。”

“他另有安排。”帝徵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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