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很多事猜不到結局,我寧願沖動一點,也不想後悔

第28章 很多事猜不到結局,我寧願沖動一點,也不想後悔

葉春彥一整個上午都恍恍惚惚的,連幫着擦桌子的服務生都看出來了。老楊從老年樂隊排練回來,照例要一杯清咖摻點水,他卻鬼使神差倒了點奶。老楊自然端着杯子到前臺笑着發問,“葉老板今天精神不太好啊?”

“不好意思,這杯算你免費的。”葉春彥急忙重做一杯,原本那杯他就端着杯子喝了,嘴唇上沾着奶泡還在收銀臺結賬。客人們看了都偷笑,還是服務生點出來讓他擦了。

這樣的錯他三個小時裏犯了兩次,咖啡都喝掉兩杯。服務生都忍不住調侃他,“你今天是不是口渴了啊?”

葉春彥不搭腔,依舊眼神飄忽着想心事。四點一過,他就提早閉了店,在黑板上寫下休業通知,就買了熟食和啤酒去找關昕。關昕在事業單位做,貪圖清閑,遲到早退第一人,這時候應該溜回家。他妻子這幾天出差,他已經抱怨了好幾次單身漢的日子難過,見葉春彥過來,便是如蒙大赦。他道:“葉子,我剛才還想出去吃飯,方便面我都吃吐了。”

葉春彥朝裏望,房子裏是一片狼藉。髒衣服甩在沙發上,襪子丢在茶幾上,餐桌上是昨天剩菜的盤子。前兩天有雨,一把紅傘撐在客廳裏。他道:“你太太回來,看到這樣子怎麽辦?“”

關昕聳聳肩,倒也豁達,道:“還能怎麽辦?殺了我呗。”

餐桌上甚至收拾不出一塊幹淨地方來放餐盒,葉春彥看不下去,脫了外套撩袖子,幫忙擦了桌子,拖了地,衣服按顏色放進洗衣機。關昕在旁看得啧啧稱奇,“葉子,你要是女的多好,我肯定和你結婚。”

“想挺美,我看不上你。”葉春彥把抹布甩給他,讓他搓洗幹淨。

平時很少見他上門,關昕猜他有事同自己商量,便攬着他往外走,“走,我請你出去吃飯,好好謝謝你。”

就近找了一家小餐館吃面,門面不大,招牌是鳝絲面。老板親自掌勺,人長得兇神惡煞,但說話極其客氣,會特意問要要不要加蔥和蒜。

面端上來,葉春彥不急着吃,拿筷子拌了拌,問道:“我是不是一個脾氣很差的人?”

“為什麽突然這麽說?你得絕症了,還是我得絕症了?”醬汁調得厚,關昕吸溜一口面,嘴上一圈醬油印。

“放心,禍害遺千年,我和你命還長着呢。我只是突然碰上一些事,挺奇怪的。有一個人,我想遠離她,真的把說出口了,也有些舍不得。但畢竟是我自己的意思,可要是有人再逼着我離她遠一點,那我可就想對着幹了。”

“你挺叛逆的。別人說腦後有反骨,你要不讓我摸摸。”他作勢要碰葉春彥的後腦勺,被他笑着打開了,“你不是一直這個脾氣嗎?吃軟不吃硬,頭比坦克都鐵。要不然怎麽混成這樣子,人都進去了。”

“我以為我已經改好了。”

“幫忙忙好嘛,你那叫把唱反調的人都打服了,都打出名氣了。你到底哪裏改了?遠的不說,就說說看,你女兒戶口那件事到底是怎麽解決的?”

“和平解決。”葉春彥微微一笑,把啤酒喝幹。 店裏又來一個客人,是個父親帶着兒子。他随意瞥過去一眼,眼神變了。

那是個略有些駝背的中年男人。很尋常的長相,不同尋常的是他左邊只有半只耳朵。

亭子間,弄堂裏,老一輩人懷念,覺得家長裏短有人情味,其實是人太健忘,把壞處都漂白了。他小時候陪母親搬回去一段時間,弄堂裏雖然有同齡的孩子,卻沒人陪他玩。小孩最會學大人樣,知道他是野種。

每天出去時,他媽媽在他兜裏塞了糖和萬年青,讓他拿去交朋友。他們都圍上來分了,做游戲時勉強帶着他。玩過家家,他們扮神仙和仙女,教唆他去偷媽媽的口紅。他偷過來,仙女在額頭上畫紅印子,打發他演妖怪,把他綁在欄杆上,等着神仙來度化。玩到黃昏,各自回家去吃飯,忘了他還在外面。母親來尋,看着他不聲不響被綁着,忍不住要罵人,“誰家的小孩啊?做什麽這麽作賤我兒子啊。誰家的小孩不是家裏寶貝着的!”

自然沒有應聲。樓下有人下來丢垃圾,看了不鹹不淡說一句,“诶呦,小孩玩玩嘛,別這麽認真。”又有人在樓上說話,“你別用中文罵啊。這麽厲害用日文罵好了。”

從此以後,他就只在家裏坐着。家裏又有外婆外公,見了他,也不說話,只是偶爾湊在一起竊竊私語。他似懂非懂,很自覺搬了把凳子坐在弄堂口,說是乘涼。大人們路過都笑他傻,大夏天的中午在太陽下乘涼,臉都曬得烏黑。

他倒也有事情做,就是看別人家吵架。一大家子住在一個屋檐下,總是有架吵。誰用了誰的毛巾,誰咳嗽吵到誰午睡了,爺爺奶奶偏愛哪個小輩,偷偷給誰買棒冰吃,都能當由頭吵一架,吵完還要回一張桌子上吃飯。所謂家的體統,他最早就是這麽了解的,覺得還是和媽媽一起最清淨。

附近有個較大的孩子外號叫小三毛,總愛找他搭話,不懷好意道:“小春啊,你爸爸在哪裏?怎麽別人都有爸爸,你沒有啊。”

他答道:“我爸爸在國外。”

拖長音,接着又笑,“哦,在國外啊。在國外哪個是你爸爸啊?有人認你伐?你媽媽是破鞋,你曉得是什麽意思伐?”他用普通話講了一遍,“破鞋,你聽得懂普通話嗎?學校裏應該教的。”

他搖頭,低頭看自己的鞋,好端端的,刷得很幹淨。他媽媽要體面,用洗澡的香皂給他刷鞋。于是他笑得更厲害,摸摸他頭發,“你不懂啊?那你去問問你媽媽好了。”

他當真回去問了母親。她的臉色一變,沖回房間就哭了。又過了一段時間,他們就搬出去住了。

再見到小三毛是他母親的葬禮上。她生前那套房子有糾紛, 當初假結婚的男人說想把他的名字遷進去,腆着臉道:“你當年還叫我爸呢。”葉春彥沒留情,差點怕他牙打下來。男人自然咽不下這口氣,叫人來靈堂上鬧,帶頭的就是小三毛。

“葉春彥,你小時候還挺聽話的。現在怎麽變成這樣子了?”他故意屈起一條腿往後靠,在他家白牆上蹭個鞋印子,“今天你媽辦喪事,我呢也不想和你鬧,就是把事情說清楚。說清楚了,我說不定還要給個禮錢呢。”

葉春彥把眉毛往下壓,笑了。他怒極了就愛笑,自己也弄不懂原因。他擡起眼,客客氣氣道:“你帶刀來了啊?”

小三毛把刀亮出來,問道:“怎麽,你怕不怕啊?”

葉春彥笑着奪過刀,割了他半只耳朵,動手時還貼着他說悄悄話。他捏着帶血的刀子,用腳踩着小三毛的背,臉上還是笑眯眯的。把來觀禮的熟人都吓壞了,最後報警的還是一開始撩袖子準備幫他忙的一個遠親。

後來小三毛就不去混了,別人都笑他不是被割了耳朵,而是被割了膽。聽說他後來考了個成人大專,找了份小生意做,看來是真的。

關昕也認出他來,用手肘戳戳葉春彥,對了個口型道:“是他嗎?”

葉春彥點頭,也沒想好該不該去打個招呼。小三毛端着碗坐在他們隔壁桌,倒也扭頭望過來,猶豫了一會兒,道:“葉春彥,是你嗎?”

“好久不見了。”葉春彥下意識把手往兜裏掏,去摸能用來當武器的東西,“你帶你兒子出來吃面啊?”

“對啊,他上次吃過就一直記得,讓我帶他再過來。”小三毛很謙虛地笑了,眼底露出幾條凄苦的皺紋。他顯老得厲害,“我現在在一中旁邊開了文具店。聽說你也有了女兒,以後可以過來看看。”

“挺好的。”

他兒子問他葉春彥是誰。他只說這是以前家裏的鄰居,“那你們吃你們的,慢用。這家店的豬肝面也不錯,你們下次也可以嘗嘗。”他吃得很快,似乎還是有些怕葉春彥。他還另外打包了一份,似乎要帶回家給他妻子。拎着孩子走之前,他還特意和葉春彥打了個招呼。

小三毛一走,關昕就感嘆道:“他可真是變了一個人,完全想象不出以前是那樣子。倒不是誇你啊,不過那你一刀真的有點用。”

“很多事情就是這樣猜不到結局,所以我寧願沖動一點,也不想後悔。” 葉春彥單手托腮,忽然笑了, “能拜托你一件事嗎?我今天晚上有點事要做。能讓湯君到你家睡一晚上?我明天接她去上學。”

“這當然沒問題,不過你可答應我,你也別摸黑去殺人啊。”

“我是這種人嗎?”

“朋友,這還真的蠻難說的。”關昕用調羹刮幹淨碗底的鳝絲,忽然擡起頭道:“對了,你當初在他耳邊到底說了什麽嗎?”

“我忘了。”自然不會忘,他當初拿刀抵住他左耳根,一邊貼着他右耳悄悄問道:“你說誰是破鞋啊。”

杜秋住的是大戶型樓盤。樓盤整體布局是沿東向西一字排開,确保每棟樓都有朝南采光。進大門,走一截路,先是會客大廳,沒有預約的客人能在這裏等。 葉春彥在沙發上坐着,一口氣等了近四個小時,連茶都續了三四回。

保安看他的眼神也開始游移不定,“你要不要打個電話?業主在電話裏确認了身份,你可以去樓裏等。”

“不用了,謝謝,不想打擾她。再等半個小時,我就走了,也不為難你們。”他看了眼牆上的挂鐘,已經十點了。外面淅淅瀝瀝下起雨,路燈的光倒映在水窪裏,倒隐隐透出些亮。他沒拿傘,站在門口看雨勢,一輛黑色的帕拉梅拉慢慢開了進來,正要往地下車庫去。

他走進雨裏,車也停下來,杜秋拉開車門讓他坐副駕駛,詫異道:“你怎麽等在這裏?要是沒下雨,我今天原本不準備回來的。”

葉春彥笑道:“那我運氣很好了。”車停穩,他跟着她坐電梯上樓去。杜秋走在前面不看他,一個浮在水面上的答案,她不敢去想,只慢條斯理數着自己的心跳。

她打開燈,面向他,問道:“你過來找我有什麽事?”

葉春彥似笑非笑道:“你今天方便嗎?”他手裏提着個袋子,用身體擋着,沒淋濕。他把袋子放在桌上,騰出手來,“你爸爸送我的杯子,我來還給你。”

“只為了這個就特意跑一趟嗎?”

“還想來問問你, 還願不願再去我店裏?”

“有特別的什麽講究嗎?”她微笑,刻意不去看他的眼睛。鼻尖,嘴唇,下巴到喉結,眼神一寸寸移下去,他到底還是淋了些雨,發梢濕了貼住面頰,一抹水的亮痕滑到領口深處去。因為是冷,更顯得他的身體騰出熱氣來。

“準備換點新菜單,來問問你的意思,東西還是那點東西,不過換了一點花樣。”

這話該不該聽懂,也是她一念之間。她低頭用紙巾抹去口紅,紙巾随意丢在一邊,上面落了一個完整的吻。她笑道:“我不确定能不能再喝咖啡。不少人都勸我算了,容易失眠。我今天本來是想早點睡的。”

“別人說不能做的事,偷着做才有意思,不是嗎?”

她笑了,轉身過去,料理臺上就擺着個小的咖啡機。她為他泡了一杯,倒在骨瓷的杯子裏,托盤上繪着一只野草莓草莓可隐喻情欲或愛欲。她把杯子推到他面前,“請,試試味道怎麽樣。”

“你來試試味道才對,既然眼前就有咖啡機,總是看的到,碰不到,也不像樣。”他喝了一口,再把杯子推到她面前,順勢摸了她的手背,手心燙,指尖涼,笑道:“我可就不說請了,太見外了。”

“那怎麽說?總要說點什麽。”

“那就慢用吧。”

她會意,舉起杯子,在他喝過的位置,把嘴唇貼上去,抿了一口。他笑着一偏頭,解下圍巾,捏住兩端輕輕一甩,套住杜秋往他懷裏拉。然後是吻。

和上次不同,這次吻得激烈滾燙,但他依舊閉着眼,像是在虔誠祈盼。新長出的胡渣蹭着她的臉,微麻發酥的癢,膠布還貼着,她撕開一個角,舔他的傷口,他睜開眼推她,帶氣聲道:“別這樣。”先前聽說留胡子的人下巴更敏感些,倒證實了。

“你女兒呢?你該不會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裏?”

“我把她托給我朋友了。我們有時間慢慢來。”他脫掉上衣,甩下地上,露出薄薄的腹肌和肋骨下一道長疤。他沒脫褲子,只是把扣子解了,往下拉。一手托住她的腰,一手扶着。

她的眼睛朝下瞄,又笑又嘆息,道:“确實該慢用。”

“嗯,慢慢來。”

他的紅暈不是面頰上最深,而是在眼睛底下燒紅一片,大喘氣,像是剛哭過。他在這種時候也很安靜,但手上的力氣很穩。他把長發往一側撥,杜秋能看到他脖子上淡淡的青筋。呼吸交錯的一刻,她聽到外面斷斷續續的水聲。

雨還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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