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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知樾在京外不開紅旗,路邊停了臺低調的黑色林肯飛行家。
他按下鑰匙解了鎖,回頭看了眼辛願,拉開後座車門。
小狗流了很多血,毛巾被浸成淡淡的紅色,雨下得又大又斜,辛願滿身血水和雨水的混合物,滴滴答答順着毛巾和衣擺往下落。
她望着車內豪華潔淨的真皮內飾,猶豫了一下。
“上車。”宋知樾站在一旁,語氣不容置疑。
辛願緊緊抱住懷中小狗,弓腰鑽進車內。宋知樾将後車門輕輕關好,才上駕駛座。
黑色的飛行家在雨夜中無聲無息開了出去。
一路上兩人都沒說話,路燈從車窗外閃過,小狗毛茸茸的臉從毛巾裏探出來,發出無意義但痛苦的哼叫。
辛願心跳得飛快,眼淚不自覺往下掉,輕輕呢喃道:“不怕,不怕,我們很快就到醫院了,寶寶不怕。”
宋知樾聽見了後排動靜,但他沒有回頭,手機架在中控臺上,車開得極快極穩,按照地圖規劃的路線,在橫店小路間飛速穿梭。
他們找到前臺說的寵物醫院,宋知樾開車繞了一圈,第一家已經關門了,第二家也黑着燈,好在第三家仍在營業。
辛願趕緊下車,來不及撐傘,一頭沖了進去。
診室裏只有一個睡得迷迷糊糊的護士,被辛願狼狽的模樣吓了一跳。
辛願問:“我在路邊撿了只小狗,被車撞了,現在有醫生嗎?還能救嗎?”
護士湊上前,打開毛巾瞧了瞧,面露難色。
“這……得動手術啊……”
辛願看出她沒有執業資格,不敢下手,急切地說:“把你們主刀醫生叫來,我可以加夜間急診費用。”
護士手忙腳亂地打電話,宋知樾站在門口,盯着辛願,一語不發。
護士握着話筒,等了三十秒,又一次撥下號碼,眉頭抓得更緊。
末了,她帶着歉意和辛願說:“他不接……”
小狗的喘氣聲越來越大,頻率越來越高,辛願低頭瞧了一眼,小小的舌頭已經吐了出來。
護士嘆了口氣,“它可能快不行了。”
“再堅持一下。”辛願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寵物醫院裏回響,細微但冷靜,“現在還能找到別的醫生嗎?”
護士說:“我們這能開刀的就一個,不過你可以去全縣最大的寵物轉診中心,晚上應該有醫生值班。”
辛願點點頭說好,一轉身卻不見人影。
她心重重往下一沉,只怕宋知樾不願再浪費時間了。
正慌張間,忽然聽見一聲輕輕的喇叭響,辛願跑出去一看,他已将車開到路邊,此刻正下來給她開門。
又是一路無話,懷中小狗抽搐的幅度緩下來,眼中的光也黯淡下去。
像手中的沙,怎麽抓都抓不住,無情流逝,無力抵擋。
辛願将額頭貼在小狗的臉頰上,一顆心像被人狠狠揪住,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
其實她并不是一個感情充沛的人。
方永萍搬走時她沒哭,獨自北上也沒哭,當朋友們因失戀失業考學失敗而痛不欲生時,她總覺得人生還長,眼下一點挫折,又有什麽好難過的。
就算家中不熟的長輩去世,她也只是木着一張臉站在旁邊,靜靜看親戚們輪番表演。
她也不知道今晚怎麽了,就是無法看着一個小生命在她懷裏消失。
到達那家寵物轉診中心時,雨已經停了。
辛願将小狗交給夜班醫生。醫生簡單看了一眼,便溫聲對她說:“我給它打一針麻醉,讓它離開得舒服點,然後幫它……整理一下,可以嗎?”
辛願不敢看小狗的眼睛,茫然點點頭。
宋知樾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請問我們過多久可以來接它。”
“手術室現在沒有別的小動物,坐外面稍等下就好,大概二十分鐘吧。”醫生囑咐護士做術前準備,又走到辦公桌邊,拿出一張名片。
“可以交給我們集體無害化處理,不過看你們還挺看重這只狗,估計也不想草草了事……這是寵物殡葬的電話,你們正好商量一下。”
宋知樾點頭感謝,接過那張名片。
醫生走進手術室,護士關上了推拉門,辛願坐在大廳沙發上,盯着瓷磚地板的一處花紋發呆。
宋知樾獨自走出醫院,辛願看見他背對着自己打了個電話,再回來時,身上有淡淡的煙草味。
“寵物殡葬我聯系過了,剛好有夜班工作人員,一個小時後就能過來接它走,他們在橫店周邊有塊地,我選了火化後樹葬。”
對于萍水相逢的小動物來說,這已經是他們能做的極限了。
辛願擡起臉,木然地問:“多少錢,我轉給您。”
宋知樾看她一眼,卻說:“你身上有血,我先送你回去吧。”
辛願低下頭,她想着要陪宋總逛劇組,為了防曬,披了件寬松男友風的淺藍格子襯衫,內搭白色小吊帶,下面配牛仔褲和運動鞋。
現在胸前一大團血漬,洇在吊帶上,仿佛被人打了一槍。
她伸手把襯衫扣起來,“宋總,我還是在這等吧。”
宋知樾低低“嗯”了聲,走到自動飲水機邊,接了兩杯水,遞給她一杯,然後自然地在她身邊坐下。
辛願抱着杯子,無端感覺靠近他的半邊身子一僵。
她忽然想起來,像他這樣的天之驕子,給別人倒水的次數應該屈指可數吧。
宋知樾倒很随意,喝了口水,問:“以前養過狗?”
“是。”辛願想他應該不會對這些瑣事感興趣,簡潔地回答:“小時候養過一只狗,後來……丢了,沒了。”
其實也不是丢了,父母離異後,方永萍那段時間住省會,暑假接她過去待了幾天,小狗跟着辛滿留在徽市。
等她從省會回來,辛滿手足無措地告訴她,他工作太忙,請親戚幫忙遛狗,結果狗跑丢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直到上大學前,那位親戚才無意說漏了嘴,她的小狗弟弟被販子賣去市場,成了別人的盤中餐。
辛願當即紅了眼,發瘋般撲上去,卻被懦弱的和事佬辛滿攔了下來。
她就此宣布和親戚一家斷交,對方還一臉不高興,嚷嚷着,不就是一只狗麽!
這麽多年,她寧願在北京渾渾噩噩地漂着,也不願回到徽市。
只要路過那些館子,她總能想起小狗無辜純真的大眼睛和毛茸溫暖的身體。
她語焉不詳,沒想到宋知樾卻說:“那只小狗,對你一定很重要。”
辛願認真點了點頭。
“其實,我也曾擁有一只狗,金黃色,眼睛大大的,很神氣。”宋知樾唇角微微彎起,“沒人知道是打哪兒來的,有一天突然就出現在大院裏,我和楊鈞之……一個朋友每天放學回來,都能看見它在大槐樹下等我們,我就從家裏偷醬牛肉喂它,怕別的大院孩子欺負它,還給套了個小鈴铛。”
他極少一口氣說這麽多話,辛願微微詫異地轉過頭,看見他的發絲被雨水淋濕,柔和清爽地垂在額前,比平時古板嚴謹的模樣小了好幾歲。
“後來呢?”她忍不住問。
宋知樾目色溫柔,“後來,我們把它喂熟了,它學會了伸舌頭舔人,濕漉漉,熱烘烘的,還有點臭,它一直很想跟我回家……可是爺爺不準我養狗。”
他的敘述到此刻戛然而止,人卻還沉浸在回憶裏。
他記得那天回家,和爺爺說想養狗時,宋老爺子輕飄飄哼了一聲,留給他四個字——玩物喪志。
沒過幾天,那抹金黃色的身影從大院消失,他去問了胡同口的警衛員,警衛員只搖着頭說不知道。
他和楊鈞之不死心,偷偷摸摸找了十多天,在大槐樹下一遍又一遍呼喚狗的名字。
警衛員實在看不下去了,将那條他親手拴在狗脖子上的鈴铛還給了他。
再後來,這位警衛員也不見了。
他帶着一肚子委屈去質問爺爺,宋老爺子還是那句話——知樾,千萬別像你父親那樣,玩物喪志,連命都保不住!
他的父親,那位宋夫人生下的兒子,原本宋家基業的繼承人,因為愛好建築和歷史,帶着妻子環球旅行時遭遇搶劫,命喪異國他鄉。
這是宋老爺子一生的心病,宋知樾無言以對。
“……宋總。”身邊女孩輕輕喚他,将他從回憶拉出來,“出來了。”
手術室門打開,醫生抱着紙箱走出來。
辛願接過紙箱,放在膝頭上,掀開白色的蓋布。
小狗蜷着身躺在裏面,雙眼微微閉着,像睡着了一樣,安安靜靜,不再嗚咽,不再掙紮。
宋知樾也看了一眼,沒有說話。
辛願把紙箱重新蓋好,兩人就這麽靜靜坐着,陷在他們各自與小狗的過往歲月裏。
一直到寵物殡葬的小面包車停在醫院門口,辛願一滴眼淚也沒有掉。
她看着紙箱被擡入後備箱,工作人員和站在路邊的宋知樾說:“火化過程回頭發視頻,後續就按照我們之前談的,按年收費……這邊麻煩加個微信。”
辛願看見宋知樾拿出私人手機,掃了殡葬中心的二維碼。
小面包車在濃濃夜色中遠去,他們回到林肯飛行家上。
後排一片狼藉,宋知樾對她說:“坐副駕駛。”
辛願覺得全身都快要散架,溫順地聽了他的安排。
她系上安全帶,想問問他為什麽給自己的私人微信,而不是助理秘書們的聯系方式。
結果座椅太軟太舒适,旁邊人身上的煙草混合着皂香的味道太好聞。
她還沒來得及張口,便沉沉睡了過去。
宋知樾點完火,準備讓她幫忙看着回酒店的導航,一偏頭,瞥見的卻是她無知無覺的睡顏。
天邊雲翳散去,月光從濃黑的夜裏探出來,一小片淡白的光鑽進車內,像春日的雪,秋日的霜,将她眉目照得通透澄明。
大概是累極了,呼吸間還帶着微濃的鼻音。
宋知樾盯着她柔軟的唇瓣,心頭莫名一動。
最終還是轉過眼,伸手關掉了她面前的冷氣,按照記憶向酒店方向開去。
其實他記性一直很好,尤其是對人。
他記得那個在論壇上找他要微信的女學生,也記得那天清晨他略帶了點故意的錯認。
更不會忘記這一夜,他們共同讓一只小狗承載着彼此記憶深處的傷痛,回歸寧靜之地。
他将車順利開回酒店,辛願在駛入停車位時醒來,低聲向他道了聲謝。
兩人沒再交流,各自分頭回房間。
辛願第二天中午離開時,前臺告訴她,宋總已于清晨退房,駕車離開了。
她怔了片刻,忽然想起什麽,拿出手機通過了宋知樾的微信好友申請。
回北京後,辛願向Yulia彙報完工作,在人事辦理好實習證明,重新回歸學業的懷抱。
而那一夜的經歷,她未曾向任何人提及。
即便後來她申博失敗,機緣巧合回到寶麗,和宋知樾在工作場合碰見時,也總是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
只是她偶爾會收到一些小狗擺件,有貴的,也有便宜的,無一例外,都和那夜的小狗很像。
在她答應和宋樘在一起的那一年,宋知樾遠在海外,辛願便收到了一只漂洋過海的羊毛氈小狗。
那只小狗,現在正趴在她的沙發上,等她下班回家。
-
總裁辦的辦公桌很長很寬,東西少而精貴,每一樣物品都擺得規整,要麽純白,要麽深黑,像極了這間辦公室主人的性情。
如果有人仔細觀察,會發現其中有一樣,似乎與這裏的腔調格格不入。
那是一只可愛的小狗玩具,就在電腦顯示器下方,時時刻刻,觸目可及。
金黃色,圓溜溜的大眼睛,格外神氣。
辛願安靜坐了一會,擡眼掃過那只小狗,最終深深看向宋知樾的眼睛。
她語氣輕輕,但篤定地說:“宋總,我接受您的結婚提議,我們簽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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