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49

雨下得不停，董揚佑坐在病房內許久，外面的說話聲依舊聽得見，哪怕門關得嚴嚴實實，奶奶在外面讓她們都回去，都不要待在這裏，但得到的卻都是沉默。

麻藥散去時疼痛讓孫珠勝醒來，冒着冷汗抓着被子，睜開眼看見董揚佑後，眼淚突然掉下來，身體上的痛苦讓她難以接受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董揚佑抓着她手腕低頭，愧疚和自責的情緒在這一刻被放大，哆哆嗦嗦道：“珠珠。”

肚子和腿上的痛都讓她難以接受，從前下地不小心被鋤頭砸，腦袋磕到牆壁，黃瓜框砸到後背都不會這麽疼，到了生不如死的程度。

孫珠勝說不出話，只好緊緊抓着董揚佑的手，從勾着手指到十指緊扣，是她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可以得到安慰的。

這天晚上，孫珠勝飽受截肢後的苦，只有董揚佑陪着她，可在追問出情況後，手從他掌心中挪開，後腦勺留給他，也是在這瞬間，感受到兩條腿的長短不一，眼淚不禁地流下。

董揚佑無從安慰，只能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最後孫珠勝不耐煩地拍了下他的胸膛，心生疲倦道：“別叫我了，累了，讓我想一想。”

孫珠勝接受不了這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在人生最重要的時刻發生這樣的事情，在她極有興致暢想着高考後會發生的好事，一場車禍斷送了她整個未來，她不再是一個健全的人，一個女孩子缺了條腿，在這個地方除了得到可憐就只有無數匪夷的目光。

哭過後一點兒聲音都沒有，董揚佑到衛生間端着盆出來，坐在她面朝的一側，雙手碰到溫熱的毛巾只覺得滾燙，擰幹後折疊成小方塊，在她臉頰上輕輕擦拭，“董揚佑，我想喝小米粥。”

手一頓，反應過來的他動作不免快了些，嘴上應道：“待會兒下去買。”

孫珠勝眨着眼睛撇過腦袋，誰都不想看見，等人收拾好出門，立馬擡手把腦袋躲在被子裏，黑暗讓她适應，而光亮讓她想要吐。

奶奶看見他出來，連忙關心道：“醒了沒？”

董揚佑聲音低沉道：“醒了。”

奶奶連忙推開門走進去，卻看見孫珠勝扶着欄杆彎腰嘔吐，全都是酸水，趕忙拍着她後背紅着眼問：“不是沒有吃東西嗎？怎麽還吐着了。”

孫珠勝吐完重新躺回病床，平靜的注視奶奶臉龐，原先沒有多少白頭發，可現在滿頭都是，找不到一根黑發，她已經三個月沒有看見奶奶，變化卻大到她不敢認。

Advertisement

奶奶坐在床邊給她倒了杯溫水，想要遞到她嘴邊，卻被轉頭拒絕，眼眶中的淚水因為孫女醒來不和她說話，不吃不喝而掉下，可早已心灰意冷的孫珠勝，并沒有因為奶奶而有所行動。

站在門外的董揚佑進退不是，良久後轉身離開下樓，出去後因為雨後地面的一股塑料味而不舒服，捂着鼻子快步到外面的道路，找了家早餐店，可惜并沒有孫珠勝想要的。

這條馬路賣吃的很多，唯獨沒有小米粥，憑借着之前的記憶，繞了遠路到距離醫院兩公裏的市場，買到了小米粥，又帶了一份她平時吃的最多的鴨腿和粉絲生煎包。

走回去的路上，看見學校挂着橫幅，全都是在為了後天的高考而做宣傳和準備，夜晚十一點，小區樓房還有許多開着燈的房間，這裏面有考生在複習，有工作後剛回到家的年輕人，也有着輾轉反側失眠的人。

董揚佑回到病房門口，原先坐着的人已經進入到房間內，孫珠勝也開着枕頭半躺着，眼睛看着所有坐在她面前的家人，對他們的關心冷淡至極。

“珠珠啊，回頭出院就和你奶奶待在村裏，不要再想着去學校了，不參加高考咱們也有高中畢業證，将來找個門當戶對的男孩子嫁了吧，不要再出去打工上班，你這腿腳不方便。”

“就是啊，你嫂子我之前就和你說過，不要去上學，老老實實找個臨時工，還能有錢到了年齡再找個婆家，日子不比現在要好？當初哪想到你會出這樣的事情，以後找對象也難啊。”

“行了媽，珠珠這才剛醒你和她說這些幹嗎，就是不找對象在家待着也能養的起，珠珠一個人能花多少錢，我看你們就是鹹吃蘿蔔淡操心，學習怎麽不能去，她是身體受傷又不是不能寫字，今年高考參加不了，不還有明年嗎？”

“這上一年學費多貴啊，奶奶又幹不了什麽活，你孩子上幼兒園了，爸媽在外面賺的錢就只夠花的，哪裏能夠再多出來一萬塊錢，你想挺美，能花多少錢，這錢你拿得出來嗎？”

哥哥的話被嫂子一一反駁，孫珠勝平靜地瞧着她們，真正做到了心如止水，嘴角的一抹笑不再是溫柔，是嘲諷。

“他媳婦，這事以後你們都別說了，珠珠将來上學和你們都沒有關系，從她爺爺走了之後，你們幾個人都是一條繩上的，都串好氣的，你們不想讓珠珠上學，不想讓我老婆子手裏還拿着的錢，沒事兒，從今天開始，咱們分家，再也不往來。”

分家，是最絕對的打算，卻是目前唯一能做的，老人看着兒子兒媳，孫子孫媳這一張張面孔就覺得惡心，真驗證了曾經那句話，養兒防老，不是有了兒子防止老了沒有依靠，而是有了兒子防備老的。

孫珠勝爸爸聽見後，立馬喊道：“媽，你這是做什麽？”

老人直勾勾的看着自己兒子，将家裏這些年的事情一一講出來，是鐵了心的要和她們分開。

“你剛生下來沒有一歲就生大病，恁爸爸抱着你從家裏到縣裏，這條路現在開車都要半個小時，那個年代就只有三輪車和自行車，你爺爺那時候帶着車去外頭賣黃瓜，他就背着你走路過去，兩個小時大熱天走過去，你自己想想多累，要不是路上碰到好心人，送到醫院給你救回來，現在還有你嗎？”

“恁爸爸一走，你們就想着把地錢要走，就想着我手裏有錢，要幫助你們，那一年接近四千塊錢的錢，你擱外頭一個月就能賺回來，夠我和珠珠花一年的，這是人能做的事情嗎？”

“說到錢，家裏要不是因為你當初二十三還沒找對象，向你大爺爺借了幾千，又零零碎碎湊了些錢給你結婚，到珠珠上初中，我和你爸爸，你們碰到難事的時候，什麽時候沒給錢，就連你兒子結婚的錢我們難道沒有給嗎？”

“一家之主，這是你一樣大老爺們能幹出來的事情？我這是沒有在外頭說，要是你大爺大娘幾個嘴巴不牢靠說出去，你看看将來到村裏下葬，多少唾沫星子淹死你。”

“再說說你媳婦，當初真是瞎了眼讓她進家門，人前一套人後一套，算計的都在自己孩子身上，是你兒子重要，還有你媳婦裏的孫子重要，你閨女在農村這十幾年，自己想想回來過多少次，那回給的城市裏頭的新鮮玩意，不是我和他爺爺給的，好處都說在你頭上，現在本性暴露，光想着你閨女将來能不能出嫁，結婚重要嗎？貪到像他爸爸這樣懦弱，不作為的另一半才是倒了大黴，連帶着你兒子也是這樣性格軟，你媳婦把你的尖酸刻薄全都學去了。”

“作為哥哥，你做的我沒有什麽好說，但是月內媳婦遠離這個家，你就是不孝子，當初供你讀書，要是知道你會是現在這個樣子，老早就不該讓你繼續讀下去，那年掉井水裏直接淹死你。”

你這個做孫媳婦的，算計全都在自己小姑子上頭，老的你不敢說，就欺負小的，想讓珠珠和你一樣，年紀輕輕結婚有孩子，我告訴你們，做夢，別想讓珠珠和你們一模一樣。”

孫珠勝聽着奶奶的話，目光在前面四個人，要說惡毒的話吧，奶奶已經說到這，将每個人的事情全都說出來，可這只是翎毛一角，真要說，三天三夜都講不完，而她沒有任何起伏，任由奶奶罵他們，看着他們面上羞愧實際內心絲毫後悔都沒有，丁點傷心都沒有。

倉促的到來，又蓬頭垢面地離開，董揚佑看着四人出來，在面對孫珠勝父母的打量絲毫不影響，淡定走進去重重地把門關上。

孫珠勝掀着眼皮凝視董揚佑，突然松了口氣，病房內的氛圍沒有那麽壓抑，但也沒好轉到哪裏去。

奶奶抓着她的手慢慢松開，決定分家是在老頭子走了以後，被幾人逼的交出的錢就有的想法，現在因為孫女的原因徹底講出來，他們一家子不要臉，那她也可以不要臉。

“奶奶，喝點粥壓壓肚子，別餓壞了。”董揚佑邊說邊把病床上的小桌板打開，東西放在上面，又把身後床鋪的枕頭拿到孫珠勝邊上，兩只手攬着她肩膀讓人後腰靠着。

滾燙的小米粥變得溫熱可以喝，奶奶抱着塑料碗，看着董揚佑一勺又一勺的喂孫珠勝花下去，想讓他回去的話沒有說出。

像個機器人喝掉大半碗，餓是真的餓，累也是真的累，味同嚼蠟地吃完，腦袋很快地向後靠，不說話的吞咽最後一口。

她不和父母說話，不插入到她們的談論，是因為沒有必要，已經将所有事情看透，已經不再需要她們的回頭和自己的內心依靠，她在自欺欺人，她們又何嘗不識字欺騙。

從她小時候認為得到了父母很多的愛，到長大後站在對立面看見斤斤計較的面孔和話語，再到現在過往最在乎的全都打破她的認知。

“喝點水。”董揚佑打斷她的撕開，不知過了多久，奶奶已經在隔壁病床躺着，背對兩人。

孫珠勝搖搖頭不說話，轉而将腦袋貼在他肩膀處，董揚佑放下杯子雙臂一前一後抱住她，右手的手指發抖，“你想和我說什麽？”

孫珠勝只是想要找個人靠一靠，現在身邊只有董揚佑，抓着他衣服袖口，閉上眼睛小聲道：“沒有什麽好說的，就這樣吧。”

就這樣吧，是孫珠勝對這件事的面對，她只能通過沉默認下這件事，只能冷淡地接受自己所規劃的人生走向別的道路，只能依靠着董揚佑尋找到安慰。

董揚佑緊緊地抱着她，腿放在床上發麻也不松，鼻尖抵着她頭頂，消毒水的味道讓人不适，卻悄悄地聞慣了。

“珠珠，要是想哭就哭吧，我在這裏。”董揚佑輕聲哄道，不希望她在心裏憋壞，碰到這樣的事情，身體上的折磨并沒有那麽重要，反而是心理上的承受會成為壓垮她精神的石頭。

孫珠勝擡頭望着他，因為她這句話，本來還能夠憋住的眼淚，情不自禁地掉落，董揚佑低頭抵着她額頭，指腹小心地擦掉臉頰上掉不下來的淚水，溫柔的目光讓她閃躲不及，直勾勾的看着就再也沒有移開。

“不要因為這件事否定了自己，也不要認為自己就這樣了吧，每個人都會有無數種可能，珠珠，這條路不适合我們就換一個，沒有關系，我和奶奶都在你身邊，不要怕。”

如果沒有董揚佑的安慰，或許那滴淚結束後就不會再心痛，可正是因為他的話，讓人在放棄之後好像又有了勇氣繼續生活下去，而不是活在了被人定義的世界中，從而去做着自己心來沒想過的事情，在其中繼續尋找到生命的意義讓她變得更加堅強。

沒有什麽比活着更重要，這是奶奶對孫珠勝最大的願望，經歷了這件事，只希望她振作起來，努力的像個普通人繼續生活，不要因為缺少了一條小腿而認為自己比別人差，和別人有着身體上的定義，這個缺陷是真實存在的，但缺陷的存在不會影響到任何事物，她依舊可以繼續讀書，可以做想做的事情，如何去将缺點掩蓋，成為最應該做的事情，也是她目前人生中要面對和改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