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無覓風·21
無覓風·21
院子裏的桂花樹高大挺拔,幾乎與房屋齊高,陳希風與趙若明穿過回廊走向花廳,一陣風吹過,就有黃花撲漱漱落了他們滿頭。
花廳裏有三個人,兩人侍立一人坐着,陳希風一眼望見坐着的閻鐘羽,心中先是一奇:真有人的眼睛能像墨一樣黑?随即又一愣,因為坐着的這個人不僅看起來太年輕,而且還坐在輪椅上,夜航樓之主竟身有殘疾!閻鐘羽擡眼和陳希風四目相交,他漆黑的眼中含冰凝雪,讓陳希風心頭一涼。
趙若明的聲音在此時響起:“慕之,來見過樓主。”
霎時間冰消雪隐,閻鐘羽微微一笑,問:“陳希風?”陳希風猶豫了一下,像模像樣行了個抱拳禮,道:“是,陳希風見過樓主。”
閻鐘羽面上笑意更深,又道:“懷刃堂主人?”
雖然知道行舟書齋與成文書館都是夜航樓的産業,面前這位是真正的幕後大老板,能叫破他這重身份正常的很。但被人當面這麽稱呼,陳希風還是有些羞赧,不太自在地應道:“也是。”
閻鐘羽看着陳希風,漆黑的眼裏有一種奇異的神采,他慢慢道:“我與君子素未謀面,但神交已久,今日有緣得見,有一個問題想請您賜教。”
陳希風聽閻鐘羽說地鄭重,不由得也正色道:“樓主言重,在下知無不言。”
閻鐘羽問:“《游刃客傳》裏,白馬客與商問秋在點星湖喝完酒,白馬客說了什麽?”
許多作者雖然寫了書,但未必記得自己書中的細枝末節,陳希風以為大老板要考校自己,不假思索答出:“你要是瞧得起我,就與我交個朋友。”這一句答完,他立時會意,擡眼去看閻鐘羽。
閻鐘羽笑吟吟地說:“瞧得起瞧得起,我很瞧得起你。”
陳希風啞然失笑,應道:“那承蒙您瞧得起。”他暗想:這是個可怕的人,也很有趣,有趣的部分比可怕的部分多一些。
趙若明識相告退,閻鐘羽請陳希風坐下,陳希風将今日記好的那部分對戰呈給閻鐘羽看,閻鐘羽翻閱完畢,贊道:“雖然不全,但足見慕之功底。”他毫不掩飾對陳希風的好感。
被人欣賞總是愉快的,陳希風心中雖有疑惑,卻也投桃報李地對閻鐘羽有了好感,問:“那在下能勝任觀察使一職嗎?”
閻鐘羽颔首道:“自然,你當不得還有誰當得?”言罷,他自袖中取出一個小木盒,揭開盒蓋放在案上,盒中是一枚溫潤剔透的白玉令,中間镂雕了一個篆體“察”,周圍纏着繁複花紋。閻鐘羽将木盒推到陳希風手邊,道:“這是觀察使令,請慕之收好,憑此可在夜航樓任一産業差使仆役支取金銀。”
陳希風之前聽趙若明提過此事,知道這枚玉令是所有觀察使人手一個,便謝過閻鐘羽,将木盒收好。他看着閻鐘羽,心裏憋了一個問題,這位樓主大人看起來很年輕,而且與陸兼那種練功所致的駐顏不同,閻鐘羽的聲音、舉止、神态,都完全像一個真正的年輕人,但據他從趙若明那裏聽到的說法,夜航樓十二年前就已成立,九年前編撰了三色譜。
閻鐘羽是何許人也,看陳希風一直不說話,便道:“慕之有話要說嗎?”
陳希風再三思忖,決定說地迂回一些:“我想樓主的武功一定十分厲害。”
豈料他這句話一出,花廳內的氣氛陡然一變,閻鐘羽身後那兩名木樁子一樣的護衛目光灼灼地看向陳希風。
陳希風被那兩人古怪的目光看地頭皮發麻,正欲說話,閻鐘羽已溫聲道:“要讓慕之失望了,我并沒有學過武功。”
陳希風大感詫異,對閻鐘羽生出一點親切,笑道:“這有什麽好失望,我自己不會武功啊,只是既然樓主沒學過功夫,那也不會習武之人的駐顏妙術了?請再恕我冒昧,請教樓主年齒?”
閻鐘羽明白了陳希風在好奇什麽,答道:“我長慕之五歲。”
陳希風今年二十有四,閻鐘羽就是二十九歲,那這個人十七歲時就建立了夜航樓,二十歲編撰了三色譜!陳希風想了想自己十七歲和二十歲,他十七歲時在負箧游學,二十歲第一次會試落榜。陳希風一時失語,常言道人比人得死,貨比貨要扔,近兩年他越發感覺自己是天底下最平庸無能的一個人。
越想越頹,還是說回正事,陳希風道:“我聽趙先生說過,任觀察使之後,是由樓主分派到各地記錄戰局,不知樓主是否已有打算,将我派往何處?”
閻鐘羽聞弦歌而知雅意,反問:“慕之心中是否已有了去處呢?”
陳希風厚着臉皮說:“我想瞧一瞧,十月初嘉定州梁小茵與陶仲商的比試。”
閻鐘羽的笑容一淡,問:“慕之的圍棋下得如何?”
話題說變就變,陳希風有點莫名其妙,不過這個問題到問到了他的長項。他圍棋師承國手朱熊,不敢說天下無敵也是罕有敵手,會試落榜後祖父還訓過他:“一身邪慧,經史子集不耐煩翻,稗官野史過目不忘,你下棋下得再好,下得出功名嗎?”此時當着閻鐘羽,陳希風還是含蓄地說:“尚可。”
閻鐘羽道:“我棋藝也是尚可,這樣我們手談一局,慕之勝了我就讓你得償所願。”
陳希風許久沒下棋了,立刻來了興致,道:“請賜教。”
閻鐘羽吩咐人擺上棋盤,兩人棋力都是“尚可”,便猜先讓閻鐘羽執黑先行。
暮色四合,這一局下了一個多時辰,陳希風與閻鐘羽都專注于棋局,如此清爽的秋夜,兩人額上竟有細密汗珠。
閻鐘羽凝神落子長了一手,黑棋殺出重圍立地成活,陳希風長長吐出一口氣,與閻鐘羽對視一眼,兩人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一句話:這也叫尚可???
陳希風的棋風巧,閻鐘羽的棋風狠,兩人對局正是棋逢對手,一子都馬虎不得,下到現在才不過行棋至半,陳希風稍落下風,但勝負仍舊難料。
陳希風手中捏着一枚白子反複把玩,眉頭緊蹙,思索下一子落在何處。門外忽然走進一名穿着春藍色裙衫的少女,她走到閻鐘羽身邊,俯身在閻鐘羽耳邊說了幾句話,閻鐘羽點了下頭,向陳希風道:“今日不巧,出了點事,這局棋恐怕下不完了。”
陳希風戰地正酣,脫口道:“這還沒有分出勝負啊!”說完他頓覺不好,立刻改口:“在下的意思是,大事為重,恭送樓主。”
閻鐘羽看了眼棋局,神色有些可惜,道:“是還沒有分出勝負,這局暫且擱下,勝負改日再分,至于嘉定州那一場,就由慕之記錄。”
陳希風很知好歹,他察覺出閻鐘羽對他很看重,與《游刃客傳》有關,但絕不只因為一本話本,他心中疑惑更深,但還是立刻道:“多謝樓主。”
行舟書齋門前已亮起了燈籠,聶雙将閻鐘羽推到馬車前,那馬車構造奇特,兩側車壁可以搭下成梯,讓聶雙将坐在輪椅上的閻鐘羽推進車廂。車廂內空間寬闊,聶雙與一名護衛在內服侍閻鐘羽,另一名護衛在外駕車。
馬車還未起行,聶雙跪在閻鐘羽身側,用一張絹帕為他擦汗。閻鐘羽閉着眼似在養神,他道:“聶雙,你出去駕車,把他換進來。”聶雙微微一愣,沉默地起身出了車廂,片刻後另一名護衛走進車廂。
閻鐘羽說:“摘下面具,你們自己挖掉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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