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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9章 晉江正版閱讀
兩人牽着驢前行, 眼見大街上青慘慘白茫茫,一片恐怖無人,沒想到一條素淨的長衫, 站在一戶人家外面, 背着手正看些什麽。
時書:“總算見到個活人了, 只是這背影怎麽看着眼熟啊?”
待轉過臉,時書驚訝:“林太醫?”
竟是林養春!
林養春笑了:“原來是你倆麽, 好好好,又來一對送命人。也是,放着東都世子府的安逸日子不過,來自找苦吃。”
時書好奇:“你不也在這裏,你在看什麽?”
林養春:“看死人啊。聽說這裏有人剛死,我來看看,是個什麽死法,死成了什麽樣子。”
時書一下後退了一步,心裏發麻,退到謝無熾身旁:“什麽死法?”
“死前冷熱交替,胸腔疼痛, 內出血,神智錯亂。死後七竅流血, 面黃肌瘦, 苔白如積粉。”
時書留意到, 林養春的精神狀态不太好,似乎積勞成疾,手裏抓着一束草藥, 比在世子府時幹瘦憔悴:“今天看了一百個死人,都是這樣的死法!瘴疠鬼毒之氣!這舒康府有十餘萬人, 城外還有數十萬人上百萬人,閻王爺的生死簿忽然勾銷這麽多名字,哈哈哈,我林養春當了一輩子的大夫,有生之年,竟能遇到如此慘事!”
“啪”,林養春竟然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
“為什麽打自己?你救不了他們……可這也怪不了了你……”
時書被震懾在原地。他想往前走,擡頭,對上謝無熾沉如水的臉。
來的路上,見了許多流民和屍體,時書并不覺得絕望,戰役已過,接下來便是修生養息。但林養春這番話,給他山雨欲來風滿樓,大難即将臨頭。
謝無熾:“林太醫,不要過分自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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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責,我這庸醫怎敢自責……你們沒地方住?跟我來。”
灰蒙蒙夜霧中,同他從小門進了一方寫着醫藥局的四合院內。林養春開了間房門便撒手而去:“你倆住這兒吧,有空了來幫我磨藥撿藥,太多病人,局裏那點人根本不夠用。”
時書:“好,我有空一定來幫你。”
古樸清幽的後院客房,從東都趕路到舒康府,有了遮風擋雨能休息的歇腳處。時書心裏頭安靜了下來,坐到桌子旁想喝水:“沒想到林太醫,專門從東都趕來這裏救人啊,真是個好醫生。”
“生水,不要喝。”
謝無熾奪去了他手裏的水杯:“我去燒開水,從現在起,不要亂吃東西,亂喝東西。”
“為了防止染上這個鬼毒?好……不會亂喝了。”
時書手一頓,拿水囊喝剩下的。
院落與前庭隔着一段距離,但隐約有聲音傳來。時書仔細聽了片刻,才辨認出是“好疼啊好疼啊”“哎喲……”“我的腿我的腿!”“大夫求你救救我!”“好疼好疼”“我爹呢?死了嗎?”一類的慘叫。
時書自語:“整座舒康府城安靜如死,唯有醫藥局哭聲震天……”
幽暗的燈光,照在時書白皙的臉,在眼睫下染了淡淡陰影。時書吃過了飯站起身,嘆氣:“謝無熾,這誰能坐得住啊?我去前院看看,能不能幫上什麽忙。”
謝無熾:“不休息?”
時書:“我不累,等我累了再回來,實在是聽不下去了。你睡覺吧,晚上回來我會輕點聲,不打擾你。”
謝無熾:“一刻也閑不住?”
時書:“反正我也沒事幹。”
謝無熾手挾着茶杯,閉上眼呼吸了一下,起身:“一起。走之前,拿布帛把口鼻掩上。”
時書站在原地,謝無熾從包袱取出先前買的布紗,上來一層一層繞在了時書的口鼻,纏繞之後,黑眸才一應:“去。”
-
時書走到前院,但見燭火幽暗,不僅僅是擔架上,院子和走廊下也躺着病人,用紗布一圈一圈纏住頭顱,或者是吊着半條腿,還有直挺挺躺地上的。
官兵來回走動,見人死了便拖出去,大夫在開藥,衙役在搬藥切藥熬藥,十分忙碌倉促。
門口,有人等着擡一副擔架,時書上前:“兄弟,我來幫忙。”
“行,來吧。”
時書:“嘿!”
剛一發力,雙臂都在顫抖。對面的兄弟笑了:“小弟,死人可是很沉的,沒點力氣還真擡不動。”
“……”時書看到布帛下蒼白的腳,“屍體都擡到哪兒去呢?”
“先擡車上去,再拉到城外,一把火燒了。”
時書:“原來是這樣。”
時書跟着他一路走,走到了停着馬車的地方,像草垛一樣,摞着的全是屍體。黑夜中,将士們都等着,看數量夠了便把車拉走。
“擡他的腳。”
時書呼吸了一下,擡着腳,和對方一下把屍體甩了上去。對方說:“好了,謝謝你啊!小兄弟。”
“沒事沒事,不客氣。”時書說完,只覺得雙手冰涼,匆匆忙忙往回跑,到水井旁去洗手。
燈光晃着眼睛,一只飛蛾撞晃了燈火。時書在這種氛圍中,感覺到有點麻木了,他回了走廊下,被林養春抓住,說:“這些柴胡,全都切成片放罐子裏熬去,刻不容緩!”
很大一捆的草藥,時書點了點頭,試鍘刀很快上手,将柴胡的根莖送進去,切出外棕內白的薄片後,放到瓦罐子裏煎煮。
接下來的幾天都是這樣,謝無熾不在醫藥局,他和世子府的幕僚彙合後,有應酬,并暗中調查民叛的原因。
時書則天天在醫藥局熬藥。
“——砰。”蓋子落到罐身。
時書猛地睜開眼,眼睛有點模糊,連忙撚起蓋子:“好了,這罐藥好了。”
林養春:“給堂屋中間那人喝,先涼涼。”
“好。”時書用帕子包着藥,穿過匆匆的人群走到堂屋中間,一方草席上躺着一個人,身材高大,骨骼粗壯,腰間系着窄窄的帶子,據說是今天剛從軍隊裏運送來的人。
“軍隊,軍隊裏送來的病人……”
時書端着藥碗走近,這男人滿臉蒼白,胡子拉碴,嘴唇朱紫色,一看便是十分虛弱的病人才有的蒼白。時書喊他:“大兄弟,喝藥了?”
沒有回應。
時書:“兄弟,快醒醒,你該喝藥了。”
近日出門,謝無熾不僅用布帛将他的臉捂得緊緊實實,連手指頭也不放過,全用布帛纏繞。時書在男人的肩膀輕輕拍了一下。
男人醒了,六月天氣,卻冷得渾身篩糠一樣發抖,他看了一眼時書,眼睛變得通紅,猛地伸出手攥住他的手腕。
力大無窮,時書在摔倒前連忙把藥放下,對方撕扯着他:“媳婦兒,冷啊,真冷。你且回,不要給我送飯來了。”
“我馬上過了河,都不知道幾時能回,我要死在邊防。你另找個男人嫁了。”
“快走,快走……”
“這裏全是死人啊——”
時書:“兄弟,我知道你想老婆了,快喝藥吧,快好起來,回去見你老婆!”
“走吧,別想我了。”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時書抓起藥碗:“喝藥喝藥,兄弟,祝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
時書被拉扯着,對方明明冷,但發燒又燒糊塗了。時書剛要伸手去扣對方的齒關灌藥,後背,一雙手裹着腰把他拎了起來。
“誰誰誰!”時書撲騰。
謝無熾不知幾時回來了,頭戴一頂竹編的笠帽,青絲被裹在一層一層的紗布下,單手取下那鬥笠,浮着青筋瘦削而粗大的腕骨,恰好一只放在頭頂,一只卡在他腰間。
謝無熾半垂下目光,一言未發地看他,順手将男人撕扯時書的手扯開。
“我回來,正好過來看你。”
時書:“謝無熾,你來得正好。你把他按住,我要灌藥!”
七手八腳終于把藥喂給這人喝了,時書額頭冒汗,坐在地上:“終于好了。”
謝無熾:“今天要不要早些走?府院擺置了酒席,宴請我們吃飯。”
時書:“我不去,和他們說不上來話,還不如在醫藥局待着,這裏好多人等着我喂藥,很忙。”
“今晚幾點回來?”
“恐怕很晚,林養春說舒康府招了瘟,要請傩神,趙公明還有鐘馗,讓我扮演花童。”
“你扮花童?”
“對,就是往頭上插很多花,拿一盆水邊走邊灑,将整座舒康府都走一遍,驅逐瘴疠鬼毒。你也懂,這種情況下,大家不得不相信鬼神了。”
謝無熾:“呵。”
時書:“你呵什麽?”
謝無熾視線從他身上舔過:“你扮花童合适,很漂亮。”
“但拜神,沒有用。”
時書回到屋檐下切藥材,說:“誰知道有沒有用了,求神也是一種上進,沒有希望的時候,神明是唯一的希望。”
時書的手指讓紗布裹着,指尖,滲透出了斑斑的紅鏽。謝無熾盯着他的指尖,嗓子啞:“切藥,切到手指了?”
“不是,鍘刀太磨手,磨破皮流血了。英勇的證明。”
謝無熾垂眼,安靜了片刻。
藥草旁放着花冠,時書上街巡游過兩次了,得空取來戴到頭頂:“給你看看,花冠長這樣。”
謝無熾靠着梁柱,側過頭看他片刻。
春天,一切美好的草與花的桂冠,紮了滿滿的一簇,當繁花似錦戴到頭頂時,襯得時書白皙的臉更剔透,對人一笑,甜得灼目。
謝無熾單手架着一把長劍,松散地靠在梁上。扪心自問,他并不算什麽好人,天下的死活,又與他有何幹系。
謝無熾漆黑的眸子靜靜看他片刻,理智裏聲音,有些事不要插手的好,淌了渾水會付出代價。于是這些日子,暗中走訪舒康府,眼見家家陳屍,他心中的天秤仍在持平之中,沒想過偏袒任何一方。
眼前,時書給他看了花冠,取下,抓了把草藥放到刀口切成碎片。
謝無熾送出刀鞘,輕輕擡起他下颌。
時書睜眼,俊秀無雙的少年臉:“你幹什麽?謝無熾,把你的劍拿開。”
“小花童。”
謝無熾嗓音平靜收斂,似有咂摸深意:“想少死人,別求神。”
“——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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