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救火

第6章 救火

宣榕聰明就聰明在明白自己斤兩,審時度勢,從不逞強。

她聞言不假思索跨步上馬,溫聲道:“拜托了。”

又将幂籬摘下扔向容松,語速極快:“阿松,你去通知昔大人。阿渡,你輕功好,走直路先去一探究竟,立刻救人,但量力而行,不要勉強。”

說着,她熟練地一夾馬肚,對耶律堯示意:“走!”

耶律堯靜靜等着她吩咐完,方才舌尖一卷,嘹厲的哨音喚來那只盤旋許久的鷹。

展翅幾乎有成年男子高的鷹,在長街上破空而行,先行一步驅散開擁擠的人潮。

猶如權杖劈海,硬生生開出一條兩馬并駕的空路。

宣榕:“……”

怎麽這位兄臺也在!

但仰仗于玄鷹兄,兩人前進自如,不出片刻就離開擁擠的鬧市區,直奔城南。

耶律堯單手替她控着缰繩,精準避開行人,忽然問了句:“你住在南巷?”

宣榕心不在焉應道:“嗯。”

她在想起火原因——秋季幹燥,西北尤其。想必哪處柴火沒看住……

沒想到,耶律堯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順手撂下個炸雷:“前日,我剛到瓜州,碰上婚喜。有頂花轎從南巷出來,被敲鑼打鼓擡進某個大宅院裏。當時聽街上人說縣爺公子納的是‘容姑娘’,現在想來……或許是你?”

宣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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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微微瞪大了眼,罥煙眉輕蹙,向來風輕雲淡的清冷面容,終于出現了幾分算得上“怔愣”的神色,嚴絲合縫的菩薩像都生了裂隙。

耶律堯側頭瞥了她一眼,瞧着新鮮,饒有興致地笑哼道:

“真是?啧,白龍魚服,慘遭蝦戲啊。”

“……荒唐。”電光石火間,宣榕捋清楚了前因後果,羽睫一顫,“曹孟行事太放肆了。今日大火說不定也與他有關——”

宣榕頓了頓,垂眸,看着面前耶律堯橫過來的,穩穩地攥着缰繩的手,右手上仍纏着幾圈白紗布,隐有藥味。

再往上,銀白色護腕反射灼灼陽光,照得她眸色恍若琉璃。

若真是曹孟指使的,說實話,不好辦。

郡縣制下,皇權不下縣,縣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注1】。可以說,當地縣丞就是老天爺,說話分量比千裏之外的帝王重多了。

曹縣令再怎麽為官清正,真會按律處置兒子不成?

耶律堯像是随口一問:“若真如此,你待如何?”

她眸光寸寸冷下:“該怎麽來怎麽來。按照齊律,放火燒官邸或私宅,徒刑三年。損失超過五匹,流放三千裏,損失超過十匹,處絞刑。若有人員傷亡,按謀殺論處。”【注2】

耶律堯舔了舔後牙槽,無聲一笑。

若是尋常王孫貴族,被人如此對待,不說殺人洩憤,起碼也得動用私權,以滿足“高人一等”的優越感。

可她倒好,行事克制至極。

看來傳聞一年前,她與素有酷吏之名的青年官員季檀交好,不顧滿朝反對,支持其修訂刑律大典……

并非空穴來風。

*

約莫半刻鐘後,兩人就暢通無阻抵達南巷口。

這條巷道四通八達,裏面坐落不少民宅。俨然密集,火勢很容易蔓延。

離得近了,刺鼻的焦炭味道混合熱浪撲面而來,噼裏啪啦聲響裏,濃煙滾滾,火光滔天。

深秋的天,也熏烤得人後背冒汗。

容渡飛檐走壁而來,到的比宣榕還要快點。

他早已孤身入室又掠牆而出,左手拎着個吓傻的小男孩,懷裏抱着個要哭不哭的小丫頭。

小丫頭被熏得烏漆嘛黑,在見到宣榕的那刻,終于忍不住放聲嚎啕:“容姐姐……姚二哥他們、他們還在裏面……”

“嗯別怕。”宣榕安撫地摸了摸小丫頭後腦勺,将目光轉向容渡,“情況如何?”

容渡小臂和肩側已有明顯燒傷,他眉也不皺,将兩個孩子平穩放到地上,一板一眼道:

“起火點三處,圍宅而起,不好辦。老人小孩被困在最裏面主宅,郡主,我再進去……”

“宅院多樹,你進去就出不來了。”一摸,兩個小孩兒身上濕漉漉的,宣榕猜測主宅邊的水缸派上了用場,那大概還能拖半盞茶時辰,便制止他的冒進,“這火得從外面滅——這麽久,鄰裏鄉親沒人幫忙?”

容渡不像容松,不是呼天搶地求人救火的性子,現在才反應過來不對勁。

他遲疑地掃了眼圍觀人群,百姓們或竊竊私語,或眼露畏懼。

有幾個想上步相助或是回去拎桶,被旁邊人扯住搖了搖頭。

順着他們瑟縮的眼神望去,四五個青衣衙役隐沒在人群裏,虎視眈眈注視着他們。

容渡火氣噌得就上來了,想也沒想走過去,三下五除二地将這幾人揪出來,打趴在地。

同時喝道:“去拿桶挑水救火啊!一旦蔓延開來,誰家不遭殃?!”

百姓剛要有所動作,被容渡踩着臉的一個衙役,擡起手指向人群,口齒不清地威脅道:“窩堪雖敢!遭死!”

“啪嗒”一聲,他那只手也被容渡踩在了腳下。

“……”

在衆人面面相觑的寂靜裏,宣榕攬住兩個小孩,輕聲道:“鄉親們不用擔心,随我而來的幾位都是州郡軍裏的百戶,回去便和太守如實禀報,不會讓百姓受委屈的——還請各位鄉鄰救救宅院裏的人,事後必有重謝。”

許是容渡武力值太有說服力,襯得衙役們的威脅格外蒼白。

又或許是宣榕神情懇切,在場不少鄰裏都受過她恩惠,于心不忍,小部分人一哄而散去找家夥事救火。

剩下的還在猶豫。

直到由遠及近、飛磚踏瓦,有人踩着房頂過來。

單看穿着,褐衣短打,像是尋常小販,但腳步極穩,肩上扛着個麻袋也如履平地

,靠得近了,衆人才發現麻袋會動,再一看——

一個頭發淩亂的公子從麻袋裏探出腦袋,聲嘶力竭吼道:“救命——!!!”

宣榕:“……”

她眼力好,遠遠的,就能看清這人是方才茶鋪老板,更發現那狼狽不堪的“麻袋”是……曹孟?

耶律堯讓人把曹孟綁過來了?

就在她愣神的空檔,茶鋪店家足尖輕點,立在了附近的牆頭,對耶律堯示意:“主上,問了,确實是他讓人放的火。”

耶律堯正低頭和兩個哭兮兮的蘿蔔頭對視,從他們抓着宣榕裙擺的手上一掃而過,擡起頭,看向等待他下令的手下。

他眉間劃過戾氣:“看我幹什麽?扔進去。”

又像是想起什麽,補了句:“找個好點的地方,別讓他死了。”

一牆之隔,烈焰滔天。

幹淨利落的一聲撲通聲,麻袋被扔了進去。

殺豬般的嚎叫應聲而起。

耶律堯在慘叫聲裏,滿意地唇角一勾,側過頭,對曹家人馬道:“現在統一戰線了,沒別的意見了吧?”

“……”他們哪裏還敢有別的意見。

家丁和衙役們一邊嚎着“少爺”,一邊從地上掙紮爬起,四肢不調地撲棱着,焦頭爛額去救火。

不僅不攔着旁人了,甚至趕着百姓去挑水。

場面一度滑稽而混亂。

但得益于這支“督軍”,火滅得很快。

本來越燒越旺的火苗,頃刻散了個幹淨。

昔詠匆匆趕到時,正好看見宣榕攙着個腿腳不便的老太走出,連忙上前接過差事:“您歇着,我來。”

宣榕将老太太托付給她,低聲道:“曹孟放的火。後續審判可能有點難,需要從隴西調人過來。或者将人帶去州府。”

曹縣令瞧着明事理——但真的明事理,能養出這麽個無法無天的兒子嗎?

瓜州縣不可能審得了這起縱火案。

昔詠一震,戾氣湧上她冷厲的臉,她強壓怒火道:“屬下來處理。您這幾日舟車勞頓,先去歇會兒。安置好人後,屬下就去把曹孟‘請’來。”

聞言,宣榕沉默片刻,擡手一指不遠處,熏黑的草地上,一個毛蟲一般的麻袋在蠕動。他似乎嘗試悄悄逃跑,又被那位褐衣短打的店家給拽了回來。

宣榕有些一言難盡般道:“……不用請了,人在這裏。”

昔詠:“???”

許是昔詠眼神太過悚然,宣榕簡短解釋了幾句,才向不遠處的桂花樹走去。

滿園皆枯槁,唯獨這株桂花樹,只被燒了半邊。

像是美人挂了半面妝。

幸存的枝丫上,完好無損挂着花串,朱砂一般顏色,香味四溢。

孩子們都在這邊,耶律堯也在。

他正半蹲下來,被那群本該驚魂不定的孩子們圍住。

這些小蘿蔔頭們時不時發出一聲驚嘆。

宣榕在一片“哇哦”聲裏靠近,一瞧,耶律堯攤開的左手掌心裏一點碧翠色,正是那條劇毒竹葉青。

小蛇正盡職盡責地賣力表演,堂堂毒物,扭得那叫一個妖嬈。

差點沒把自己纏成麻花。

宣榕:“……”

可真熱鬧。

看到她過來,早就破涕為笑的十來個孩子,七嘴八舌把她圍了起來:“容姐姐!堯哥哥給我們變戲法!!!”

“好厲害啊,容姐姐你會嗎?”

“嗚嗚姐姐,我以後也能學戲法嗎?比讀書有意思多啦!”

宣榕無奈笑道:“我不會。”

又道:“雜耍藝人很累,但若是有機會,你也可以試試。看自己到底喜不喜歡。做什麽營生都行,只要你能開心。”

而耶律堯見沒了觀衆,便掌心一攏,讓竹葉青纏回拇指,順勢起身,問道:“可有傷亡?”

“救得及時,并無。”宣榕輕輕搖頭。

傍晚時分夕陽漸斜,清風卷走殘熱、吹去灰屑。

在随風搖曳的桂花串下,她眉眼精致如畫,唇角含笑,鄭重道:“這次多謝你,耶律。鬼谷之事,我會盡力為之。”

耶律堯垂眸靜靜看着她,濃密長睫下雙眸漆黑,瞧不出在想什麽。

半晌,才懶洋洋地道:“交易罷了,不必言謝。多替我美言幾句就行。”

*

将受驚的童叟安置好,昔詠大步流星走來。

宣榕知道,這位從小兵做起的指揮使大人,脾氣不算好。

曾在軍中為帥時,幹脆利落斬了三個違抗軍令的高官子弟。何況區區一個曹孟。

果然,她直接走到曹孟跟前,直接拎着系了死結的麻袋口,将他拖到老人們面前,一腳踹在他膝窩上,将他踹得跪地。

昔詠疾言厲色道:“跪下,給這些差點被你害死的人磕頭道歉!”

曹孟在瓜州章臺走馬,堪稱一霸。

這些年邁的老人們自然聽說過,怕他報複,忙不疊避開來。

曹孟本來怕得幾近昏厥,見狀,膽量回來幾分:“呸,這群賤民,死了也是死了,活着還浪費糧食。你們識相的話,現在求饒還來得及——我大伯明兒可就要領兵來瓜州巡邏了。”

他惡狠狠道:“他可是軍中都尉,掌管隴西駐軍的!”

他這話不說還好,一說,昔詠更是勃然大怒:“威脅誰呢?今日就算皇帝老兒來了都不好使!”

宣榕:“……”

耶律堯在旁邊抱臂看戲,聞言,笑得樂不可支,側過頭壓低聲問道:“聽說昔詠上朝時,當廷嗆你舅對于軍務一竅不通?真的假的?”

“……嗯,她舌戰群儒。”爹爹都被罵過。

宣榕并不是很想回答這種問題,含糊應了聲,按了按發疼的眉心,擡高聲音道,“昔大人,老人家們不一定樂意見到他。你別勉強了。把他……”

宣榕話音頓住。

因為她看到本來嚣張不已、張口欲駁的曹孟,神色僵了僵。

緊接着,裹在麻袋裏的男人直愣愣倒在地上,像是一具被凍在冰川的屍體,雙目大睜,悄無聲息咽了氣。

“起來,我那腳沒使內力。”昔詠本以為他裝死,用足尖輕輕撥了一下,才意識到不對,反手拔劍,将裹袋劃開。

裏面,草包公子着錦衣,穿綢靴,但這具錦衣玉食的身體僵硬,手腕和脖頸處裸露的肌膚脈搏,暈染開肉眼可見的黑色——

見識過各種死人的三位侍衛,立刻将眸光對準耶律堯。

耶律堯眉心微蹙,不動聲色道:“中毒。但與我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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