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長明

第47章 長明

簡陋的一方藥攤, 懸挂杏林黃布幡,端方的“義診”墨字浸透雨水,愈發厚重沉凝。

雨聲滴答作響, 木板搭湊的桌案後,藥爐滋滋冒氣。

穿過蒸汽, 宣榕走上前來, 這幾天接待的病人不下五百, 她打招呼打得滾瓜爛熟:“何病?要什麽?方便幾天來一趟?”

少年微頓:“一點割傷, 金瘡藥,之後來不了。”

宣榕應了一聲:“好,稍等。我給你拿。”

她彎下腰, 從側邊琳琅滿目的櫃盒裏,準确找到外用藥的隔間。

裏面是油紙包分裝好的藥, 每份一天用量, 用小繩紮了結。

她想了想, 取了三份,走回案臺, 隔着極窄的橫木遞入雨中:“三天的,普通外傷基本能止血了, 你是山上獵戶嗎?”

離得近了, 才發現這人身量頗高, 肌理輪廓有力,年紀介乎少年和青年之間, 唇形優美但鋒若刀刃, 下颚線條比一般人更緊致銳利, 擱在面相裏,是個孤寡冷情的絕相——

“絕相”少年把藥接了過去, 似是沒料到她如此猜測身份,半晌才道:“……是。”

宣榕叮囑道:“這幾天落雨潮濕,傷口易化膿,多加小心。”

少年“嗯”了聲,左手拎藥,轉過身要離去。下半張側臉的弧度,在雨霧裏若隐若現,居然有幾分熟悉。

宣榕心中咯噔一聲,下意識伸出手,道:“等……”

眼見他腳步頓住,疑似要轉身,她反應過來:轉過身後呢?說你長得像一位有過幾面之緣的死者?能否摘下鬥笠讓我看一眼?

這既傻又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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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榕當機立斷,手掌上揚,探入雨中,在他視線死角處,按下鬥笠的後半邊緣,想要挑翻他鬥笠。

竹笠濕滑,翻飛稍許,就被一只紮了繃帶的右手按住。

穩如泰山,一動未動。

和練家子比速度,宣榕一敗塗地。

好在,少年似是以為她誤觸,并未在意,側過身問道:“還有何事?”

“……”宣榕挫敗,她不擅長撒謊,天人交戰半天,實話實說:“……你和我認識的一個人長得很像,可以……摘下鬥笠讓我看一眼嗎?當然!要是不方便就算了,是我冒犯。”

看不清少年表情,但此話一出,他唇瓣微抿,這不是個愉快的預示。他淡淡問道:“什麽人?”

宣榕想了半天,沒找到合适的形容。他們不算熟悉,不是朋友,萍水相逢,每次都是她自作主張橫插一腳,最後想起,用以蓋棺定論的第一念頭,居然是“已故之人”。

宣榕有些沮喪,遲遲未語。這在少年眼底似乎有別樣解釋,他嗓音沙啞,分辨不出情緒,問道:“害你不順的仇人,還是恩将仇報的小人?”

宣榕搖了搖頭:“……一位遠走他鄉的亡人。”

“……”

少年沉默良久,緩緩摘下鬥笠。

一張平凡無奇的臉,最多只能算得上周正,和那位濃墨重彩的容貌簡直是毫無關系。

雨水順着他的眉峰滾落,少年眸若點漆,沉凝着注視她:“那現在呢?還像麽?”

宣榕:“……”完全不像。

她愧疚道:“一時看岔,實在抱歉。我……我幫你給右手上藥吧,否則你一個人不好操作。”

說着,她将桌案側邊的簡易轉板推開,示意他進來:“正好雨大,避一避?有幹淨的布巾,把頭發擦一擦也是好的。”

方才他擡手按鬥笠,紗布血跡斑駁,宣榕瞧得真切。

可少年仿佛在雨中生根,半晌不動,就在宣榕疑惑時,他終于擡腳走了進來。

宣榕松了口氣,一指藤椅,招呼他:“坐。”

又踮着腳,在櫃中取了昨日才漿洗過的布巾、幹燥潔淨的紗布,一瓶她自己熬制的清創藥水,宣榕回過頭,見少年還沉默站着,問道:“藤椅在那,上面東西拿掉就好。”

他道:“只有一張。”

宣榕失笑:“沒有傷患病人站着的道理。坐吧。”

他坐了,宣榕自然只好半蹲着,剪開他右手血漬黏結的布條,這才發現傷口深可見骨,便垂下眼簾,小心地清洗塗藥,再用紗布墊了藥物纏上幾圈,手腳麻利地打上結。

她手指纖長柔軟,圓潤如貝。是一雙養尊處優的手。

但指尖和掌心似是生出一點細繭——并非指骨側面的筆繭。

少年挪開視線,擡眸看向遠處,油布棚和桌案橫平豎直,留出一剪澄亮天地,天地裏,行人撐傘走過傾盆大雨,屋檐下鳥雀叽喳奏鳴。

而他像是一抹亡魂,踽踽獨行,被短暫地收留。

“好啦。你回去多注意點,盡量別沾水。”宣榕站起身,一副大功告成的樣子,“我再給你多拿點藥,反正你能來就來,藥肯定越新鮮越好。”

傷口已處理,棚內血味不減反增——他身上必有其他傷。

宣榕站在立櫃前,餘光不動聲色瞥過少年肩胛腰腹,思忖片刻,索性将所有外用藥都裝了個油紙袋,示意他道:“喏,要是來不了,這些也夠你用一兩天了。”

“多謝。”少年點了點頭,沉默地走到桌案邊,将疊好的方巾放在上面。

剛要拎起藥,忽而像是注意到了什麽,輕輕問道:“那是什麽?”

三張寫滿了的油黃紙頁,上蓋鎮紙,但沒被壓住的地方,随風亂舞。

宣榕“啊”了聲,忙碌半天,才想起忘記收它,雨水都把紙角湮濕了。

連忙折起收回懷裏,不好意思地道:“幾個夭折幼童的生辰八字,打算拿回廟宇,點些長明燈超度。”

孩童易生疾,春末是道坎兒。她接觸的人不多,但一個月前下山到如今,

在醫館轉悠時,也遇見過十來位救治未果的嬰孩。詢問家裏人,若其有意,便留了八字,等她登山回寺,便抄經書撰銘文,也算給家長一個慰藉。

至此,紅塵的人世變幻無常,才算在宣榕這裏,拉開序章一角。

少年走時雨已停了,而外出采買的容松容渡,也火急火燎趕了回來。

這兩人如今分工有序,容松性格張揚開朗,負責對外;容渡心細如發,負責賬目。于是,外出時一人笑嘻嘻地賣乖讨價,一人在旁不動聲色心中算賬,倒也勉強能支撐起藥攤運行。

容松走進小棚,興高采烈道:“郡主!您看我帶了什麽好東西回來——”

他張開手,一枚護身符挂在指尖晃蕩,樂呵得不像話:“端午快到了,有辟邪香囊賣,給您,我哥,還有邱明大師都帶了一個。這個荷花蓮紋的給您?”

宣榕很捧場:“好呀。真好看,阿松會挑東西。”

“那是!”容松得意洋洋,“才花了兩枚銅板呢。哎呀,郡主,若非這是義診攤,送藥,咱也不必如此左支右绌,您是學先皇後麽?”

祖母游歷江湖時,也曾沿途義診,給無法支撐藥費的百姓贈送藥物。

每個少年人的成長,起初都是腳踏先輩的足跡,用懵懂孺慕的眼神追逐他們背影,等真正步入世間後,才逐漸走出獨一無二的路。

宣榕笑笑:“不算。但下意識這麽做了。而且,很多人确實不富裕,也有一些人不便取錢看醫。”

容松剛想問:“什麽叫……”

“不方便”三字未出,一聲怒罵就打斷他:“我這婆娘的藥是在你這裏拿的嗎?!”

棚裏,三人回頭,只見濕漉透亮的青石板街道,走來一個壯碩中年男人,大肚便便,猶如屠夫,他像是怒火滔天,将手裏拽的東西一甩,噼裏啪啦的,有人撞上藥攤支架。

油棚癱了一角。還好容松搭得結實,搖搖欲墜但堪堪支撐住。

這時,三人才發現,男人手裏抓的是女人長發——他将自己的妻子推搡了出來!

宣榕臉色登時就冷了,沒搭理他,将顫抖的女子扶起,把她護到身後,這才質問道:“有什麽問題嗎?”

容松認人一把好手,壓低聲提醒:“三街頭上的蔣屠夫。”

蔣屠夫将薄衣袖撸起,露出結實的腱子肉,氣壯如鐘:“自然有,我打她,是她不聽話,想讓她長記性。他娘的這種賤人也配抹藥治傷?傷疤就得留着——”

宣榕面無表情打斷他:“他是您妻子。”

蔣屠夫一臉詫異,想說什麽,但許是看她年紀小,哈哈大笑起來。

笑聲裏,宣榕猜出他未說出口的話意:妻子?妻子不就是用來打的嗎?

“得了,十年生不出一個帶把的。老子沒休掉她,已經算給她天大的臉面了。”笑夠了,蔣屠夫才抹去笑出的淚水,走過來,又要拽女人的頭發,想把她拖走。

宣榕閉眸忍了忍,沒忍住,心一橫,吩咐容松道:“把他打走。”

沒想到,女子一把抓住她手,鼻青臉腫的面容張皇失措,一只眼幾乎成了一條縫隙,小聲哀求:“別……他渾身都是力,打不過的……而且得罪了他,我回去更受罪。”

宣榕覺得不妥:“可是……”

而蔣屠夫似是聽到了妻子的竊竊私語,又是一陣狂笑,笑夠了,吆三喝四對着人多起來的街道喊道:“大家來看啊!我供這婆娘吃婆娘穿,養了她十幾年,她這吃裏扒外的東西,還和外人一起嚼舌頭說我壞話!一天到晚往這邊跑,怎麽,看倆郎君長得俊,想偷人不成?”

這下別說宣榕了,容松和容渡都氣得火冒三丈。容松也捋了衣袖,一拍桌子喝道:“我操!你這人也忒颠倒黑白了吧,你媳婦堂堂正正來我們這拿藥,你一個逛黑窯子還欠人賬款,白睡人家好幾回的潑皮混賬,怎麽好意思說這種話的?!”

容松此人,上得了廟宇高堂,下得了市井街坊,遇禮則禮,遇強則強。

被他一嗆,蔣屠夫臉色陰沉不定,宣榕暗叫不好,他的氣只會灑在妻子身上,便柔聲對女子商量道:“這位姊姊,你和我們上山去住幾天好不好?我在寒山寺暫住。”

女子還是驚慌搖頭:“他氣消不了的,等回去更慘……”

宣榕微怔:“那你住一輩子也可以。”

“……怎麽可能呢?那閑言碎語多少。”女子完全沒把她的話當一回事,苦笑一聲,撥開容松,“我們夫妻間的事,小娘子和小郎君莫管了。”

道義用綱常框定世人。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當局者,很少敢掙脫牢網。

她一步一步走,猶如掙紮的飛蛾,終歸還是落回綱網。

見她又被丈夫推搡着遠去,容松氣道:“他爺爺個鬼!要是在京城,我一刀結果這畜生!!!啊啊啊啊啊好氣!這位夫人怎麽不讓我們插手啊!!!”

容渡一直悶不做聲,終于罕見插了句嘴:“然後呢,阿松。她有仰仗的生存手藝嗎?我們倆在這姑蘇,都無法立刻找到賺錢的門路,何況有個瘋子一樣丈夫的女人?誰敢雇她?而且她也不是那種性情潑辣的,過不了自己那離經叛道的一關。”

容松咬牙切齒:“改明兒我去給他套個麻袋揍他一頓。”

容渡無語看他:“……”半晌:“……加我一個。”

容松鬼鬼祟祟看宣榕一眼,将他哥一拉,也不知去商讨什麽夜黑風高揍人大業了。

宣榕卻陷入沉思,一晚上沒做聲,直到夜間回寺,謄完那幾個孩童的八字,抄完經書,點燃油燈,才對旁邊打盹的小沙彌道:“勞煩師父,若有風吹熄滅,還麻煩您再燃燈火。”

這件小佛堂,燃了一排長明燈。是宣榕這段時日目睹的死者。

底座小牌上,寫着死者姓名生辰。

後面多是些天生不足的早夭孩童,間或幾個突發疾病的老者。唯有第一位,那人年歲正值韶華,比小郡主只大上三歲,燈中火焰随風撲簌,搖搖欲墜。

宣榕便又給那盞燈添了點燈油。

忽然,她察覺不對,燈盞似是稍錯了位置,和前幾日放置的不是同一個地方——之前在佛祖撚花的手下,而非他慈悲的眸前。

像是有人拿起端詳,又放了回去。

她下意識回頭看去,只見夜涼如水,古剎院落樹影婆娑,寧靜祥和。并無人影。

宣榕只能遲疑問小沙彌:“……今兒這間偏殿有人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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