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臨陣脫逃（上）

第六章 臨陣脫逃（上）

淩晨，趁韓俊骁她爸還沒醒的時候，她媽把迷迷糊糊的韓俊骁推出家門。

“你說你回來幹什麽。”她媽半是埋怨半是心疼地說，“回去有錢買火車票嗎？”

“沒有你給我嗎？”韓俊骁清醒過來，怼了她媽一句。她媽就不說話了。韓俊骁知道她媽手裏幾乎沒有什麽私房錢，退休金什麽的都在她爸手裏。

臨走的時候，她媽拉着她的手，突然哽咽了一下，說，“要不，你以後別再回來了。”

韓俊骁沒說話。

“要我是你，我就不回來了。”她媽說。

“那你呢？”韓俊骁問。

“我這輩子就這樣了。”她媽說。

說實話，韓俊骁從小到大并不太關心她媽這輩子到底是什麽樣的，她沒有注意過，似乎和別家的小孩子不同，母親在她的成長中反倒扮演了一個若有似無的角色，負責給她喂飽穿暖，此外沒有什麽特別的功能。

她十二歲小學畢業那年，被評上了校優秀畢業生，在全校表彰大會上驕傲地接過老校長親手頒發的獎狀和禮品。她特意穿了一條最喜歡的白裙子，衣袂飄飄地走上臺，一板一眼地背誦着她爸給她寫好的致謝詞。

離臺子最近的是一二年級的小朋友們，韓俊骁背着背着，就覺得不對勁，不知道那些小孩為什麽都指着她的身後竊笑。她一慌神，背得滾瓜爛熟的致謝詞也想不起來了。就聽底下有一個小孩，特別大聲地說：“優秀畢業生拉褲子啦！”她腦袋一片空白，下意識地扯了一下裙子，往自己身後一看，發現潔白的裙子上，赫然印着黑紅色的一大塊污跡。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麽沖下臺跑回家的，獎狀和禮品全都不要了。她躲進廁所嚎啕大哭，滿腔仇恨地把身上的白裙子撕下來，摔在地上用腳踩，扔進廁所用水沖。

後來的很多年，她都恨她媽當時為什麽不在家。就因為她媽不在家，所以她被她爸從廁所裏揪出來，衣衫不整滿身髒污地在牆角罰站，她爸甚至都沒有意識到她不是拉褲子而是第一次來月經。

那是她記憶裏唯一一次她媽和她爸吵了起來，而不是一看到她爸罰她就躲得遠遠的不聞不問。“別的我什麽都沒管過，我只求你把她當成一個有自尊的女孩看，行不行？”那句話她媽是哭着說的。然後她媽陪她在廁所沖洗，告訴她她沒有拉褲子，不要覺得丢臉。

但是她的臉也丢盡了。唯一慶幸的是之後大家都畢業了，上了初中，韓俊骁還是那個得到衆人羨慕老師誇獎的好學生，除了她自己，沒人會記得她出過的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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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第一次她明白，女孩在成長的過程中，也有事情是需要媽媽來教的，爸爸不行。也是從那時起她開始恨她媽，因為她知道，不管她媽在不在家，她受到的屈辱都不會好到哪裏去。

她媽這輩子就這樣了，但是她呢？她活到三十五歲的這個樣子，還能怪誰呢？

在回京的高鐵上，佳欣不斷地催她改稿子，她硬撐着困倦的眼皮，拿出電腦來趕稿。鄰座坐的是個老太太，看到她抱着電腦工作，就友善地跟她搭話，“我也是去北京看我姑娘，”老太太說，“她天天加班，就像你一樣。你們年輕人啊，為了賺錢，身體健康都不要了，不用這麽拼，多為家裏面父母想想。”

韓俊骁就只能尴尬地笑。

回到北京已快下午六點。雖然已經下班了，但韓俊骁還是直接去了公司。合租房環境不好，她想着正好公司沒人，趁清靜把稿子改完再回去。

進了公司發現李千書的辦公室門開着，裏面有人在聊天，還有笑聲。

她想着如果李千書在，還是打一個招呼，不要偷偷摸摸像做賊一樣，就小心敲了敲門。

“進。”李千書的聲音。

她就推開門，看到辦公室裏不只有李千書，還有一個陌生的女人，淡妝，穿戴得簡約素淨，但很可能是價格不菲但韓俊骁并不認識的什麽牌子。臉頰瘦削，透着一種不怒自威，笑起來卻是眼睛彎彎的，雖然看上去有四十歲左右，但神情裏卻透着不輸年輕女生的生動活潑。兩個人像閨蜜一樣看着手機裏的照片，正說什麽說得起勁，哈哈大笑，看到韓俊骁開門，齊刷刷望向她。

韓俊骁想着自己一天一夜沒休息的臉和沒換的衣服，頓覺無地自容，尴尬地沖李千書點了點頭，“……我回來了，因為稿子沒寫完，想着公司安靜，過來寫完了再走。”

李千書露出她标致的看不出情緒的微笑，說，“這麽用功呀？看來佳欣把你催得太緊了，慢慢來，壓力不要太大。”

韓俊骁只得點頭。

“明天活動的資料我發給你了。”李千書說。

韓俊骁繼續點頭。

“去忙吧。”李千書說。

韓俊骁轉身出門，就聽李千書對旁邊的女人說，“俠姐，那是我新招的助理，還在磨合中。”

“琪琪不幹啦？”女人問。

“回家了。”李千書用一種韓俊骁從來沒聽過的撒嬌聲音說，“都回家了，不幫我幹活，好氣哦。”

看起來李千書和那個女人應該是很親近了。韓俊骁從來沒有想象過李千書這種人也會對朋友這樣親密地說話，就像任性的小女孩一樣。

或許因為自己從來就不是她的朋友。

第二天的活動是由高校人文協會和多家新媒體聯合主辦的一個文化沙龍，邀請了李千書這樣的年輕媒體人，也邀請了在高校任教的文化學者，算是一次跨界 KOL 們的思想碰撞。

候場的時候李千書讓韓俊骁坐在自己身邊，看着手機裏的流程，似是不經意地說，“昨天給你發的資料看了沒？”

“看了。”韓俊骁連忙答，生怕李千書說她不稱職。但實際上她這個助理坐在這也确實不知道幹什麽。琪琪是個八爪魚，什麽活都能幹，她就是寄居蟹，占着坑也沒什麽用。

“哦，就是跟你說一聲，”李千書一邊拿出小鏡子照着自己的妝容，一邊輕聲說，“有個嘉賓臨時不能來缺席了，據說是換了別人。”

“哦。”韓俊骁莫名其妙地應了聲，不知道這件事和她有什麽關系。

李千書就沖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正好工作人員過來叫她，她就起身到臺上去了。

韓俊骁正在奇怪，看到嘉賓一一上場落座，她立刻就明白為什麽李千書要那麽說了。

李千書身旁坐着的人，是她五年沒見但是再熟悉不過的，她的博士生導師，陶妍教授。陶妍教授是著名的史學家，近幾年不僅仍然在學校帶課題指導博士生，還編了不少文化叢書，完全沒有研讀歷史的诘屈聱牙之感，反而通俗易懂，深入淺出，很是獲得了不少好評。

以前還在陶老師門下的時候，她就經常鼓勵韓俊骁他們，歷史系學生少，留校難，就業更難，出路也少，但她總是盡自己的能力幫學生們鋪路，也總是勸他們要有自信，不要洩氣。

韓俊骁畢業前，陶老師很認真地找她談過一次。

“學術這條路苦，你不願意走也就罷了。”陶老師說，“希望你能找到你真正想做什麽，然後去做，別白費了你這些年讀書做研究的辛苦。”

韓俊骁沒有聽進去。畢業之後，她就和葉曉楠結婚了，以為可以家庭美滿，三年抱倆，結果兩個人大眼瞪小眼一下子五年就過去了。以為工作可以再找，但當她如今真正出來找的時候，整個世界已經把她遺忘了。

臺上的李千書既美麗又迷人，談吐風趣，顧盼生姿，整個人都在發光。陶老師溫文爾雅，落落大方，妙語連珠，散發着具有文化底蘊的魅力。以前在學校時，她們女同學私下裏都說，如果自己過了三十年能活成陶老師的樣子，那這輩子就真的什麽都值了。如今五年過去，陶老師比從前更加有活力，她卻只能坐在臺下仰望。

中間休息的時候，李千書特意走過去和陶老師打招呼。陶老師雖然不認識她，但也因為與會，多少了解了些，就也和她友好地握手。

“我認識你們系的學生，”李千書說，“韓俊骁。”

“哦？”陶老師笑，“你認識韓俊骁？她是我的博士，可是離校好幾年了，都沒怎麽聯系，你們是朋友？”

“她挺好的呀，”李千書也笑，一邊給陶老師遞過去一張自己的名片，“她現在是我的助理，工作非常努力，常常趕稿子趕到忘了時間。我手下那些剛畢業的小孩兒，根本比不上她用功。”

“哦！”陶老師明顯有些意外，“我記得她畢業就結婚了，我當時還勸她來着。”

李千書原本也并不知道嘉賓換了，但她一聽說是韓俊骁她們學校歷史系的教授，就猜到韓俊骁一定認識，沒想到真是她的導師。

韓俊骁入職時信息表上填的是單身，李千書不知道她的婚姻狀況，竟然還是在陶老師這裏聽到的。看來從當初畢業就結婚的韓俊骁，到現在跑到她公司來當助理的韓俊骁，中間确是經歷了很多別人不知道的波折。

“那我就不清楚了，”李千書故意說，“她今天也來了，等散場我叫她過來，你們敘敘舊？也是好久沒見了吧！”

陶老師微笑應允。

休息時間結束後，嘉賓們又回到場上坐好。李千書往臺下望去，之前候場的地方，韓俊骁的椅子空蕩蕩地留在那裏。

她就在心裏冷笑了一聲。一定是看到自己導師覺得見面尴尬，就跑掉了。

沙龍辦得還算成功，活動結束之後，李千書把自己美美的照片發在微博上，一邊嫌棄韓俊骁連修圖拍照都不會，一邊拿出手機給韓俊骁打電話，響了很多聲，沒有人接。

此時的韓俊骁一個人躲在廁所裏，李千書的電話響了很久，屏幕終于暗了下去，一條信息發了過來。

“果然，韓俊骁，你還是那個臨陣脫逃的人。”李千書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