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個體差異(下)

第十章 個體差異(下)

李芊舒的家在走廊的最裏頭,韓俊骁跟在她身後,左轉右突地繞過了逼仄狹窄的走廊裏各家堆放的雜物,就看李芊舒哐哐地砸門,震天響。

“這麽大聲幹什麽?”韓俊骁皺起眉頭,覺得李芊舒太沒有教養了,自己來這裏簡直掉份。

“我姥耳朵背,我不砸門她怎麽聽得見?”李芊舒看了一眼韓俊骁,又擡手一頓狂拍,終于姥姥開了門。

“姥,這是韓俊骁姐姐,住在後面樓,育才高中的,成績可好啦,就是因為她幫我我才考得上五中!”李芊舒說得韓俊骁都別扭起來,沖姥姥笑了笑,在身後扯了一下李芊舒的袖子,“你得了吧,還姐姐,你什麽時候叫過我姐姐?”

姥姥倒真的把韓俊骁當大人,聽明白了李芊舒的話之後,一個勁地跟韓俊骁道謝,又搓着手說家裏沒有什麽可以招待她的,讓李芊舒去院外小賣部買冰棍給她吃。

李芊舒也沒當回事,拉着韓俊骁就進了裏屋。看姥姥在廚房裏忙活,她急匆匆地掩上門,從床邊的櫃子底下掏出一個沾滿灰的鐵盒。

“這是什麽?”韓俊骁問。

李芊舒掀開盒蓋,迎面而來的灰塵讓韓俊骁忍不住伸手捂住了鼻子。

等灰塵散去了,她看到盒子裏是一堆“破爛”。一疊大小不一的手畫賀卡,有的顏色都已經褪去,邊緣磨得七零八落的,像是有年頭了。

李芊舒小心翼翼吹了吹灰,拿起最上面的一張,遞給韓俊骁。韓俊骁有些嫌棄,但還是接了過來。從這幼稚的筆畫和配色來看,估計是李芊舒幾年前還是小孩時的“作品”了,上面歪歪扭扭地寫着“生日快樂”,底下還畫着粗糙的蛋糕和蠟燭。

“誰生日?”韓俊骁一頭霧水,不解地問。

李芊舒蹲在盒子旁邊,有些無措地把手上的灰在衣服上蹭了蹭,說,“我媽。”

韓俊骁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她立刻改了口,“……不是,其實是我的生日。”

李芊舒并不知道媽媽的生日,但是姥姥說,生她的時候媽媽遭了不少罪。見不到媽媽的這幾年,每次她過生日的時候,她自己并沒有賀卡,只有姥姥給她煮的一碗面,但她會給媽媽做一張生日賀卡。她想,等見到媽媽的時候,她可以把攢起來的這幾張賀卡都送給媽媽。

“但是以前我都是用作業本剩下的紙做的,都壞了。”李芊舒指着那一疊灰頭土臉的賀卡,滿臉的失望。“你字寫得好看,還會書法,能不能幫幫我,給媽媽做一張好看的賀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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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俊骁拿了家裏的卡紙,還冒着被她爸發現的風險拆開了一盒她爸朋友送給她的水彩筆。那個時候不管是小學生還是中學生,都以擁有一整盒水彩筆為傲,十二色是基礎,二十四色是标配,誰要是拿出花花綠綠一大板三十六色的水彩筆,那簡直比考了第一名還讓人羨慕。韓俊骁她爸不讓她玩亂七八糟的東西,那盒水彩筆就一直放在她房間裏沒拆開。

“我告訴你啊,”韓俊骁一邊挑着顏色給李芊舒遞過去,一邊說,“如果我爸發現了,別想讓我承認,我絕對會說是你偷的。”

李芊舒毫不客氣地推開韓俊骁遞給她的顏色,自顧自抽了另外兩支。“知道了知道了。”她說,“你就往我身上推就行了。”

媽媽回來那天正好是李芊舒放暑假的第一天。她根本無心睡懶覺,一大早就纏着姥姥問媽媽什麽時候到。姥姥說她也不知道,反正是今天到,讓她自己玩去,但她根本就不想玩。她穿上自己唯一的一條裙子,還用水把毛毛躁躁的頭發撫平,自己笨手笨腳地紮了個辮子,有點歪,但是和她平時的樣子相比已經體面太多了。

她忍着沒有跑出去玩,連姥姥給她留的西瓜都沒吃,生怕汁水濺到白裙子上。

從早上盼到黃昏,她比耳朵背的姥姥更早聽到行李箱的輪子當啷啷地滾過走廊的聲音,三步并兩步地沖到門口,未加多想便打開了門。

面前站着的女人有她記憶裏的樣子,卻因為多年沒見而變得陌生了許多。女人身後探出一個烏黑發亮的小腦袋,眨着眼睛看着她。

“芊舒。”女人一愣,立刻熟絡地笑開,伸手來摸她的頭發,仿佛從來不曾和自己的親生女兒一別數年。她下意識就要躲開,又硬生生地停住,臉唰地紅了。

那天的晚飯格外豐盛,但那個陌生的小男孩在椅子上左扭右扭,皺着鼻子把口水吐在飯桌上,不願意吃飯。後來姥姥捧了西瓜出來給他,他才安靜下來,拿了勺子到一邊剜西瓜去了。

“芊舒現在成績可好了,他們說,五中的孩子都能考上高中,咱們芊舒也能。”姥姥說。

李芊舒吃得很快,然後就趁她們都在吃飯,跑進裏屋,偷偷拿出了自己準備好的賀卡,藏在了媽媽晚上要睡的枕頭下面。她的心砰砰跳,但卻像是做完了一件了不得的事一樣開心。

她的畫功并不好,畫的時候韓俊骁看不懂,她還要一直解釋。她畫了一座房子,房子裏面有姥姥,媽媽,爸爸,還有她自己。為了讨媽媽歡心,她還畫上了弟弟。所有人都頂着一張巨大的笑臉,手拉着手。

“這才是我想要的家。”她對韓俊骁說。

晚上她偷偷去問姥姥,“我能不能和媽媽睡一屋?”

姥姥就笑,“你自己去問。”

李芊舒卻退縮了,她低下頭,輕聲說,“那,姥,我還是跟你睡一屋。”

“你去問問媽媽。”姥姥說。

她就走到屋門口,看到那個小男孩正在床上蹦,媽媽試圖給他把弄髒的衣服換下來,他不僅不配合,還大喊着用力向反方向掙脫。

媽媽看到李芊舒進來,哄了小男孩一句,就站起身,“芊舒,”她說,“媽媽去上個廁所,你幫媽媽看一下弟弟,媽媽馬上回來。”

李芊舒和小男孩在一間狹窄的屋裏面面相觑,她這才發現男孩手裏拿着的,就是她晚飯時藏在媽媽枕頭下的那張賀卡。她和韓俊骁花了好幾天的零碎時間一點點畫好的賀卡,被男孩的手攥成奇怪的形狀。

她的火一下就冒出來了,一步跨到床邊。

“給我。”她伸手就去搶男孩手裏的卡紙。男孩可能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陣勢,愣住了,被李芊舒超乎他想象的力氣給推了一個趔趄,但手還是攥着卡紙沒有松開。

“給我!”一招沒成功,李芊舒更憤怒了。要不是看在他是媽媽帶來的份上,她可不管這孩子跟大院裏任何一個跟她過不去的小屁孩有什麽區別。

李芊舒擡腿爬上床,再次伸手去搶他手裏的卡紙。男孩尖着嗓子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喊着媽媽。

媽媽沖進屋的時候,李芊舒正一只腳壓在他身上,另一只手按着他手腕,試圖掰開他的手指。她手剛碰到那張卡紙,就覺得自己整個人順着衣領被提了起來。那條白裙子是去年的,原本就有一點小,領口略緊,這麽一被提,她頓時體會到了書裏面上吊的人被勒住脖子的感受。随即她的身體就懸空了,瞬間從床上移動到了床下,她還沒站穩,就得到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姥姥聞聲進屋來,把李芊舒護在身後。“怎麽回事!”姥姥瞪起眼對她媽吼道。

“你問她!”她媽一邊把床上鬼哭狼嚎的男孩扶起來檢查他手腳有沒有受傷,一邊看了一眼被她打得眼冒金星一臉呆滞的李芊舒。“我就說不應該把仔仔帶回來!你看,我剛回來,這丫頭就在我眼皮底下搞鬼!”

姥姥看了看仍然呆滞的李芊舒,“芊舒,怎麽回事?怎麽跟弟弟吵起來了?”

李芊舒回過神來,剛想開口辯解,就看到她媽從男孩手裏拿出了那張皺巴巴的卡紙,連看都沒看一眼,随手就扔到床下面去了。男孩仍然在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媽連忙伸手在他胸口撫着,嘴裏還在喃喃地哄着他。

最終李芊舒還是什麽都沒說。

那晚她和姥姥睡一屋。睡覺前,姥姥從廚房拿來一塊西瓜,遞到她面前。“姥姥給你留的。今天咱們芊舒還沒吃着西瓜呢,是吧。”

李芊舒接過西瓜,在床邊的小板凳上坐下,咬了一大口,汁水濺到了她的白裙子上,她看都沒有看一眼。

姥姥靠在床頭,輕輕搖着蒲扇,微風一下一下,都吹在了李芊舒的身上。她忍不住擡起頭看着姥姥,問,“姥,我和弟弟,到底有什麽不一樣?”

隔壁男孩的哭聲終于漸漸停了。姥姥摸了摸李芊舒早已散掉的歪辮子,說,“當然不一樣。咱們芊舒,和所有別的小孩都不一樣。咱們芊舒,比他們都要更聰明,更懂事,以後呢,也會比他們都要更好。”

“真的嗎?”李芊舒盯着手裏吃剩的西瓜皮,問。

“真的。姥姥只是年紀大了,耳朵不好使,可從來沒跟咱們芊舒說過假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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