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真才實學（下）

第十二章 真才實學（下）

韓俊骁放學回來，一眼就看到李芊舒霸占着書房，靠在書櫃旁邊坐着，抱着厚厚的一本紅樓夢，整個人縮成一小團。

“你放學這麽早？作業寫完了嗎？”韓俊骁忍不住說。

“語文作業寫完了。數學老師說我不用做。”李芊舒并沒覺察出韓俊骁語氣中的諷刺，認真回答道。

韓俊骁回到自己房間，把書包往桌上一放，發現桌上自己的一本練習冊打開着。她一翻，覺得不對勁，打算今天要做的兩頁練習裏，有兩道大題已經被寫上了具體的解題步驟，一看就是李芊舒的手筆，她不模仿韓俊骁字跡的時候，韓俊骁也是能認得出她的字的。

“李芊舒！你過來。”韓俊骁沒好氣地喊。

好半天李芊舒才抱着書慢吞吞挪過來，“怎麽了？”她像是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神游天外地問。

韓俊骁就把練習冊往她面前一戳，“你說怎麽了？”她一看李芊舒那副什麽都不怕的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這是我的練習冊，你幹什麽呢？”

李芊舒愣了一下，就解釋說，“昨天做題的時候問韓老師雙曲線，韓老師說你練習冊裏有，我就翻出來做了。”

“你都開始學解析幾何了？！”韓俊骁一臉的不可置信，“你瘋了吧你？愛學什麽學什麽去，寫我練習冊幹嘛？”

“啊，那我給你擦掉，我用鉛筆做的。”李芊舒完全沒覺出韓俊骁生氣了，伸手拿了桌上半塊橡皮，就要上去擦，被韓俊骁一下子把練習冊奪走了，“你別動！”

李芊舒伸出的手僵在原地，這才反應過來韓俊骁是生氣了。“那……對不起。”她看着韓俊骁的臉色，猶豫地說。

韓俊骁并不想理她，把她從房間裏趕出去之後，自己坐下來卻也靜不下心。她用力地拿橡皮擦掉李芊舒做過的那兩道大題，擦得紙都破了洞。

李芊舒知趣地回書房去了。韓俊骁做到那兩道題時，卻鬼打牆一樣沒了思路，盯着被擦破的紙一籌莫展。隔着房門，她清晰地聽到她爸回來了，在書房跟李芊舒一起滔滔不絕讨論着什麽，她試着屏蔽那些聲音，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面前的難題上，卻無能為力。

後來李芊舒回家去了，她爸的注意力就轉向了她。她今天在固定的時間裏不僅沒有完成應該完成的作業，還錯了一大堆題目，那兩道擦破了的題目也沒做出來。

“我沒法做，紙擦破了。”那是韓俊骁極其罕見地找借口頂撞她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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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為什麽擦破？”她爸問。

“因為李芊舒做了我的練習冊，我把她字擦掉了。”韓俊骁答。

“是因為她做了你的練習冊，還是因為你自己不會做？”她爸問。

韓俊骁咬着嘴唇不吭聲。

她爸拖了個凳子在她書桌旁邊坐下來。“現在做，我看着。”他說。

韓俊骁原本就艱澀得轉不動的大腦現下更是一片空白。她哆嗦着筆頭，艱難地撐了幾分鐘，然後放棄了。

“你罰我吧。”她顫抖着聲音說。

不知道為什麽，這句話觸發了她爸的怒火。他劈手就把練習冊摔在了她臉上，吼道，“罰你？你現在學會領罰了？韓俊骁，你長到現在，到底明不明白我為什麽要罰你？”

吼聲震得韓俊骁的耳膜微微發痛，她眼眶酸熱，卻不敢流下淚水來。說到底，她是真的從來沒有想過，她爸到底為什麽要罰她。

“我都是為了你好，為了我們老韓家好！我就你這麽一個女兒，不培養你培養誰？你以為我願意罰你？李芊舒那種野孩子，小學全是玩過來的，她為什麽能随随便便補習半年就能考上五中，跳了級還能考年級前幾名？你呢？我辛辛苦苦教育你，你什麽時候讓我省點心，給我長長臉？”

那天之後韓俊骁明白了，她爸雖然慷慨地給李芊舒開小竈，幫她跳級，但從內心深處，他是有氣的，氣這個聰明伶俐的孩子不是他們家的女兒，氣他辛苦培養的韓俊骁沒有辦法讓他老韓家揚眉吐氣。

“你連她都不如，我養你有什麽用？”她爸的話從那晚起一直在她的腦海裏回蕩。

後來在大院裏遇到的時候，李芊舒發現韓俊骁的眼角破了皮，還有點淤血。李芊舒自然不知道那是拜她所賜被練習冊砸的，反而興高采烈地跟韓俊骁打招呼。

“老師說我明年也能考上育才。”李芊舒說，絲毫沒有注意到韓俊骁神色的變化，“要是我上了育才能再跳一級就好了，我就能早點念大學了。”

“你為什麽想早點念大學？”韓俊骁問。

“念不念的我倒無所謂，但是姥姥說一定要念。”李芊舒說，“我只是想早點賺錢，姥姥身體不太好，但她每次都不讓我打電話跟媽媽說。我才不聽她的，我就跟媽媽說，姥姥要去醫院檢查，要花錢，讓媽媽給我錢，但她還是沒給。”

在李芊舒的世界裏，考不考第一名，念不念育才，是最不重要的事情。這讓被她在最不重要的事情上生生壓了一頭的韓俊骁有氣也無處可撒，宛如拳頭打在棉花上。

李芊舒恨她媽。她一直想不明白，同樣是媽媽和女兒，她從小離開媽媽長大，每天都想媽媽想得流眼淚，姥姥也是媽媽的媽媽，她為什麽不想念姥姥，不回來看她？

姥姥總是讓她多體諒媽媽。說媽媽不容易，她也不想幾年回一次家，她還要顧全爸爸和弟弟，還要賺錢。

自然不能把精力放在一個孤老太太和一個試圖“霸淩”弟弟的李芊舒身上。

但李芊舒上了初中之後，姥姥的身體明顯一日不如一日了，前幾年夏天天氣好的時候，她還能搬個凳子在大院裏曬曬太陽，跟街坊奶奶阿姨們說說話，去買點菜，現在她連夏天都要穿着厚厚的衣服，動不動就咳嗽，腰也酸，腿也疼。李芊舒現在包攬了所有做飯的活兒，因為姥姥連站着在廚房裏忙完一頓飯的時間都堅持不下來。李芊舒平日上學，執意要在中午跑回來給姥姥做飯，姥姥非說不讓，說她自己中午找點幹糧喝口熱水就可以湊合，但李芊舒還是毫不在意地翹掉上午最後一節課，回來做飯給姥姥吃，哪管是一口沒有油水的清湯面，祖孫兩人也吃得很開心。

李芊舒把自己的成績單在姥姥床頭貼了滿滿一排，讓姥姥不用起身就可以戴着老花鏡一一看過來。“等我考上育才，考上大學，每一年的成績單你都要看呢，”李芊舒跟姥姥說，“我聽別人說，長大了工作，就不是成績單了，就是工資單了，是不是？”

“嗯，”姥姥答應着，“姥姥要是等不到看你工資單的那一天……”

“肯定能等到！”每次姥姥這樣一說，李芊舒就生氣，“姥，你再說這個，我明天就不念了，明天就去工作！”

“好好，不說，不說。”姥姥咳嗽了幾聲，嘆了口氣，“你好好讀書啊，比什麽都強。”

“真的嗎？”李芊舒忍不住反問，“你看韓俊骁，她從小就好好讀書了，不還是每天被她爸罰得哭一晚上？”

站在牆角的無數個夜裏，韓俊骁終于也開始思索這個問題。在李芊舒的世界，除了考試學習，還有很多的事情值得她擔心，比如多年不能見的媽媽，比如視她如洪水猛獸的弟弟，比如身體欠佳的姥姥，比如不能工作賺錢的焦慮。這些在她的世界裏，從來就沒有出現過。

“你真幸運。”李芊舒曾經和她這樣說。

她原本就對李芊舒憋着怒氣，竟覺得這句話是諷刺。“我有什麽幸運的？我哪像你，跳了級還能考第一名？”

李芊舒就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當初她們都還小的時候，她也用這樣看低等動物的眼神看過李芊舒，那時她覺得李芊舒既蠢又笨，什麽都不懂。很久以後，她才明白既蠢又笨的是她自己。

“你當然幸運了，”李芊舒說，“你有媽媽爸爸在身邊，還沒有弟弟。”

韓俊骁自然知道她出生前他們全家都盼着是個男孩。但她出生後，她媽又上了幾年班，不能冒着超生被罰的危險再生一個。等到她媽因為身體不好不上班了，健康狀況也不允許她再生了。

“要是我有一個弟弟，是不是我就不會再受罰了？”她天真地問李芊舒。

李芊舒了然地看了她一眼。“是吧，”她幽幽地說，“那你就像我一樣了。你願意嗎？”

韓俊骁愣了好久，實在沒有辦法假裝她願意。

“所以你才幸運。”李芊舒說，“我一直都羨慕你。”

自己真的幸運嗎？韓俊骁那時還想不明白。但從那時起，只要坐在考場上，她的腦海裏就不自覺地回想起她爸的那句話。

“你連她都不如，我養你有什麽用？”

“我養你有什麽用？”

寂靜無聲的考場上，她卻聽見響徹校園的廣播喇叭裏反複播放着這句話。低頭看試卷，上面密密麻麻寫的全都是這句話。再一擡頭，她爸就站在講臺上監考，她一個哆嗦，她爸就怒氣沖沖地吼：“我養你有什麽用？！”

韓俊骁渾身發抖，汗濕衣背，手心生生握斷了一根鉛筆。她捂住耳朵，面色蒼白地嗚咽起來。